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佔地廣狹、也無關營業額大小,幾乎每一座工業區外面,都會有那麼一間兼作自助餐飲的便當店。
它的用料實在、價格便宜,計價方式就如街坊巷口前的熟識鄰居般隨意,既不是稱重、也不全然公開。
嘴上總說大致是以菜色的種類計價,不過最後給出的數字從沒個準,全靠老闆娘的一雙眼睛。
雖然走過的工業區不過區區三座,但這些工業區外的那些便當店,一直都在我日常菜單之中。
在宜蘭遇見的這間自助便當店也不例外。
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那麼,沐雨稻穀早垂穗。
在農、畜產不衰的這座雨都裡,普通便當店裡的食材也變得豪野許多。
清脆爽口的川燙水蓮、醃製入味的宮保杏鮑菇、快炒起鍋的碎肉韭菜、快煮淡醬的新鮮秋葵,都是此間平價便當的普通配菜。
老闆娘相當親切,她會教熟悉的客人如何多夾一些菜而不加錢,她會對那些坐在店內的自助餐客示範要怎麼在白飯淋上夾帶著瓜仔肉的免費肉汁。
店裡受人推薦的主餐菜色是現炸的厚切豬排,去好骨、不含筋的紮實肉排。
若是客人想點上一份,老闆娘便會偏頭向廚房低喊,待到三、五分鐘過後,廚娘便會鏟著一大杓滴著熱油的豬排現身。
其實店裡廚房相當寬敞、油鍋寬大,他們也不是非得要客人現點現炸,只是剛出爐的脆皮豬排實在搶手,端出廚房不用多久就會被瓜分一空。
我很喜歡這些肉排的不規則邊緣,它們使人想像著廚工或許就在不久前揮舞著剁刀,蒙著大汗將巨碩肉塊一一剁成肉排的粗野景象。
有些殘酷、也有些美麗。
印證那番美景的,除了好似現宰現切的豬排之外還有湯品的促成。
像這樣的便當店裡,湯品總是可以隨意暢飲。
不管是舖滿細碎豆腐的樸素味增湯,還是豬血能夠淹滿長杓的酸菜湯,總會有許多碎斷大骨和成段成捲的豬皮在湯底滾動,在翻攪湯杓的時候隱隱浮現。
巨碩大骨那不規則的斷裂面如此崎嶇,讓人想像著當初半砍半折的生腥畫面。
捲曲豬皮帶著彈韌膠質的切面如此厚實,讓人想像著當初低沉厚硬的撕裂聲響。
有些殘酷、也有些美麗。
但這間性價比極高的便當店,即使是以薄利多銷的方式銷售,在當地也僅稱得上是銷路不錯。
每日中午若是完整呈上炒滿一整座餐車的菜色,大抵就是賣出八成,連第二輪都不需要炒製。皆盡完售都很難稱得上,就別說什麼絡繹不絕了。
之所以這樣的理由,因為能看見設備老舊、因為感受得到衛生層級不高,因為這間自助便當店開在工業區的外圍,面向的從來就是工業區裡的勞動階級。
不過巴掌大小的招牌等同裝飾,若在無人帶領的情況下路過,大概只會覺得是裡頭的住戶正在自行用餐吧!
老式平房的採光差勁,由門外向裡頭看去昏暗一片,讓人直覺聯想著不潔與骯髒。地板和牆壁是全無上漆的樸實水泥,所以潮濕的壁癌和半剝落的坑洞也就布滿其上。
湯品之中的蛋花一向很濃,濃的像是老闆娘忘了要計算成本,但若是忘情地大口嚼動,還請小心別被細碎的蛋殼刺到舌根。
小白菜總是翠綠新鮮,新鮮到用餐前需要客人翻攪菜葉、留心那些遺留在菜梗上的蝸牛。
生活在廚溝裡的蟑螂肥碩如鼠,即使是幫工多年的老練大媽,也曾在近距離接觸時忍不住驚叫出聲。
工業區外這樣的便當店,從來面向的就是出賣勞力的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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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東北部這塊沿海的土地上,我總共住了十一個多月,說是旅居太長、笑稱定居又太短。
這段日子以來,幾乎每個上班日的中午,我都會在工業區外的那間便當店吃飯,自助選菜坐定享用,不顧雨勢、無視烈陽。
某次在友人面前提及此事,他問我這些日子以來是在當兵還是坐牢,罵了聲精神變態。
我笑著接受了他的美譽、笑得很滿意。
接著,再因為他把兵役和牢獄相提並論的貼切而笑的更燦。
我說我之所以會這樣選擇,因為相同份量和種類的菜色若是越過山脈來到西邊的那片台北盆地,價格翻上一倍也會是我的用餐選擇。
在店裡用餐的前三個月,我隨興的穿著素色汗衫,與工人性質的餐客同座。也許身上少了些白灰、指縫少了些積垢,但與他們共桌用餐,還算融入。
在常去用餐的那些粗莽大漢中,有組四人的組合特別使人注目,因為其中一位百斤以上的平頭男子,他總帶著她的小女兒一起用餐。
女童差不多是能自己跑走跳的五歲年齡,她陪著汗浸半身的爸爸一起上班、一起吃飯,在那間滿是男性氣味的餐館裡展示自己好動的活力。
從第四個月開始,我為了維護工作形象而換穿起了襯衫,因為無關公司規定,所以這些私服性質的襯衫,多少還是跟時髦搭得上一點關係。
我依舊坐在門口的位置照時用餐,沒怎麼在意同桌的視線,也沒去理會那位父親催促女兒用餐的行色匆匆。
於是當第六個月、第七個月過去,店內穿著制服襯衫、胸前吊著名牌的文職人員逐漸變多,餐桌間的對話從埋怨上司變成了談論公文、暗斥下屬。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好久沒聽見那個活潑女童喊著爸爸、喊著她想要吃肉肉的聲音。
在第八個月的某天,兩位帶著黃盔的餐客來到餐館,他們抱著沾滿水泥灰的雙臂,請老闆娘幫忙裝了菜之後,端著餐盤走到店門對面的草叢堆裡,坐在石頭上吃便當。
直到最後離開宜蘭的時候,我再也沒看過那個女孩、沒再看見那個帶著女兒一起上工的父親來這間餐館吃飯。
這有些讓人感傷、有些自嘲。
感傷的是,也許這代表文職人員的薪資水準逐漸只配這樣的餐館,也許這象徵這個社會的血汗程度又一步讓管理階層向下擠壓體力階級的生存空間。
自嘲的是,一直置身事外的自己,待到事情已經結束以後才警覺自己其實參與其中,甚是駑鈍、甚是駑鈍。
當然,很可能只是工人跟著建築計畫走,哪裡有工程就往哪裡跑,新舊面孔的交替不過是剛好而已。
當然,能夠接受這種衛生條件的文職人員,本來就會因為性價比而漸漸聚集在這間店裡,只是有人起頭之後,速度比較快一些罷了。
我非常清楚,我的薪資其實遠起勞動階級還要少,個人形象也沒多厲害,足以逼走哪個誰。之所以好似活體招牌一樣的固定用餐,因為認為自己只需要這樣的就很夠了。
他們的離去,正如我的離開,會帶走些什麼、剩下些什麼,互相流動、交互輪替。
不過是一條飲食街上廉價餐館隨著時間改變的模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有些殘酷、也有些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