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藍彼岸花/心臟/人魚
她捲身抱著頭骨,雙頰泛起潮紅,輕輕地說。
「只有像這樣純粹的本質,才是最美的啊,克勞德。」
仔細一看,頭骨若以冠狀面做切割,在額頭的部分會有兩個對稱的小孔。
*
與她相遇,大概是五年前。
那時我還在讀大學,當年學校請她來做解剖學課程的講師,那時因為得知講師是位年輕並具有相當經驗的法醫,而且外貌鮮麗,吸引不少學生修這堂課。
但畢竟是解剖學吧,體驗過實作課後,不少原本就不需要修的學生馬上就退了。
「克勞德,下禮拜提前去借鑰匙開門。」她深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對我說。
「?」我愣了下,確定她是對我下令,「我不是克勞德。」
「從現在起,你就是克勞德。」她一副理直氣壯的說,「那就交給你了。下課吧。」
⋯⋯好的。
此後我成了這堂課助手,雖然實際上我認為更像是她的打雜跟班。
直到畢業後她問我要不要做她的助手,而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即使直到現在我仍不清楚她的職業究竟是什麼。
*
「⋯⋯前輩,我還是覺得雖然牠是被撞得血肉模糊,但你這樣給人家帶回去開腦還是不好吧。」我很冷靜的操縱方向盤,前往她的住處,而後頭是一身狗血的她和死狀淒慘的黑色短毛野狗。
退回十分鐘前,原本計畫外出覓食的我倆在路上恰巧碰見已經死掉的野狗被曝屍於一旁的草地,經過她初步分析認為是一場車禍導致,並根據馬路上的血跡與肉屑合理懷疑是被踢到一旁的。
「路見屍體難,路見能帶走的屍體更難,還是你願意讓我開腦?我可以考慮放棄這條狗。」
⋯⋯才不給開。
我在訂完外賣後回到她的解剖工作室,狗屍被放在平台上已經清洗乾淨,但內臟掉在外面,應該也沒有塞回去的打算。
我沒有興趣看屍體被肢解,既然死因顯而易見,我不認為屍體能這樣任人為所欲為。所以只是告知她已經訂了飯,就要離開這個充滿血腥味的空間。
「你認為靈魂在哪呢?克勞德。」她輕柔的撫摸狗頭--那是唯一完整的部位,並出聲留住我。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世上應該是沒有鬼的⋯⋯好吧,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但我不知道。」
與其說是靈魂,不如說是我之所以為我的這個意識吧,作為生命存在的象徵並不是心臟還跳動著,而是我能擁有思想並驅使這個肉體的自己。
「肉體結束運作後,我在哪呢?」她輕輕的問。我不清楚她在問我或是自問、還是問狗,而後便靜靜的執起刀具進行她的尋找。
我沒有問過她到底是在做什麼,只是跟著她當助手,跟她去看屍體協助釐清死因,偶爾做一學期的授課,或是拼裝骨頭。她做的事很多,但都與死人為伍。
她其實擁有一筆能讓她無憂生活的金錢,這是我打掃時偶然翻到存簿才知道的。但不知為何,我有種自己會做她的助手一輩子的感覺。
我看著她的背影,深黑的長髮因身體的動作而呈現波狀。
*
「克勞德,我要去找人魚,你要送我一程嗎?」
大概是三年前,她帶著慣有的淺笑問我,我有點不明就裡,「去哪?」
她呻吟了聲,「那就去你最常去的海邊吧。」
⋯⋯?人魚是這樣隨便找就有的嗎?隨便,反正載她去就對了。
「你知道人魚傳說嗎?克勞德。」坐在一旁的她一手靠在車窗上托著腮問我。
「不就是人魚救了溺水的王子,並對他一見鐘情,然後人魚就求魔女用聲音交換,讓她變成人類去跟王子談情說愛,最後變成泡沫?」
「這是其中一個版本沒錯。」她微一頷首,「有關人魚的傳說不外乎是外貌美麗、歌聲優美、善迷惑,但最終下場淒美。」
我想了想,但其實對於人魚一點也不了解,於是敷衍的應了聲。
「等等,停車。」她突然下令,這樣突如其來的指示讓我有些責怪的瞥了她一眼,今天的交通可是很阻塞的啊。......雖然還是照做了。
「讓我喝個『最後一杯咖啡』吧。」她對我笑著說。
我往旁一看,想起巷弄裡有間只有吧台座位的小咖啡館,算是我們固定會去的點。
*
結果她點了酒,反而開車的我只能選擇咖啡。
我們在巷弄裡繞彎,準備回到車上去尋找她所謂的人魚。
但我突然想,如果我點的是牛奶或柳橙,即使會被嘲笑,但是否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直到現在,我仍然想做這個假設。
在巷弄中,我突然就失去視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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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坐在地上,右手持著鋒利的刀具很流暢的在剛倒下的人體由上往下剖開胸口。
我相信我是個瘋子,但我不敢相信這個女人在我眼前像是要肢解屍體。
由子彈從後腦勺貫穿而倒下的人,應該是屍體沒錯吧?
我原本打算殺了幾個人滿足罪惡感,然後自殺。但如果我現在自殺,我是不是也會被這個女人肢解?我深深覺得──
會。
所以我轉身就逃了,連花一秒猶豫把槍指向女人射擊的想法都沒有,就像那女人連一秒都沒看向我就拿出刀子劃在屍體上頭一樣。
但既然假如我死了,肉體如何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嗎?
*
克勞德與一般人類無異。
腦部被貫穿就會死亡。皮膚之下是脂肪、肌肉與血管,接著是骨頭被包覆之中,胸口最中心偏左胸之處,是心臟。
這是最新鮮的屍體啊,血液在血管被劃開的瞬間爭相而出,「⋯⋯你看見了嗎?克勞德,這是你盛開的彼岸花⋯⋯。」她帶著淺淺的笑容,輕聲說著。
她仔細的切開與骨頭相連的肌腱,細膩地將每一束因猛力收縮而扭轉的肌肉絲絲分離、扳開肋骨、捧出仍在跳動的心臟。
因激動而泛紅的雙頰使她此刻的臉龐更加迷人,她輕叫了聲,「啊⋯⋯,你看她還如此鼓動著,強而有力的一張一收⋯⋯,克勞德,看來你不在這裡呢。」
「心臟不過就是無知的肌肉,只能像這樣直到僵硬,就像失去主人的人偶,不斷跳著舞直至發條鬆開⋯⋯,哈。」
*
「那麼,繼續將故事說完吧,克勞德。」
她左手抬起頭顱與自己成水平視線,右手靠在膝上托著腮。
四周只有海浪的聲音回應她。
「無論如何,人魚的下場總是相當淒美呢。」她笑了笑,「她們帶來不幸,為人、為己。」
「最後消逝。化為泡沫也好、成為雕像也罷。
她們甚至沒有靈魂,就連歌聲也將被遺忘。」
左手輕輕一彈,頭骨向高空而去,翻轉了圈,又靜靜躺在她的手掌之上。
走進海裡,深藍的海在觸及自己時卻又成了透明的,「那麼該從何而尋呢?」
她靜默了片刻,像是在等待誰的回應一樣。
但仍然只有海能回應她。所以克勞德很喜歡這裡,這裡很安靜。
「只有完全的死去吧。就連靈魂也真正的死去,成為完全的寂靜,就如同人魚一般,那才是最純粹的本質啊。」
「靈魂在哪裡呢?野狗的頭顱裡只有腦、神經、細胞,那些在解剖學中我們所看到的。」
「你在哪呢?克勞德。」
她輕輕用額頭貼在頭顱的額上,將曾經開向頭顱的槍再度抵於後腦杓的小孔上。
你看見了嗎?克勞德,這是我盛開的彼岸花......不、不對,她是藍色的吧。
你沒看見嗎?那一朵朵遍佈於海中的克萊茵藍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