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玫瑰騎士」的艾布納‧皮迪安托，是一名總是渾身散發著玫瑰香氛的男人，無論行軍戰鬥、做愛或禱告都一概如此。在並肩作戰數年後，斯提克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然而今日卻非同昔往，在那熟悉的濃烈花香裡，尚且摻雜入幾絲嫣紅猩鏽，直教他更加作嘔。
盡管如此，艾布納爵士的白袍雖然血跡斑斑，卻幾乎不是他自己的血，而大多來自正被拖放一旁的狄拉斯波人。騎士的身體僅受些餘皮肉傷，真正可說危險的，也只是額頭上那道被飛石砸開的長口子，而在經過塞威爾醫士的細心處理後，也已無大礙。此際，他的淡綠雙眸裡綻放憤恨光芒，搭配臉上傷口及殘餘血塊，著實怵人心目，讓人聯想不到，這是平日那名總愛引盡古老詩句以讚嘆荻茵之美的聖騎士。
「當時我正在夜禱。他們趁我不備……這些應受荊棘纏心而死的惡棍……他們高喊著『狄拉斯波萬歲！』、『殺死薩維安豬！』，拿著屠刀、乾草叉和獵豬矛衝進來。」
醫士離開後，艾布納爵士重新開始述說事發經過，語氣激動，時不時瞪著那些屍體，恨不得再殺他們一次。
「他們還殺了我的人！他們割了他的喉，任由他淹溺在自己的鮮血裡……噢，我可憐的老穆奇維克啊——」
如果不是某個沉不住氣的小惡棍，用飛石點醒了我們的玫瑰騎士，今天就該換我講這句話了。斯提克搓搓沒來得及剔乾淨的下巴，心想。
他抬頭觀察起天花板，等待玫瑰騎士哀痛咒詛完畢。天花板的壁畫已被仔細清理過，除去了灰塵和蜘蛛網。赤身裸體的女神以誘人姿態安眠於盛放的巨大粉紅玫瑰裡，四周盡是她最青睞的凡人及神祇追求者。他在裏頭瞧見了小格斯等幾位黑夜戰神，代表這幅壁畫應是莫格托夫王朝時代才加繪上去的。
這間歷經改建的靜修堂位在東城區轄下的村里，很長一段時光乏人問津，好不容易迎來一位玫瑰騎士重新清掃打理，卻又立刻濺染不祥血光。如今，荻茵女神微微抬起的潔白玉足暈染一抹血色，地板供人跪禱冥思的銘文鑲磚上，還殘留著拖過腸子的腥污。
根據艾布納爵士所言，暴徒人數將近二十。他們先殺掉在外守候的侍衛，然後發起攻擊。騎士在被一顆飛石擊中後，立刻警醒過來，衝去拉響了靜修堂塔樓內的禱鐘。
也許真是女神庇佑，繩索竟未因歲月朽蝕而斷裂，恰好又有一隊半醉半醒的斯唐科夫士兵在附近轉溜，被鐘聲所吸引而來，成為玫瑰騎士的天降神兵。在那之前，艾布納爵士據守塔樓小門，英勇奮戰斬殺了三人。暴徒最終留下六具屍體後倉皇退去。而直至遠在北部主堡的梅洛‧佛瑞阿斯聞訊趕到，熱心的村民們才姍姍遲來的要提供援助。
「艾斯甘姆和阿蘭抓到了一個暴徒，現在正關押在地窖裡。」埃德加說道，不讚許地瞪了一眼正打著呵欠的弟弟。
「一個蠢材。」艾斯甘姆說道。這名雙頰和下巴刺著符文的男人同為宿衛，乃是埃德加的弟弟之一。儘管倆人容貌相似，性格卻迥異。
「我和老阿蘭原本追到森林裡血跡就斷了，後來只找到一個空無一人的藏身地。可這蠢材竟和同伴跑進酒館白吃白喝，胡吹亂嚷說『這是血帽黨的一次偉大勝利！』，還和酒館顧場大打出手，結果被綁進馬廄裡等著交給治安官。老阿蘭和我接到消息後就趕了過去，但他的同伴更早一步脫身離去，任他一人憨呼大睡。」
「哼嗯，血帽黨啊……」斯提克搓搓下巴。
「您知道他們？」埃德加問。
「過往的殘影罷了。」只是另一群打著不幸少女旗號，倚靠卑劣行徑抒發無能怒火的人們罷了。
「你們帶走他時，沒遇到阻攔？」斯提克問。
「沒有。」艾斯甘姆聳肩。「我和老阿蘭可是全副武裝啊。再說，交給我們或交給治安官沒什麼不同吧。」
喔，不同在於，他們是同胞，我們是外鄉侵略者，而且正準備商討著如何瓜分他們的土地和權益呢。斯提克搖搖頭。無論如何，城衛隊最終會得知消息，前來要人。他想起了老麥格諾夫的首席執政官，人們都說費蘭茨‧波茨沃茲提筆批文遠比提槍上馬時要來的更加危險。
「你們審問過那位蠢材了？」
「只用過拳腳。」不知是因為不認同暴力行徑亦或其效率，埃德加再次投以了不讚許的目光。艾斯甘姆對著哥哥一攤手，繼續說道：「他雖蠢，清醒時倒還算條漢子，嘴裏只吐出過血沫和咒罵。需要我將『剔骨師』找來嗎，爵士？」
「不必。」雖然斯提克不知道那是誰，但聞其名號如見其人。「辛苦你們了。艾斯甘姆，稍後記得叫上那幫好漢子找梅洛爵士領賞。」
「也勞你代我傳達謝意。」玫瑰騎士說道。
梅洛‧佛瑞阿斯爵士在此時走進來大廳。
「我已經讓看熱鬧的村民散去了，治安官很快也將抵達。希望你感覺好點了，艾布納爵士？」
海夫里亞伯爵的代政官今日也是難得裝容不整。他從主堡帶人一路快馬加鞭趕來，身上睡袍未除，還沾染著塵土草絮，看來頗是狼狽。而斯提克的老爹，博圖‧辛薩維亞的偉大統帥，則兀自酒醉未醒。
「這些自稱為血帽黨的無賴幫派……必需盡快處理。和平議會在即，不能容許這樣的暴徒繼續挑動狄拉斯波民眾的情緒。」梅洛爵士按了按眉頭，疲憊的說道。
「沒錯，讓我帶人揪出他們吧，梅洛爵士！」艾布納‧皮迪安托緊握起右拳，恨恨說道：「我會親手斬下他們的頭，用被他們汙穢黑血浸染的兜帽包起，呈獻於女神荻茵足前！就讓這些邪昧殘影消逝於七陽輝光下吧！我向永恆純潔的玫瑰之心起誓，以列代先祖之名起誓。血債必須血償。」
你又要用誰的血去償狄拉斯波人的債呢，爵士？斯提克搔搔耳後，暗自納悶。
「而我僅以主君斯唐科夫之名保證：你的誓言必將實現，爵士。」梅洛鄭重宣示道。
「埃德加，通知治安官來領人吧。」斯提克隨即對宿衛下令。
「可，爵士，你應該將那惡徒交給我才對！」艾布納抗議道：「梅洛爵士，你才剛向我保證——」
「血債必會血償，艾布納爵士。」梅洛‧佛瑞阿斯沉著回應：「但在此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須先照料。」
玫瑰騎士瞪大雙眼，視線在梅洛和斯提克間打轉。
斯提克聳聳肩，說道：「和平會晤即將展開。如果我們越過城衛隊職權，逕行展開搜捕行動，可能會刺激到馬爾哲羅的民眾。」更別提若遇上幾隻落單的阿拉曼羊，合理的藉口加上新仇舊恨，猶如星火落薪頭。
也許，玫瑰騎士畢竟沒被自己的薰香薰昏頭。他最終閉目深息，頷首答應。
「的確。」再次睜眼時，那雙眼已復歸平靜。「的確如此。此乃受律法約管之地，見證和平之地……因荻茵之愛，我將暫時放下對仇敵之血的索求。我不會僭越治安官的工作。」
「光明庇佑，你的復仇之日能盡速到來。」梅洛說道。
暴徒在被移交予治安官時咧開腫裂的嘴唇，露出缺了五顆牙的絕美笑容。
「等著吧，薩維安粗……偶們醜著瞧！勞資——」
治安官手一彈指，兩名城衛的鐵棍便隨之擊中他的胸腹。城衛在暴徒倒地前扶住他，治安官走上前，以馬鞭柄尾重擊對方的嘴巴。暴徒再次張嘴時，又失去四顆牙，隨後在另一次重擊到來前昏厥過去。
小插曲結束後，已臨近正午，第三位白晝戰神克萊克正挺直身軀，監看世間。即便經此一事，艾布納‧皮迪安托仍舊拒絕就此返回營區，但同意甲不離身、劍不離手。斯提克命令阿蘭帶著三個人留下，並派人通知了皮迪安托的部眾。
之後，斯提克本打算返回營區，將早午餐一並解決，順便勘驗下戴克的功課進度。他已經對「職責」二字拒而遠之好一段時日，只希望自己的侍從沒有樣學樣。
「斯提克爵士。」梅洛卻叫住了他，「在我回返秉報令尊前，請陪我走走。」
斯提克看著對方，不打算掩飾自己眼神中的訝異。他對這名備受自己老爹信賴，被傳言稱作「影子繼承人」的騎士並無厭恨妒忌之感，但向來也不親近，除去公事之外便少有交集。
看著對方有些困窘的神色，斯提克點點頭，倆人共同步出靜修堂的地窖。外頭，晴陽高照，萬里無雲，迎面拂來的風彷彿是白晝戰神所呼出的灼熱吐息。村民四散，只剩下梅洛帶過來的斯唐科夫宿衛，以及那隊士兵。為首的軍士見到斯提克二人，立刻站直身軀，他身旁那個如巨魔混血兒般的大塊頭也跟著照做，其餘人則是散散漫漫地起身。
這是一支甚麼樣的隊伍？菜鳥軍士帶領一群老練傭兵？斯提克納悶著。那名大塊頭應是第一軍士所安插的副手，看來十分可靠。戰後他們吸納的散兵流勇實在太多，但卻的確需要這些人來擴充實力。他老爹十年前那場大敗後，環伺於斯唐科夫家族四周的敵人便一一冒出頭，不少迫於威勢而臣服的領主都選擇轉友為敵或被批准解除效忠誓言。這場百年戰爭結束後，回到家中還有不知道多少場新戰役得打。
思及至此，斯提克禁不住又要哼起「誰會想當個矛兵？」的旋律。
「斯提克爵士。」
「說吧。」
「情況有些危險。我昨夜得到了些消息，但還來不及通知海夫里亞大人……」梅洛欲言又止。
「我老爹現在就是個失去了目標，只好耽溺於酒精裏頭的無用老兵。」斯提克說道。果然還是公事啊。「沒關係，我瞭解的，辛苦你了。請繼續，爵士。」
「我，咳嗯……我收到消息，幾日前，下狄拉斯波的伍森韓特伯爵發出了聲明：『任憑群聚的豬隻羊羔如何陰謀策畫，老狼也不會坐以待斃』。根據回報，此刻，聚集在孤盾堡和翡翠丘陵的兵馬已超過一萬，而萩瓦爾人的商隊亦以不尋常的流量頻繁出入伍森韓特的領地……此外，今天這樣的暴徒襲擊事件，同樣正在帛爾錫、瑪瑙堡等地發生。」梅洛說著。
「也該是時候了。」斯提克說著，抬手遮擋陽光，瞧見幾隻灰白色的慈舌鳥從上方飛過。「說起來，明明已是慈舌鳥歌唱的季節，卻聽不見雨滴打濕林葉的聲音呢。」
梅洛聽了，也注意到那幾隻往樹林飛去的鳥兒。「即便有那短暫的春雨甘霖，也難以浸潤久經戰火燒灼的土地啊。日子拖久，終戰的歡樂終會過去，狄拉斯波人開始反應到他們像上了餐桌的羔羊，即將被分食殆盡。」
斯提克揚起眉頭。「梅洛爵士，你開始會用譬喻了啊。」
「只在焦慮的時候，爵士。你瞭解，我曾擔任約維科‧托布瑞德大人的侍從。『烈陽』的磨練，使我洗褪了那種較為輕鬆風趣的構詞方式。」
「哈，『構詞方式』……那麼，對於眼下境況，你準備採取什麼應變措施，代政官閣下？」
「我不知道，爵士。」代政官停下腳步。他們來到了慈父河延伸的支流旁。靜靜流淌的河水，映射著無雲藍空，以及倆人的身影。斯提克看到了身旁這名騎士，這名斯唐科夫代政官的倒影，那是一名疲憊焦慮，年輕得連火與血都還無法洗去其稚嫩的青少年。
啊，該死，我又忘記了。梅洛‧佛瑞阿斯，被他老爹委任為掌旗官和代政官的有為騎士，其實不過年方十七而已。
他們沉默地站立一會兒。白晝戰神傲立於宇外發揚著神威，灼辣的陽光燒燙著斯提克的神智。他必定是快中暑了，逐漸產生幻覺，否則無法解釋正從心底升起的那股罪疚感。
「我想，只能再次申令各部，減少單獨行動與外出，盡量待在自己的營區裡。」梅洛說道。
「目前這樣就足夠了。老麥格諾夫不會希望另一次血腥省悟發生在他的眼皮底下。我們暫且指望首席執政官能持續運來足夠的美酒肉食，餵飽戰士們的身心，讓他們乖乖待在營裏不鬧事。公爵到哪了？」
「再過兩日便會抵達。」
斯提克點頭。「再堅持一會兒吧。還有其他的嗎？」
梅洛搖頭。
「很好。對了，梅洛，我老爹指定的代政官是你，榮譽衛隊指揮官則是安達倫‧亞德安。有事，其實找他就可以了。」
「可……」梅洛猶豫了會兒，「斯提克爵士，你畢竟是斯唐科夫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即便大人他——」
「梅洛，就像你說的那樣，我遲早會繼承我老爹的位置。既然終究避不過，那麼在此之前，讓我抓緊時間享受被忽視疏遠的清閒，不是更好？」
「但……斯提克爵士，請相信我並無野心……佛瑞阿斯永遠忠於斯唐科夫。」
啊。斯提克擺擺手，「我懂了，謠言是吧？哈！」他拍拍梅洛的背，年輕騎士露出詫異的神情。
「的確，我老爹的目光有時就如夜中殘燭一般昏昧不明。」斯提克轉過身，往城區的方向走去。
「但對於你，他沒看走眼。」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