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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GP

夢與弔亡

作者:安芸│2019-04-16 01:43:50│巴幣:20│人氣:393
陽光中,我從年邁的郵差先生手中接過信。還來不及細看,郵差先生便指著一格空白處意示著我簽名。簽完後我向郵差先生道了聲謝,但郵差倒沒說什麼,一個轉身,騎上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我手中的是一封粉紅色的信封。沒有寄件人的地址,中央用斗大的字體寫著先生的名字。我一眼就斷定這是一封女孩子寄來的信件,信上書寫地址的字體工整俐落毫不拖泥帶水,反倒是先生的名字寫的卻異常刻意而緩慢,每一撇一捺一劃都充滿不確定性似的,我猜想那個女孩子似乎是在書寫的同時,一邊再三確定著這封信件寄出與否吧?

是先生過去的情人嗎?
我不津這樣想著。

此刻這封信正安安靜靜躺在客廳桌上,我不發一語地凝視著它。腦中閃過無數可能是先生情人的人,但沒有一個是可能的對象,至少就我自己的腦海中是沒有,或許是先生最近在外認識的女生也說不定,但這樣就更沒頭緒了。是怎樣的女生呢?這樣突然地寄了這封信來,代表什麼呢?推翻了「可能是先生外面女人的想法」畢竟這麼明目張膽地做這件事實在太囂張了。我從來不看先生的手機,若要偷情聯絡的話實在不必用這麼費心的作法,但也或許是刻意示威般的寄來也說不定。

想了很久,實在想不透這封信的來歷,但也不願意就這樣把這封信交給先生。
這時候心中突然浮現了一個壞念頭,一開始只是刺刺小小的,但後來這個想法愈來愈強烈,像是有個人在我的腦中直接對我這麼下命令。

『把信拆開吧!情人間有什麼好隱瞞的呢?反正小心點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沒想到當這個念頭一出現,腦袋竟然就開始思考並毫無疑問地開始行動了,連自己都感到訝異。或許是想看的念頭太過強烈了,強烈到竟然連絲毫猶豫愧疚感都沒有。

第一個想法是把信件丟到微波爐裡烘烤,讓膠黏處溶化,但這個想法馬上就被否決掉了。畢竟也不知道紙在裡面會不會發生什麼奇怪的變化,如果那樣就麻煩了,因為這樣就變得難以解釋,或許可以乾脆地隱瞞起信件的事,但如果是緊急的事就糟糕了。

在客廳裡又多想了十分鐘後,決定還是用最原始的方法,用美工刀在信件底層小心翼翼地割開,為了這麼做還特意把美工刀的尖端又折斷了一截,之後再用口紅膠黏回去吧!我在心底這麼想著。

純白色的信紙從裡頭掉了出來。我小心拾起並攤開,深怕一個不小心就留下証據似的。

但內容卻比我想像中要平淡無奇。

這是先生國中同學舉辦的聚會。上面寫有當時就讀的學校名稱、班級。還有聚會的地點、時間,以及參與同學的名單,另外還細心地附上一張當時的畢業合照,我仔細地盯著照片上每一個人的臉孔,一個一個的看,每一張臉孔都花上近分鐘的時間,試著想找出先生年輕時的模樣。

最後,終於在照片中的左上角看見了先生年輕的臉,卻又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想是因為那張貌似先生的臉部表情是怪異扭曲的,這麼說似乎有點奇怪,但是照片裡的那個人微笑起來的嘴角明顯非常刻意,甚至是帶有點嬌柔造作的。簡單來說,根本是非常勉強地偽裝成微笑的樣子。

為什麼要這麼笑著呢?

發生了什麼事才需要這樣的微笑呢?我想不透。但我印象中從沒看過這樣笑的先生。或許那是另一個人也說不定,畢竟數年之間的容貌是有可能改變的。名單上幾乎所有同學都參加了,其中四個人的名字上被劃上了紅線,只有先生的名字旁邊打上了問號,也許是還不確定先生會不會參加的意思吧!?那另外被劃上紅線的其它四個人就是不參加的意思囉!?

抱著些許的疑問,我將信件小心折好,平穩地封了回去。

晚餐後,如往常般,先生坐在沙發上看著綜藝節目。主持人和來賓在節目裡相互鬥嘴的對話惹得先生不時哈哈大笑。我在廚房哼著歌,慢慢的仔細將廚房的碗筷洗好,然後一個個照順序放入烘碗機,同時將餐桌與流理檯也確實的擦了一遍,打開冰箱確定明後天必須補充的食材。然後脫掉圍裙與手套後,我洗了手。接著準備將那封信件拿給先生。

我像個小孩似的依偎在先生的側邊坐下。他看著我,臉上浮現出『真是受不了你耶』的表情笑著,另一隻手用手指搔弄我的頭髮。然後我抓住他的手,緩緩地從背後拿出那封信平放在他手心,我微笑看著先生,心底猜測著他看到信件內容時,驚喜的模樣。

但是當先生看到那封粉紅色的信件時,臉上卻顯得有點遲疑。

我帶著半玩笑的醋意問他,該不會是以前的情人寄來的吧?

先生這時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接著表情慎重地打開信封袋,試著將裡面的信件倒出來。結果是那張大合照率先落葉般的姿勢落下,正巧落在先生的膝蓋上,照片的正面不偏不倚地出現在眼底。

看著那張照片,先生的表情忽然從笑容急劇轉變為恐懼的神色。

我用緊張的口氣小聲地問:「旻軒,怎麼了嗎?」

但旻軒彷彿沒聽到我的聲音似的。不發一語地把裡面的信件拿了出來,也許是過於緊張的緣故,竟然連外面的信封袋都被撕破了,在微微顫抖的雙手下,他將那封信件展開。旻軒的表情在看信的過程中不斷地扭曲歪斜變化,臉上浮現出了既驚慌、又絕望;恐怖又害怕的表情。他的背脊明顯的上下起伏,呼吸聲大到連我都可以聽見。

忽然,旻軒雙手鬆開了那封信件,側過身張開手激動的抓住我雙肩,驚慌地問我說:「這是誰寄的!!!」

旻軒非常用力地抓著我,我嚇了一跳!!

被旻軒抓住的肩膀上傳來強烈的疼痛感令我反射性地用雙手使勁地想把他推開。

他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於是快速鬆開了雙臂。踉蹌跌坐回沙發裡,像隻毛毛蟲似的蛐捲起自己的身體。

一時之間我的雙臂仍然隱隱作痛。但我顧不得那麼多,不等旻軒開口。
我又問了他一次:「…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但旻軒還是沒說話,他只是很沮喪很痛苦的搖搖頭。

我們之間陷入了好長的沉默,而旻軒低頭陷入自己的漩渦裡,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

電視機裡的綜藝節目已經進入尾聲了,主持人們站起,向今天來參加錄影的來賓們一一道謝,然後對著電視螢幕說著,明天同一時間請再次收看等條例性的話。

等著下個節目的廣告空檔。這時忽然插撥了一則天氣預報。這是前幾日才剛剛形成的中型颱風,從原本的路徑來看,這個颱風只會在台灣的上方擦身而過,並不會對台灣造成直接影響。但是從剛剛的氣象主播解說中,這個颱風因為忽然180度的轉變了方向,目前正筆直地朝著台灣迎面撲來,且在行徑的路徑上同時逐漸轉化成強烈巨颱。

「請民眾提早做好防颱準備。」氣象主播最後如此說道。

氣象插播結束的同時。我的耳朵隱隱約約聽到旻軒開口說了幾個字,但我不太敢確定。因為,我似乎聽見旻軒在我身邊用很小聲很無力的聲音說。


我沒說話,我靜靜地眐大眼睛看著身旁這個男人。

旻軒用空洞的眼神望向牆上的掛鐘,用虛弱無比的聲音說著,國中時曾經把班上一位同學關在一間鬧鬼的廁所裡的往事。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因為當時班上所有人都討厭那傢伙。」旻軒如此說。

成績不錯,雖然個性上有點內向,不太笑,但是也從沒見過他生氣。身上其實沒什麼讓人特別記住的東西,大致上來說,是個非常平凡普通的學生。但旻軒突然壓低著聲音說,那個傢伙表面上是這樣,其實是個偽善裝乖的混帳!!

某天回家時正巧遇上那個人。旻軒走在他後面,看著他,原本要向前去跟他打聲招呼。結果一隻小狗像是迷路似的從旁邊的小巷道走了出來,正好出現在這傢伙的腳邊。他看到那隻小狗走進也停了下來,我心想說,啊…說不定要餵小狗什麼的。剛好小狗也在他腳邊又聞又嗅的肯定是肚子餓了吧!?

沒想到下一秒,我看著那傢伙竟然把右腳高高舉起,擺出像是要踢足球的姿勢,就這樣朝著那隻小狗腹部狠狠地踢下去。我看見那隻小狗在空中飛了半天高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像是電影裡出現的慢動作似的,最後撞上一旁的牆壁,抽續了幾下,不動了。

看到這一幕,我火冒三丈。二話不說跑上前,就在那傢伙的臉上使勁揍了好幾拳。

後來從我們班上某些人口中還不時聽到關於那傢伙很不好的傳聞,但誰也沒有實質證據,結果就這樣算了。直到快畢業,幾個朋友討論好一定要再畢業前整他一次,我們將他騙進廁所裡準備關上他一天。

「結果,他在裡面自殺了。」

旻軒彎下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那張照片。指著這那張照片最左上角的那個人,就站在旻軒旁邊。早上偷看的時候還沒發現,單純的覺得那個人臉部表情灰灰暗暗的,但說也奇怪,看久了就發現那個人的表情,不管你怎麼看都看不出到底是哭泣微笑還是悲傷還是生氣,但是也不是說照片拍得不清楚,但奇怪的就是完全看不出那個人的表情。

我用右手捂住口,嚇了一跳。

拍照的時候根本沒這個人。但就在當時,不管攝影師怎麼拍,換了好幾台相機,不斷改不同的地點,甚至找來了法師在現場除靈。拍照的時候大家手中都握著一張黃色符紙,但是都沒有用,那個人還是出現在照片裡。

後來大家決定不拍大合照了,把先前的照片與存檔通通銷毀。

旻軒做了一個深呼吸,用微弱的聲音緩緩補充道:「全校只有我們班沒有合照。」

颱風似乎走得相當緩慢,巨大白色旋渦狀的氣流層還在台灣外海右上角猶豫不前。氣象主播每天定時在電視機前上演末日預言,宣讀世界審判照三餐背頌。聽得叫人心煩意亂,搞得人心慌慌,我因此發覺犯罪事件降低不少。花雨滿天的前夕,苦悶的艷陽天,不殺人了,買一箱泡麵還比較實在。

所有等待都是苦悶的,尤其是等待一場災難。這樣的日子裡,旻軒每晚不斷向我抱怨晚上經常作夢,夢境彷彿長了昆蟲多足的觸鬚般,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爬滿了整個夜晚。他睡得很不好,日夜難成眠,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

我想那封信件就是一切禍害的根源,加上熱帶低氣壓壟罩,午後東北季風橫移帶來豐沛午後雷陣雨,陰晴不定,洗好的衣服總是曬不乾,蟲蛔蚊蚋於是四壁盡出,白蟻盤聚在木造樓梯間的黑暗夾縫中,壁虎每晚大量交配繁殖,再交叉繁衍出歌聲嘹亮的後代,廚房不知何時冒出了大量的蟑螂打也打不完,衣櫥裡紮紮實實的結了一張A4大的蜘蛛網,滿屋子鬼影幢幢,食物更加容易發霉,易害大病,然後人就憂鬱了。

整間房子都散發著森林裡野生菌菇般的味道腐朽著。
我必須不斷安慰的旻軒,這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很快很快,什麼都不用擔心!

這樣的情況又持續了幾天,情況卻愈來愈糟。

旻軒穿著鼻挺的西裝到公司才發現忘記帶公事包,前一晚熬夜準備的重要文件卻弄錯要給的客戶、忘記主管上一秒鄭重交待的事項、找廁所的時候意外闖入董事長們的預算會議,所有的客戶同事家人朋友都紛紛抱怨他看起來十分陰沉,就連他自己慣用的洗髮精都不小心買成沐浴乳了。

面對連日來種種挫敗,旻軒心灰意冷極了。他除了每晚不可扼止的做著惡夢外,頭還開始經常性的犯疼,彷彿爆炸般的疼痛。我陪著他四處走遍各地大小醫院,從各式各樣的檢查報告中可以清楚的知道他的腦波檢查很正常,根本沒什麼問題,醫生建議我們應該去找心理醫生。

「馬的,那些醫生都是一群廢物,吃屎的東西。」回家的路上,旻軒如此說。

我沒回答。心底想著這是我第一次從旻軒口中聽見他為了頭疼而罵了「馬的」、「廢物」還有「吃屎」這三個詞。我想他的頭是真的很痛很痛,是我沒辦法想像的惡夢。我想要趕快醫治好他的頭,讓他可以不再頭疼,可以恢復成原來的他。

然後某一天深夜,月明星稀,窗外鴉雀無聲。平時呼嘯而過的機車騎士意外地減少許多。靜默的夜,我像往常一樣睡得相當甜熟。忽然,我的耳朵聽見一聲淒厲的尖叫聲,幾近瘋狂的慘叫把我從睡夢中狠狠連根拔起。

那是旻軒。

正值三更,聽到這樣的尖叫聲讓人嚇出一身冷汗。我連忙坐起,身邊的床位卻己經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我驚慌地奔跑出房間,手足無措的想著這時候應該要思考旻軒發生什麼事可能會跑去哪了為什麼會尖叫,可是我腦中一片空白,在屋子裡四處亂闖亂撞,活像一隻廚房裡四處逃命的老鼠,跑啊跑了滿身汗,最後我終於在浴廁的一角裡看到縮瑟在那邊的旻軒,他的臉上己經佈滿驚滔駭浪,身體有如身置八級地震地那樣顫抖,汗水和著淚水成了瀑布急湍而下,地上因此形成一池淺漥,旻軒如擱淺的鯨豚囿困其上。

我氣喘吁吁的走向前,被眼前的景象嚇到,猛然的倒吸一口氣,背脊上的寒意唰的一聲襲向四肢。

只見旻軒雙手抱頭亂扯自己的頭髮,他一看到我就說:「不要,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我說:「不要怕!是我。是我,你看清楚點,是我!」
「不要,不要,不要過來!他在這裡,他還再監視我,我不能出去!!」
「誰?誰在那裡?」

但是旻軒沒有回答,他只是試著不斷將自己的身體縮小想隱身在角落邊,像是在躲著什麼似的。雪白色的瓷磚,白晝似的日光燈清清冷冷地打在旻軒因害怕而顯得異常詭譎而青森的臉上。

我走上前,雙手撘上旻軒的肩上,他的身體有如颱風裡的窗戶正發出喀喀喀的聲響,我既疑惑又恐懼,卻還是得想辦法讓他冷靜下來,於是我使盡的搖晃他,聲嘶力竭地叫著,誰在那裡!誰在那裡!誰在那裡!我喊了很久,然後不知何時旻軒早就己經冷靜下來了,整個空間只剩我一人的獨聲吶喊。

旻軒說:「那裡,你看。」
他手指著我背後某個我所不明白的點。
「那裡…有什麼嗎?」

但他還是沒有回答我,只是眼睛渙散地看著前方不斷地說:「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快看啊!!」

然後我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用眼睛的斜角瞄向旻軒手指的方向,一直到最後整個背面都被我看過了,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白色瓷磚與白色餈磚井然有序的並列排著,乾淨的連一絲裂痕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你看到什麼了!」

然後旻軒突然很生氣的大吼:「有!!他就在那裡!為什麼你看不到!!?他.就.在.那.裡!!!!」話才說完,他就馬上陷入了一個人低聲的喃喃自語,一邊哭一邊笑,叨叨絮絮的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恍眐眐地看著這樣的他,完全不像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好像也可以聽得懂他說的話了。

旻軒說他夢見渾身染血的人在追他、夢見從口中噴出火焰的蜥蜴在空中飛翔、夢見吐出冰塊的藍色大象躺在他床上、夢見長頸鹿的頸部像眼鏡蛇般的彎曲,除此之外,他還夢見鉛筆在月光下跳舞、窗簾發出嚶嚶的哭泣聲、杯子和咖啡勺在吵架,所有書本裡的文字像蟑螂般爬出書本,黑壓壓密密麻麻的溜進廚房後的水孔蓋裡。

他夢見他在我們共同的家迷路了,他想走回我們的房間睡覺,可是無論他去打開哪一道門,都會變成廁所的門。他很害怕,想逃出去,沒想到連大門打開也是如此。突然間屋子裡所有的門都同時打開了,每道門後都伸出一雙手要把他拉進去,蒼白而冰冷的手上面有一塊塊鮮血般的紅漬,從門底傳來源源不絕的血液四面八方流開來,濃厚的血腥味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不斷的掙脫想甩開那冰冷的雙手,但是都沒有用,從廁所裡不斷伸出更多雙手想把他牢牢抓住。

旻軒不斷阿阿阿阿阿的大叫,伸出雙手狠狠打在身旁的牆上,使勁的使出拳頭一拳又一拳似乎感覺不到疼痛般,指節間都泛紫出血了還不夠,旻軒接著用頭去衝撞身後的牆壁,又哭又笑像瘋子一樣不停的撞,白色的牆壁開始出現小小的污漬,一小點一小點,接著愈來愈明顯,紅色的污漬最後形成一條長直線流了下來,我才知道那是旻軒的血。

鮮豓而美麗的血。後來我回想起來,那道血印是我當天所見唯一的顏色。

所有的一切都瘋了。旻軒完全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夢中還是現實裡。

不要再做夢了。不要再做夢了。不要再做夢了。不要再做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旻軒壯碩的身影隨著哭泣的聲音緩緩地上下起伏,我望向他的身影,此刻看起來單薄無比。我側跪在旻軒前方,雙手環過他的背,將他深深地摟在我懷裡,沒說話,我靜靜的陪他哭,試著替他分擔一半的眼淚。

我們的交疊的影子慘淡如月光;柔弱如女子。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男子也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哭泣著。

那天之後,旻軒就變得更加憔悴。
旻軒的脾氣開始變得非常爆躁,動不動就大吼大叫,扯亂自己的頭髮。更糟的時候,他把書房裡所有的書通通拿出來摔在地上,尼采、弗洛依德、白先勇、張愛玲、村上春樹都逃不過他狂暴的情緒,小王子的B-612星球撕成了碎片幾米的星空滿是傷口廚房的碗盤通通被摔破,冷氣機的身體裂成兩半,客廳的桌子翻了個四腳朝天後被仍出窗外;烘碗機用不著了,冷氣機的保固期才剛過,看報泡茶變得很麻煩。

旻軒的情況完全沒有變好,他的夢愈來愈長、愈來愈來漫無止盡。夜晚的惡夢滲透到現實裡來,黑色令他恐懼,紅色容易令人聯想到血,藍色是憂鬱的根源。所有的肉類都要事先放血處裡好,絕對不要買香腸與脆腸當料理食材。


那一天深夜,旻軒看著我,輕聲對我說,他不想睡覺。
我說:不要怕,放心。不要怕,我會在這裡一直陪你,你不要怕,好不好。
但旻軒卻問我說:「你要怎麼陪我?」
我想了想,然後用手指著他心臟的位置,說:「我住在這裡。」


當天晚上,我和旻軒看著電視機,我倆都疲憊極了。真奇怪,卻沒有絲毫睡意,就一起坐在沙發上,聽著氣象主播報導颱風動向。

「…由台灣東北進入,預計這將會是今年入冬以來最強烈的颱風…己發佈路上颱風警報,明日全台將停止上班上課,我們將會持續為您報導

我喜歡把頭椅在旻軒的肩上看電視,因為旻軒的肩膀又大又寬。這時候他總會伸出那雙一年四季都散著暖和溫度的手心,輕輕撫慰著我因長期乾燥而顯得有點蓬亂的頭髮。但是這次卻沒有,我感覺的出來,旻軒全身上下正散發出乾枯衰竭的氣息。

我知道這個男人早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旻軒。我認識的旻軒說不定已經死了,死在某天的惡夢裡,我所倚靠著的只是一具披著旻軒皮囊的空氣,我想如果拿針刺一下,極有可能就這麼破掉了,碰的一聲,除了沉悶的空氣,什麼都沒留下。

今後這個身體還會繼續腐敗下去,我知道。那個惡夢會在往後的時間裡日日夜夜折磨虐待著他,只要旻軒睡著它就會在夢中出現,撕裂他的靈魂,啃食他的精神,旻軒醒著就是連續不斷的肉體折磨,惡夢在虛惘與現實間徘徊不走。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終於天色漸淡,昏白色日光隱隱約約灑進我們漆黑毫無生氣的房子。屋外可以明顯聽見接連不斷的風聲,一些片段而零星的雜聲,早餐店鐵捲門開啟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附近巷子裡的幾隻野狗傳來三三兩兩的吠叫聲,早起運動的老人們走過人行道時的談笑聲,一些車輛來來往往之間所發出的順利連轉的引擎聲。相較之下,廚房裡那台舊冰箱的運轉聲似乎沒那麼吵了,電視機依然嗡嗡嗡地散發出慘白色光芒。

突然間我感到喉頭乾乾的,我這才想起,我們己經整晚沒說話了,才剛想到這點後過沒多久。一陣強風突然襲來,窗戶被吹得咯咯作響,緊接著傾盆大雨忽然而至,啪撘啪搭,一連串汽機車的喇叭聲大響,幾個年輕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大笑聲愈來愈近,遠方可以聽見什麼重物掉落的悶響,然後是成熟男性一連串的咒罵聲。

一道極強烈的閃光乍現,屋內那些曖昧不明的地方頓時輪廓分明了起來,爆炸般的雷響轟隆而置。啪!的一聲!電視機的電源突然斷了,瞬間整間屋子又陷入了原先的天昏地暗。停在騎樓下左右兩長列汽車發出嗡嗡嗡的警報聲響個不停。

「我想要去看海…。」

旻軒不知何時正看著窗外,默默地喃喃自語,彷彿是說給自己聽。
這時我把頭從他的肩上移開。看著他,旻軒也把頭轉過來看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對我輕輕笑了笑。

幾乎沒什麼行程準備,我特地帶了許久沒使用的相機。旻軒載著我,開著車一路狂奔到宜蘭
高速公路上的車輛屈指可數,旻軒開的飛快。狂風從側邊吹來,我們的車子就會偏離軌道,但旻軒還是絲毫沒減速的打算,一路上油門踩到底的開著,斗大的雨水如猛獸般排山倒海襲向我們的檔風玻璃,雨點一大片一大片的打在窗上,窗外的景色都模糊變形。

一輛巨大無比的連結卡車從右側逼近,我們的車差點撞上,卡車司機連忙緊急減速又猛按喇叭,風雨中同時可以聽見司機先生隱隱約的咒罵聲。我和旻軒面面相覷,放聲大笑,一點也不以為意。

我們終於在海岸邊停下。車門才一打開,暴雨便挾帶著狂風灌了進來。我跟旻軒既沒穿雨衣也沒撐傘,不過瞬間,我倆就渾身溼透了。但我們卻毫不在意,興奮極了。一掃過去的陰霾,像第一次見到大海的小孩子般,蹦蹦跳跳的跑向因濕冷而顯得又硬又刺痛的沙灘。

旻軒說:「小心點,這裡的石頭很滑。」說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牽住我。

接著旻軒拉著我的手在沙灘上奔跑,我們在狂風中喊著彼此的名子。我拿著從相機拍下旻軒奔跑的畫面,然後我們一起在大海前合照。那麼強悍巨大的驟雨當前,天地間交互拍打出一連串聲響,斗大的雨點打痛了我們的身體,我的身體又痛又麻,但是我們都不願就此停止。

旻軒拉著我在大雨中舞蹈、在雨中跳躍、在雨中做屬於我們的雙人式迴旋。
最後,他一把將我騰空抱起,在他的胸前,隔著濕溽的衣服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旻軒心臟的劇烈跳動。

旻軒看著我,狂風暴雨之中他的目光如火炬般燃燒著,彷彿要看進我的內心。

接著旻軒緩緩的將我平放在沙灘地上。雨水從他美麗消瘦的下顎幾乎連成一線滑落下來,正好流進我的嘴裡。我看著旻軒,嚥了嚥口水,雨水與海風的味道有一點鹹鹹的。旻軒將他的眼神從我身上移開,仰身將他的上衣褪去,露出他因久未曬陽光,而顯得有點蒼白的胸膛,接著旻軒粗暴地也將我的上衣也褪去,衣物被他向後隨手扔在一旁,尚未落地,就被迎面而來的一襲狂風捲走,但他毫不在意。

旻軒看著我然後低頭用力壓上我的唇,給了我一個充滿激情的吻。我閉上眼睛,同時雙手緊緊抓著旻軒寬廣滑順的背肌。所有的聲音彷彿消失似的,我的身體一陣一陣地躁熱起來。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旻軒要在這裡跟我做了,如果他想的話我也不會拒絕吧,全身上下的細胞在他的吻中被挑逗起來,我忽然非常熱切的希望他進入我的身體。

但是旻軒沒有,他只是深深的吻我,卻沒有打算再進一步的打算。從壓在我身上的的觸感,我可以知道旻軒已經完全地勃起了,但他卻沒有動作,溼透的牛仔褲還緊貼在他身上,我想伸手為他解開,讓他可以舒服一點,但他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旻軒抓住我不安分的手,將我的雙手交疊壓在我頭頂後方。

終於,旻軒不再吻我。將他的唇從我臉上移開,弓起身,就這樣坐在我身上。似乎有什麼驚擾了這個平衡,他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往大海的方向看去。

旻軒手指著海的方向,說:「你看,有彩虹。」

我朝旻軒手指的方向看去,但什麼都沒看見。有點鹹味的海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一波又一波高大的浪潮往岸邊襲來。

「彩虹?在哪裡,我沒看到。」

但是旻軒沒回應我,一個人逕自起身,筆直地朝著他所指的方向快步跑去。

不知為何我忽然全身起雞皮疙瘩,同時急急忙忙站起來,朝著旻軒的方向追去,但是旻軒跑的很快,我的腳程己經漸漸跟不上他。

我對著前方的旻軒大喊:「好了,到那裡就好了!!我跟不上你了!!等我!!!」
旻軒似乎聽到我的叫聲,於是他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後方的我,高高伸起他的雙手交互向我揮動,我看著他,也停下腳步,學他的樣子,開心地高高舉起雙手朝他揮動。

「在那邊等我,我要過去了!!」我大喊。
站在前方的旻軒聽到後似乎笑起來了,我感覺的到他的笑容,但是才那麼短暫的瞬間,他卻己經轉過身,此刻海波的餘浪已經輕輕划過著他的腳掌。

旻軒又往前走了。

「別過去!!!」
「別再過去了!!!」
我驚慌的看著他,提起腳步向他奔去,同時對他大叫:「不要在走了,前面很危險!!」

旻軒又停了下來,對著遠在後方的我說:「放心,我沒事…沒事我就在這裡等你…!傾盆大雨交雜著四處流竄的狂風使我聽不清楚旻軒的聲音。

「你答應我不會再往前走的!!!!!你答應過的!!!!」我使盡的大喊,怕旻軒也聽不見我。
但是旻軒沒有停下來,他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海水己經淹到他的膝蓋以上。


「放心,我不會怎樣的!!」
「不要!你不要在往前走了!我會怕。」
「我在往前一點點就好!我答應你。」
「不要!不要!你快回來陪我!!!你說過不會讓我一個人的!!」
「你看!看到了嗎?彩虹離我很近很近,只要在靠近一點點,我就可以碰到它了。」


「我不要管你了!我不要管你了!我不要管你了!!你快回來,快回來!不然我就要自己回去了。」
「………。」
「……。」
「…。」

我站在原地不停地喊叫,不停地大聲叫著旻軒的名字。我支身一人對抗著天高地闊,我不確定旻軒是否有聽見我的聲音,但我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我只能無助的一遍又一遍扯開喉嚨放肆的尖叫,即使這樣,我不僅聽不見旻軒的聲音,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暴雨撲天蓋地打在我紅痛麻腫的手臂上,心肺傳來強裂的劇痛,那樣的疼痛使我幾乎站不起來。然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呆呆望著空無一人的海邊。

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然後我轉身離去,我走的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地。以前每當我生氣離開的時候,旻軒就會認輸般的轉身追上我,我知道旻軒會回來牽住我的手,因為他走的很快,而我走的很慢,他會像之前無數次的吵架後一樣從後面抓住我,然後把我擁入他的懷裡。

我一邊走,接著默默的哭了。一開始只是小小的啜泣,但後來卻變成潰堤般的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身上的血液全都榨乾般的大哭,但我卻不知道我為什麼哭了。我的內心既高興,又悲傷、又害怕、又生氣,所有的理由都令我想好好大哭一場。


旻軒問說:『你要怎麼陪我?』
我想起我當時用手指著他的心臟位置,對他說:『我住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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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星夜(ゝ∀・) ♡
看完有點難過的感覺
可以說用一命還一命吧~
總之太精彩了OuO(拍手

04-16 02:31

安芸
我寫完也有難過的感覺嗚嗚QQ04-16 13:39
巴哈姆特小管家
親愛的勇者:

感謝您對勇者小屋的支持,
我們會將此篇設定在首頁的精選閣樓中增加曝光。

--
巴哈姆特小管家 敬上

04-16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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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 Chrome(推薦)
。Mozilla Firefox
。Microsoft Edge(Windows10以上的作業系統版本才可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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