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台北的天空出現了黑洞

　　幾個禮拜前，某個早晨的第一道曙光劃過天際時，像是宣告毫無起伏的每一天即將出現劇變似的，台北的天空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黑洞從四面八方觀看都是個完整的圓型，讓人產生它是球狀的錯覺。

 

　　然而用黑洞來稱呼似乎也不大妥當，它和普遍認知的黑洞不同，沒有巨大質量，沒有任何引力，也不會扭曲空間。它除了黑以外，也只剩下黑。

 

　　黑洞出現後的那幾天，一股黑洞熱潮瞬間席捲全球，各國知名平面媒體、電視媒體都瘋狂播報著，網路的住民也轉發著，所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都充斥著世界末日來臨的言論。台北瞬間成為世界焦點，地球上最頂尖的天文學家、物理學家，甚至是宗教學者，都為了要在最近的距離觀察黑洞，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此。

　　然而幾個禮拜過去，除了黑洞很黑之外，專家學者們沒有任何的進展。沒有人員傷亡，也沒有外星人從中竄出綁架人類，所有居住在這座城市的動物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舉動。於是黑洞熱潮日漸消退，如今除了離峰時段的電視新聞，和某些冷門的談話節目還持續著「黑洞研究」外，黑洞像是從百年前就存在於那一樣，被大家所忽視。

　　我隨意瀏覽寫著「十大觀黑洞景點」的網頁，恍惚間原本一片黑的窗口被灰、藍揉合而成的色彩取代。然後，一輛拔除消音器的放縱改裝機車呼嘯而過，劃破了寧靜的時空。沉睡的台北被喚醒，遠方陸陸續續傳來相互呼應的引擎聲，這座城市開始有秩序地喧囂了起來。

　　天又亮了。

　　我將身體向後躺在椅背上，伸展著筋骨，疲憊的骨關節發出喀擦喀擦的抱怨聲響。

　　我曾以為黑洞的出現會改變一成不變的生活，然而什麼也沒改變。幾個小時後，我會如同過去的每一天那樣拖著熬了整夜的身體到學校，然後趴在矮小且硬梆梆的教室用木桌補眠，直到太陽再次下山為止。

　　簡單洗漱完後，我走進客廳。家裡的虎斑貓在沙發的抱枕上呼呼大睡，桌上擺著不知何時已經出門工作去的家人留下的，裡頭沒有食物的早餐餐盒殘骸，旁邊的塑膠袋中則裝著他們順手為我買的份。

　　從塑膠袋中拿出早餐，腦海浮起幾個禮拜前黑洞出現的那天早晨，我激烈的和他們爭辯關於黑洞出現還需不需要上班、上課的場景。幾個禮拜後的現在想起自己當時毫無根據的嘴臉，和他們滿不在乎且帶有譴責之意的眼神，我知道他們是對的。

　　是啊，他們總是對的。黑洞出現了又如何，世界末日真的來臨了又如何，連普通人都無法好好扮演的自己，又能如何抵抗呢？

　　咬了一口鮪魚起士蛋吐司。家貓似乎被我吵醒，但沒有感到不滿，反而湊近輕蹭我的左手肘。我敷衍地搔了搔牠的頭和脖子，牠滿意地呼嚕了幾聲後跳下沙發，準備開始屬於牠自己的一天。

　　我看牆上的時鐘走了差不多的時間後，起身收拾桌上的紙餐盒，然後帶著包包打開鐵門。目標是學校，我也準備去結束自己的一天。

 

　　　§

　　走出社區的大門前，櫃檯的保全瞧了我一眼，回過頭繼續專注在他的屏幕上。幾個未曾相識的住戶在社區的大門口進進出出。我也是其中一員。

　　今天這座城市也和往常一樣充滿生命力，我抬起頭，巨大的黑洞霸佔大半天空。這麼大的一個洞掛在那，卻沒在地面上產生任何陰影，只像上帝粗心打翻了墨汁染黑天空，天空從此有了塊圓形的黑色胎記。

　　「反正對生活也沒影響，那天空是藍是黑又如何？」

　　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認，對於一個凡人來說，世界就算再如何獨特，凡人終究是凡人。

　　側背包掛在肩上，沿著一如往常的上課路前進，看著庸庸碌碌來回在道路上穿梭的人們，看著規規矩矩井然有序在站牌下排列的人們，看著靜靜默默一語不發在網路中流動的人們。

　　我成為他們的一員，在等待公車的時間，也低著頭拿出手機看那些知或不知也不是那麼重要的訊息。不知不覺我也跟著他們上了車。公車上的座椅只有十來個，每天早晨卻都要塞滿三到四倍以上的人數。

        費了一番功夫終於擠進最後排沒人想坐的位置，然後公車發動，身旁這些似曾相似卻從沒說過話的面孔，和我有同樣的目的地。我們在同一站上車，也在同一站下車，不論過去有什麼樣的回憶，此刻都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中的另一個世界，或是側頭假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盯著懸掛在窗外天空的黑洞許久，下車鈴響了，公車上的乘客同上車那般的依序下車。

　　看著他們，某種情緒油然而生。

　　於是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原位看他們離開，改變過去一無反覆的行動。此時我的心底似乎期待著某人伸手將自己拉回秩序的軌道上，然而，儘管有幾個回過頭來的眼神無表情地隔著窗審視我，公車還是前進了。

　　　§

 

 

　　公車不知駛了多久，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點。

　　此時車上的乘客除了我以外，只剩下站在安全門旁依靠博愛座的中年男子。他的頭上戴著遮陽帽，脖子上掛著一台單眼相機，頭側向窗戶。

　　我坐在最後排的位置上，雖然沒有辦法直接看見他的臉，但順著他面朝著的方向望去，才發現公車已離開鬧區，走在能從窗外林木之間窺見台北盆地的半山腰上。從這裡望去，除了豎立在台北盆地密密麻麻的建築物外，那個不管從什麼角度看去都是球狀的黑洞仍突兀地霸佔著半個天空。

　　原來如此。

　　我想起清晨時瀏覽的「十大觀黑洞景點」中的其中一站，就在這路公車的終點，中年男的目的地就是那吧？

　　思緒才剛釐清，公車已經靠站了，中年男已不在原來的位置，我趕緊動身下車。下車後，雖然沒看見中年男的身影，卻發現這裡比想像中的要有人味。大概是前陣子黑洞觀光潮帶來的效應吧，儘管現在熱潮已退，還是能看到零零散散的小販沿著公車站牌旁的小道延伸而去，小道的路口處還有標示寫著前往觀景台請往這的立牌。立牌下有一個用遮雨帆布打地舖，賣著山菜和水果的小販。

　　這個時間點的攤販正在營業的並不多，只能從懸掛的招牌來猜想它們營業時的景況。

　　我提起腳步穿越小道，小道兩旁的小吃攤賣的和觀光夜市裡的差不了多少，我一面隨意地清點自己吃過哪些，一面向前走，途中也和一兩個登山客打扮的行人錯身而過，很快地就來到小道盡頭，這兒也有塊指向觀景台的標示。

　　跟著標示在小道盡頭處向右拐彎，突然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塊沒有草木生長，向外凸出的空地。空地上鋪著碎石子，最前端用著簡陋的標示和布條警告遊客們小心掉落，禁止穿越。

　　這裡的視野極廣，能清楚看見美麗華摩天輪，基隆河畔，還有遠方的１０１，如果晚上來的話夜景肯定也很驚人。

　　從這看過去的黑洞看起來也格外詭異，看起來不像是事實存在的物質，更像是自己的視網膜缺了一大塊。

　　呆看了一會，才發現剛才同坐一輛公車的中年男子就佇立在警告布條的最邊緣處，他手持著相機，大概是不想讓粗陋的警告標語破壞畫面吧。

　　我也走向前，盡可能讓自己離這片風景近一點，心裡打量著該不該回頭到攤販處買些東西吃時，黑洞似乎閃爍了一下。

　　閃爍，又閃爍了。

　　我以為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正想伸手揉眼睛時，一旁的中年男子卻有些不對勁。

        突然一陣狂風吹來。

　    男子拋下相機，任憑相機扯著環繞脖子的布條直垂而下，遮陽帽被狂風吹得在頭上亂飛。

        同時，他兩手向上伸，而且是奮力地向上伸，連腳尖也墊起來了一點，像是有誰想將他拔離地面一樣。

　　但他面無表情，表情平淡到只要稍一移開視線就會忘記他的長相似地。

　　突然，某個東西閃爍著光芒從他的眼角滑下。

　　淚珠，是淚珠。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又一陣白光從黑洞之中爆出。

　　然而這次並不閃爍，而是持續的強光，我的視線被絕對的光亮占滿，卻不感到刺痛。

　　然後……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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