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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藥

作者:夜半的一碗拉麵│2019-05-16 23:20:50│巴幣:6│人氣:192
                     
〈換藥〉
 
有些東西,時間到了就該被丟掉。
王喻凌把摘下的日拋扔進垃圾桶裡,眨了眨酸澀的雙眼戴上眼鏡。
洗好手回到房間,她拎起書桌上的背包轉身出門。
公館是個塞滿了人的鬧區。
又或許整個臺北都是這樣的,她只是還沒習慣。
王喻凌低下了頭。
怎樣都好。
移開了視線,耳邊的吵雜益發明顯。
她一向不喜歡噪音,尤其是人類發出的。
停下腳步戴起耳機,她的肩膀猛然被誰撞上。
王喻凌下意識回頭,雙唇微微張闔,一聲「抱歉。」隨著吐息溶入帶著涼意的暮色。
對方沒有片刻停頓,連個厭惡的眼神也沒留,腳步匆匆地擠入了前方的人群。
隔絕世界的靜默佔據了流逝的分秒,直到耳鳴刺痛了她的神經。
打開手機,預設的音樂清單總讓她一再切歌。
那些曲子像後宮妃嬪,偶有機會獨佔寵愛也不過因著對方一時貪鮮,更多時候都被冷落在邊角,無人聞問地存在著。
多尷尬。
如同這片繁華中,沒人會注意她還有沒有呼吸。
好寂寞。
王喻凌雙手交握,想讓自己暖和起來。
卻發現心臟的熱度早在觸及指尖前就被風聲吞噬。
臺北的天氣不怎麼友善。
王喻凌在站牌前佇足不到三分鐘,原先乾爽的空氣便染上了濕意,陣陣落下的雨滴替她印上了外鄉人的標記。
你看眾人避到騎樓的身手是多麼俐落而熟練。
只有她拖著遲緩的步伐,徒勞地抗拒比雨水更冰涼的疏離。
一旁賣傘的小販堆起了笑容,彷彿連王喻凌面無表情的不悅都竭誠歡迎。
她找了個不會干擾人流的角落窩著,縮起肩膀盯著腳邊的地面,偶爾打量來往的行人。
比起這樣的窺視,她自然是更情願浸於科技冷漠。
但誰讓她手機的電量告憂。
她不耐地望向前方路口,依然盼不來苦等的公車。
收回目光時,正逢一對姿態親暱的情侶踏出捷運站。
王喻凌的百無聊賴催促著她找點樂子,省得被無趣消磨。
她按停了音樂,摘下左側的耳機,盡可能捕捉兩人的交談。
「多虧我帶了傘。」男子慶幸地從背包中拿出摺疊傘,抬頭卻發現女子臉色不善。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泛起淚光的眼眶,隨後耳畔響起對方帶了鼻音的話語。
「你為什麼還留著她送的東西?」一顆淚珠沿著她的臉頰滑落,「你是不是……」
她一時哽咽,卻逼迫著自己把話說完,「你是不是還愛著她?」
男子滿頭的困惑得到了解答,他鬆了口氣一把攬過女子,放低的音量讓王喻凌什麼也沒聽見。
但總之就是安慰吧,她事不關己地想。
只見兩人低語片刻,攜手走到小販那買了把新傘,原本的轉交給老闆處理,撐著傘並肩踏入了雨裡。
寬大的傘把他們護在了身下,而男子的胸口依然濡濕,女子的笑靨上淚痕猶在。
八點檔般的劇情帶給王喻凌一股微妙的熟悉感,和更加明確的隔閡。
這裡的女孩子就連哭也拿捏得恰如其分,無理取鬧的同時精巧控制著表情變化,讓對方再多的厭煩都化作了心疼。
想從前她都直接拉著男友大哭大鬧……
再看看他後來的女友,只能說難怪會被甩。
王喻凌嘆了口氣,視線移向附近的一對女高中生,算是找個目標繼續解悶。
靠近電梯的欄杆邊,兩名女孩穿著同樣的制服,水藍色外套被雨隨興添上了靛色圖樣,黑色的側背包顯得比起平日更沉重,嫣然的笑語卻是蒸發了那些陰鬱,漾出屬於學生的爛漫氣息。
王喻凌的內心泛起漣漪,浮現了蒼老的感慨。
她知道摯友若在身旁,肯定會吐槽她故作老態的喟嘆。
而此刻陪伴她的只有耳機裡迴盪的孤寂。
「妳對過模考答案了嗎?」左側的女孩用原子筆盤著頭髮,抬起手背掩住了睏倦的呵欠。
「怎麼可能。」右側的少女紮著低馬尾,一面留心腳邊的書包,一面按摩自己痠痛的肩膀。
「欸妳這樣書包會濕掉啦。」盤髮女孩雙手交疊在胸前,背上沉重的包袱黯淡了她的活力。
「反正都是廢書,濕了也沒差。」馬尾女孩的笑容滿是譏諷。
王喻凌有點懷念自己備考的時光。
讀書並不快樂,看著日期倒數也並不輕鬆,但有了摯友一起分擔,那些過往也就成為了珍貴的曾經。
小腿上的刺激讓她回過神,面上淺淺的笑容略顯僵硬。
回憶總是只提醒她糖的甜膩,不談身上累累的鞭痕,一不小心就忘了真實的過往。
雖然這傷純粹是因為她蠢。
搬來臺北前,她在停車時沒弄穩,被壓在了地上。
排氣管的高溫把印記烙在了她的腿上,像在宣示:不管她去了怎樣的遠方,出身都不能為她所忘。
撇除傷口持續的疼,王喻凌是開心的。
天知道她多害怕自己融入這座冷漠的城市,變得和從前截然相異。
現實點說,能在高雄而不是臺北受傷,她真的很慶幸。
當時可是有一眾路人幫著她扶起車、聯絡救護車、簡單包紮等等,她無法相信在這也能得到同等待遇。
女孩們尖銳的笑聲切斷了她的思緒。
「超白痴的對吧?」女孩頭上的原子筆隨著她肆意的笑聲有些搖搖晃晃。
「浪費時間欸。」馬尾少女嘴上嫌棄著,臉上的笑容卻是無法偽造的開懷。
真好。
王喻凌難得地對噪音源頭露出微笑,那洋溢的青春給了她某種近於欣慰的安然。
原子筆終究是掙脫了女孩的長髮,摔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把手機遞給友人,擦了擦筆上的水漬就收進口袋,任自己的頭髮凌亂地披在後背包上。
「欸,妳手機又當掉了。」馬尾少女戳了戳螢幕,沒得到任何回應。
「幹不會吧……」散著頭髮的女孩哀號著接過手機。
「它真的快掛了。」少女無奈地看著她,「不考慮換新的?」
「我也想啊,就沒錢啊。」女孩一臉幽怨。
苦盼的公車在這刻進入了王喻凌的視線,還是兩臺一起。
她嘆了口氣,越來越難以理解這座城市的優越。
跟在兩名中年婦人身後,王喻凌靜靜等候著。
前方的兩人卻在上車前一刻抽身離開,向著另一輛公車而去。
王喻凌上了車,確認過下車刷卡,便張望著尋找空位,意外發現乘客並不特別多。
她坐到了最後方右側的位子,脫下外套披在腿上,閉上雙眼把頭倚在窗上休息。
車體的晃動固執地喚著要她清醒,她被煩得重新睜眼。
渙散的目光隨性掃過車內,方才轉身的那對婦人卻在她眼前落坐於她前方的座位。
略感興趣地挑眉,她把右側的耳機也摘下,胡亂塞回了背包裡。
「猶閣是這台人較少。」掛著老花眼鏡地婦人揉搓著自己的掌心叨唸。
「逐个攏嘛會對後壁彼台去。」另一名婦人掏出手帕,擦去濺到臉上的水滴。
前者還待長篇大論,王喻凌已經不耐地重新戴上了耳機。
廉價品難以避免的雜音密密麻麻地綴在清亮的旋律當中,她依稀聽見兩名婦人絮絮叨叨地繼續交談。
只能說幸好過沒幾站兩人就下了車,不然王喻凌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會先把音量調到足以致聾,還是忍不住出聲責難。
謝天謝地她們走了。
她把音量調回正常,看了一眼剩餘的電量。
21%怎麼想都不太妙。
側頭端詳窗外的景色,她下意識拿眼簾裡的繁華和家鄉的街頭比較。
王喻凌更喜歡高雄夜空純粹的漆黑,而不是臺北摻雜著各式光亮的混濁灰黑。
當然,沒人在乎她的想法,大家慣性地活在早已適應的環境裡。
好寂寞。
正好公車停在站牌前,一票中學生魚貫上車,她收起耳機等候他們談天。
「我馬子最近有夠煩,幹。」幾乎是少年一開口,王喻凌就後悔了自己的決定。
但不可否認的,她看戲的興致也被勾了起來。
「又怎樣了?」挑染著幾綹綠髮的少年代她問了出來。
「沒事就一直賴,晚個幾秒就在那邊發飆、說什麼很多人在追她不希罕吊死在我這,以為我他媽時間很多是不是?」說完他還不解氣地咒罵,「媽的婊子。」
現在的小孩……
光是用詞就讓王喻凌覺得無法溝通。
「那就甩了交個新的啊。」戴著眼鏡的矮個子男孩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反正你應該也早就膩了吧?」
現在的小孩……
她戴起耳機,決定放過自己。
張韶涵用少女般的固執尋找著她遺失的美好,同樣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擦過她心臟上的那處柔軟。
是很久以前的曲子了。
王喻凌從來是個戀舊的人,一向都捨不得拋下該被丟棄的事物。
敝帚自珍也好,她反正甘之如飴。
搬家前一週正逢國中小開學,國中時期的密友劉尹潔約了她回母校探訪老師。
王喻凌趴在欄杆上,身後是教師來往的走廊,眼前是施工的吵嚷。
一列列學生幹部跟在老師的身後經過了拆遷中的教學大樓,運動服以紅和藍鮮明地區分了性別,像是棋盤上的兩個陣營。
她突然有點後悔自己把運動服和制服全數捐回學校,雖然她很清楚就算留在家裡她也不怎麼會穿。
「妳那時候當什麼啊?」王喻凌發現國中時期的記憶曖昧不清。
「一開始總務啊,後來輔導。」劉尹潔倚在柱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
「為麼會變啊?」
「找我當總務本來就很有事啊。」她翻了個白眼,「我數學方面的天賦真的是……」
「令人髮指。」王喻凌默默接話。
「妍青就只是找看起來乖的當幹部啊,反正做不好就換。」
「妳不是也當過一學期的班長?」劉尹潔反問。
「別提了。」王喻凌別開臉,「真的不是什麼美好回憶。」
「結果居然是我們還會回來。」劉尹潔的視線滑向了遠方,嘴角的笑容有幾分迷惘。
「妳記得國二搬教室的時候他們打翻油漆嗎?」王喻凌拋出了突兀的問句,方才還模糊難辨的記憶隨著她身處校舍而逐漸復甦。
「有點印象吧,好像沾到妳衣服?」
「我把那件捐給學校了。」她轉過身,背靠欄杆。
「真的是把學校當垃圾桶。」劉尹婕邊笑邊搖頭,「欸妍青來了。」
王喻凌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了走廊尾端十年如一日綁著馬尾穿著白T搭配牛仔褲的班導。
「妍青都不會老欸。」她略帶感慨地望向好友。
「挺好的啊。」對方聳肩,接著向老師揮了揮手。
「還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
看到那群國中生下車,王喻凌不自禁鬆了口氣。
平心而論她是喜歡小孩的。
僅限於思想純真的。
膝蓋上有點涼,她挪著身子換了個姿勢,讓外套嚴實地掩住腿部。
傷口被她的動作牽動,細細密密的疼痛擰緊了她的眉頭。
她把右手肘倚在窗沿,撐著自己的側臉對窗發呆。
公車停在站牌前,車上稀落的乘客又離開了大半,向著不同方向消失在王喻凌遠去的目光中。
她回過頭,瞥了一眼時鐘,為未完的車程感到疲倦。
大學新生的社交時間都被她耗在了養傷,說不上喜或憂,畢竟兩邊都差不多麻煩也差不多的累人。
好吧,也許還是搭車會好些。
高中三年從終點站到市區的通勤早讓她習慣了長途搭車的孤寂,埋在書堆裡的日子卻使她不擅與人交際。
耳機裡的歌聲透出絲絲疲倦,想來半小時的重複歌唱即使再熟練也令人疲累。
王喻凌摘下耳機,昏昏欲睡地把頭抵在椅背上,淺淺的鼻息在顛簸的公車上圈出了一塊小小的淨土。
她就這麼半睡半醒地隨著公車繞過了一條條街巷。
再次完全清醒是被前方老伯的鈴聲給驚起。
她對按鍵式手機的預設鈴聲實在沒好感,吵雜又單調,簡直是教官的再現。
好在對方接起電話的速度還挺快,沒等那磨人的噪音引起公憤。
雖然他宏亮的嗓門同樣把無關的資訊塞入她的耳中。
王喻凌重新戴上耳機,隔離了對雙耳的直接衝擊,卻依稀能聽見對方的激昂。
現在她還真的被勾起了對教官的記憶,儘管十分有限。
可能因為她正好遇上退休潮,來不及和原本的教官們熟,少了精力和後來的那一批認識。
回想起來,她的學生時期真的是塞滿了書,還都是參考書。
就連老翁的電話內容都比她的青春青春。
聽起來是簽了運彩賠了本,正振振有詞地檢討著球隊的策略。
「毋知到底咧想啥貨,啊投了䆀著換落來啊。」他一臉的憤懣從聲音中流露,不知究竟是心疼自己打了水漂的養老金,還是不捨球隊名聲被差勁的教練拖累。
「咱想欲換總統愛等四冬,伊換一个投手是咧等啥潲?。」
王喻凌一向為團體賽的選手感到不值。
他們拚死拚活努力的歲月終究只能換來外界免洗餐具一般的對待。
就像她死命讀書也不過換個22K的未來,實在可笑。
這個時代,付出和回報實在不成比例。
她聽著老翁往另一場比賽下了2萬的注,嘴角忍不住勾起譏諷的弧度。
「妳有哪些是要帶上去的啊?」探完老師,劉尹婕跟著王喻凌回家,說是要監督她好好收拾。
「這兩袋、那三箱,然後枕頭、棉被、電扇、延長線……」
她邊說邊比劃,幾乎把房裡的東西都點過了一輪。
「妳是打算整個房間搬走啊?」劉尹婕傻眼地坐到王喻凌床上,抱起擺在枕邊的綿羊布偶。
「妳這樣回來的時候怎麼辦?」
「不要回來啊。」她滿不在乎地回答。
就被玩偶攻擊了。
「講話不要講爽啦,實際一點。」劉尹婕把綿羊重新抱回懷裡,面色不善地盯著她。
「就再買新的吧。」她摸了摸被砸的後腦,柔軟的布偶硬是被對方的力道添上了殺傷力。
「妳要帶走舊的然後把新的放這裡?」劉尹婕不贊同的神色讓王喻凌默默退後了一步。
「妳不是要開始新生活嗎?幹嘛不把這些留下?」
「嗯……就習慣了吧。」
王喻凌坐到書桌上,靠著牆。
劉尹婕白她一眼,「妳要帶娃娃、枕頭、棉被我真的就算了,但好歹延長線去臺北再買吧……」
王喻凌對著她的挫敗忍不住笑出聲。
「好啦,聽妳的。」書櫃上的魔術方塊被撈過、拋向了劉尹婕。
她把綿羊扣在胸前,用右手轉亂了方塊,重新遞給王喻凌。
「它快散了欸。」她看著王喻凌熟練地擺弄六色方塊,「用多久了?」
「兩三年吧。」王喻凌心不在焉地回答,「沒壞就繼續用啊。」
「我已經可以想像它解體的樣子了。」劉尹婕嘆了口氣,「那這隻?」
王喻凌看向她舉高的布偶,「四年半。」
「我還以為是從小──」她忽然停下話語,露出帶點驚恐的表情,「幹,這不會是陳子陽送的吧?」
「對啊。」王喻凌聳肩,看著嫌惡地一把扔開玩偶的好友,忍不住有點想笑。
「妳帶什麼都不准給我抱它上去。」劉尹婕起身按住王喻凌的肩膀,用兇惡而認真的眼神盯著她。
「妳到底為什麼要把整個高中耗在他身上啊……妳根本就已經刪他臉書好友了不是嗎?」
「就……」王喻凌輕輕啟唇,「習慣了。」
啟程北上那天,王喻凌一早就醒了。
她拉起遮光的窗簾,坐回床上抱著雙膝發呆。
從今天開始,這個房間將不復存在。
不僅因為她抱走了棉被、搬走了電扇、帶走了海報。
更是因為她要離開了。
少了她疲倦返家時的汗水、少了她洗完澡髮間的香味、少了她纏綿床榻之間的吐息……
王喻凌留下的只是一個空間,不是她的房間。
血液穿梭血管的感覺被放大又轉換成了疼痛,她皺起眉頭,盡可能緩慢地把雙腿放到床下。
痛楚像漣漪那般擴散,她分不清握住棉被的手和緊咬的牙關哪邊用著更強的力道。
還是勉強完成了盥洗,換好了衣服,雖然腿痛到幾乎麻木。
她忽然很慶幸姨婆的喪禮之後,她有堅持留下眾人眼中無用的拐杖。
姨婆其實很少使用它,王喻凌的舉止也不算是出於思念。
僅僅是想留些什麼來填補那個微小卻存在於心上的破洞。
雖說兩人並無特別的親暱,她還是嚐到了一絲剝奪感。
她冷靜地遵循習俗扮演好自己在儀式中的角色,和眾人一起做最終的整理。
那時她心中的感傷意外和此刻相襯。
對大家來說,那只是打掃一間空屋,她卻知道他們是抹去了一個存在。
從今而後再也沒有「姨婆家」了,那個地方隨著姨婆的離開而死去了。
王喻凌拄著拐杖下樓,弟弟王喻典如她所料在沙發上玩著手機,矮桌上的電視自顧自報著無人理會的消息。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姑說她十分鐘後到。」
她點頭,坐到沙發另一側,看王喻典不情不願收回雙腳坐直身體。
「你可以去搬了,有點多有點重。」
「喔。」
她看著紋絲不動的弟弟嘆了口氣,用拐杖戳了戳他。
「好啦這關打完就去。」
結果他還是拖到了大姑載著奶奶出現才放下手機去幹活。
搬完又過了半小時,王喻凌早早坐在車上等著,口鼻間交換的吐息悶熱而混濁。
她一直都很好奇,在密閉空間中一點一點用盡氧氣和跌入海中任由鹽水灌進肺裡,究竟哪個比較折磨。
她大概還是更害怕侵入性的威脅,如同大姑此刻洶湧而來的聒噪。
「哎呀我們王家終於出一個臺大的了,妳姨婆要是知道一定很高興,再說一次妳唸什麼?」
「社會學。」她努力不帶波瀾地回答,心中已經預期了對方的反應。
「喔……社會喔,出來當社工?」
「不是。」她已然懶於更多的解釋,「我還沒想到以後要做什麼。」
「這樣喔。」大姑一時詞窮,卻立刻找到了話頭。
「哎呀那妳聽姑的,認真準備轉系,唸完了法律系還怕沒工作嗎?」
「會考慮。」王喻凌深感無力而隨口敷衍,倒是奶奶出聲打了圓場。
「就讓孩子唸她想要的吧。」她喝了一口茶,說出更讓王喻凌難受的話,「她如果不喜歡就會自己轉了,著嘸?」
「嗯。」她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轉頭對窗外發呆。
坐在她左側的王喻典趁著爸爸沒注意,偷偷回覆女友傳來的訊息,馬上就被臉上的笑意給出賣。
「王喻典你手機收起來。」爸爸叨唸一聲,緊盯他的動作,「都講幾遍了?等咧目周害去。」
「回一下而已啦。」王喻典不耐煩地頂了一句,「媽又不在你管那麼多幹嘛。」
父子之間的爭執瞬間升溫,王喻凌默默埋怨去了外地出差的媽媽,要是她跟來就沒這些事情了。
爸爸的一句質問鑽入她耳中,下唇上的齒痕變得深刻。
「換了不知道幾次的女友有比我們這些家人重要嗎?」
當家當差不多安置好、大姑載著一家老小離開時,王喻凌的內心是感動的。
她很感謝家人給予的實質幫助,但跟他們的相處無疑是精神折磨。
喝了口水、鋪好床,她下樓往辦公室去繳交基本資料調查表。
輔導員關心了一下她明顯有傷的腿,和她閒聊了幾句。
「妳的室友是韓國來的交換生。」輔導員掃了一眼螢幕上的資料,「溝通上會不會有問題?」
王喻凌用暖心的笑容回應了對方擔憂的眼神,「我剛好會一點韓文,應該是沒事的。」
「好,那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輔導員輕拍她的手,就像其他和藹的師長,「真的處不來的話也可以申請換房的,不用太擔心。」
馬上就講出令人不快的話這點也很像家裡長輩。
王喻凌笑著謝過她,離開辦公室回到房間。
室友似乎也剛回來,兩人寒暄幾句後簡單自我介紹,交換了聯絡方式、訂好基本的生活公約。
對方的中文雖然說不上字正腔圓,但至少對答算是流利,也讓她鬆了口氣。
坐回床上,她拿出保鮮膜做洗澡前的準備,固定好才突然想起該連絡媽媽報平安。
手機完全沒電了正在充,她難得善解人意地想說讓它關機好好休息,也就把主意打到了書桌上的電話上。
正想拿起話筒,室友剛巧回過了頭,「嗯,那個好像壞了。」
王喻凌眨了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妳說電話嗎?」
室友點頭,「櫃台說明天或後天會來換。」
「噢,這樣啊。」她擺出感謝的表情,放下了電話。
拿好基本的換洗衣物、浴巾和洗沐用品,她進了浴室洗澡。
坐在小椅子上,蓮蓬頭裡的水漫過她的口鼻。
她用空出來的手掐住自己不成聲的嗚咽,祈禱水流的喧鬧可以壓過自己失控的情緒。
她好害怕這個動輒把人丟掉的新世界。
車程逐漸接近尾聲,王喻凌看著窗外的眼神顯得迷離。
景色早從河濱的清涼換成了市區的繁華。
但隨著建築物更加高聳更加新穎,街上的行人卻未增反減。
是繁華,也是冷清。
高中學過的地理知識解答了眼前的狀況,卻沒有改變她心中的困惑。
日裡最擁擠的區域到了夜晚只殘存交通的喧嘩,人聲幾是無處可尋。
這樣就是大家所尋求的經濟、大家所想要的願景嗎?
她不懂,也不喜歡。
密集矗立的各間銀行都拉下了鐵門,雨點替代白天擁擠的人潮妝點夜色、洗淨蒼白的燈光。
心裡忽然有些慌,好似那些鐵條守的不是大家的資產,而是鎖住了她。
王喻凌伸出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嘴唇。
微微哆嗦著、有些涼,卻又蘊著溫熱的吐息。
像她。
害怕、驚慌、不安,也依然無法阻止她飛蛾撲火地繼續付出、繼續生活。
其實還挺難受的。
尤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所求為何。
課堂上教授口中的種種論述閃過她腦中,王喻凌試圖把蔓延全身的無力感轉化成所謂更宏觀、更屬於社會而非自己的煩惱。
她做不到。
雜亂的情緒塞滿了她的感官,她無法麻痺自己、拉遠焦距。
後照鏡中隱約能看見司機模糊的面容,他的五官在一片昏暗中顯得曖昧,專注凝視路況的視線卻格外清晰。
王喻凌學著他的動作,也認真盯著路中央。
好寂寞。
她收回了目光。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看到和他相同的景色,這讓她感到疲憊。
冷氣運轉的聲音很輕,還不若耳邊蚊蟲的嗡鳴。
王喻凌打開了母親從日本帶給她防蚊器,對著上頭讀不懂的文字發呆。
室友用電腦和朋友視訊,口中流暢的韓文掠過她的耳際,勉強聽懂的幾個單字像雨滴滑入水池,消失在依然紛亂的思緒裡。
房中漸漸飄起了淡淡藥草香,不知是艾草或香茅,總的是讓她回想起了姨婆家。
她還小時被在那寄養了一段時間。
那時候她天天偎著還未嫁人的小姑姑一起睡,聽關於那棟屋子的往事權當睡前故事。
王喻凌尤其喜歡看她指著屋裡一樣樣家具,細數它們陪她走過的光陰。
左側的書櫃擺著小姑姑國小的課本,上頭相框裡的是她高中時和家人的合照,床架的年齡據說已經不可考,牆上的冷氣則是在她國中畢業那年裝上的。
「那這件被被小姑妳蓋多久了啊?」五歲出頭的王喻凌把臉頰往桃紅色帶豔麗花紋的棉被上蹭了蹭,小小的身子往小姑姑懷中擠。
「這件是新買的。」她捏捏王喻凌的臉頰,「可能只比妳早來兩個月吧。」
「它看起來好老噢。」王喻凌眨著眼,伸手摸著棉被上的樣式,「我家裡的都是Hello Kitty或Snoopy那種欸。」
「妳姨婆就喜歡這種嘍。」小姑姑聳了聳肩,把王喻凌攬進臂彎,另一手輕拍她的後背。
「想聽小姑小時候的棉被的故事嗎?」
「想!」
隨即王喻凌打了個呵欠,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了小姑姑胸口。
小姑姑不以為意,繼續溫柔地拍撫著她,細聲談起了往事。
「妳有沒有看過鴨子?」
小姑姑拋出一個問句,卻又很快地自己接了話。
「上次去動物天堂玩的時候應該有看到吧。就是那些小小軟軟有黃色毛的鳥。妳還記得牠的顏色嗎?」
王喻凌點頭,腦海中依稀記得牧場角落裡的池塘,一團團毛茸茸的小動物。
「我以前的被子啊,就像是那種感覺,只是顏色更溫暖了一點,而且不會怕人。」
她其實沒聽懂什麼叫「更溫暖的顏色」,但她對著「不會怕人」這個逗趣的形容咯咯笑了出聲。
「蓋著它的時候啊,就像一群小鴨子陪著我一起睡。」
小姑姑當時的語調裡蘊涵了某種五歲的她沒能理解,後來回首卻明白是滄桑的情緒。
「那為什麼換掉了?」
她忍不住好奇地問,抬頭只看見了小姑姑的下巴,捉不到她臉上的神色。
「嗯……妳姨婆覺得髒了、舊了。」
「所以被丟掉了嗎?」她被小姑姑的形容勾起了興趣,也想體驗被一群小鴨子陪著睡的感覺。
小姑姑沉默了片刻,接著露出淺淺的笑容。
「妳姨婆把它剪開做成抹布了,廚房裡應該還有幾塊。」
王喻凌有點失望,也就抱著小姑姑沒再說話。
「好啦故事聽完了,晚安。」
後腦被小姑姑輕柔地摸了摸,她乖巧地「嗯」了一聲,軟糯的晚安被她含在了口裡,也不知有沒有讓小姑姑聽見。
她有次看見小姑姑拿著抹布擦拭桌面,鵝黃色的布質上染著陳年積累的污漬,柔軟的觸感似乎不復從前。
小姑姑臉上的表情和電視裡的角色很不一樣,沒有眼淚或是扭曲的表情,安安靜靜的,但又讓人看得有點難過。
那是王喻凌第一次理解什麼是悲傷。
終點站逐步進逼,王喻凌用手背掩去呵欠。
她坐直身體想保持清醒,傷口因為換了姿勢而開始發疼,倒是用意外的效果達成了目的。
好想把腿換掉……
她在心中哀嚎著。
卻同時清楚有些事物只能丟掉,丟了也就再不會回來了。
手機殘存16%的電量,處在自動切換成省電模式的邊緣。
她覺得自己也在睡著的邊緣,於是打開了家人群組裡的訊息。
滿滿一個相簿拍的都是小姑姑的小兒子,出生才兩天。
她漫不經心地掃過一張張相片,腿部脫落的透氣膠帶卻拉走了她的注意。
微微俯身,她用力把它往腿上按,試圖固定失去黏性的它。
膠帶勉強聽了話,她卻依然能清楚感覺到它的若即若離。
算了,反正都是要丟掉的。
她收起手機,把披在腿上的外套穿回身上。
每天有這麼多的人來,又有那麼多離開。
她看著窗外幾道撐傘的身影。
也許她只是在等不再被需要的那天。
王喻凌按了下車鈴。
 
─────作者有話想說的分界線─────

對我會在這裡放原創作品有九成以上是因為投稿兩次未入圍未得獎。
是真的滿喜歡這篇的,也自認為寫得挺好的……
算了。

投第三次感覺太沒自知之明,所以我大概是事不過二的類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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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藍色松茸
所以我說那個下巴呢

05-17 01:56

休眠中的路人/二病醬
高雄感覺的確人情味是比較有啦,不過台北有冷漠成這樣嗎?(我是不知道啦

有感「算了,反正都是要丟掉的。」,這句話,好悲傷啊...一切終將過去,但有的人毫不猶豫地向未來前行,而有的人仍在頻頻回頭,也有的人跌坐在地,再也無法起來。

05-18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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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monade1120隨便逛逛的你
有空來看看我的奇幻小說吧~~ :)看更多我要大聲說昨天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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