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戰鬥只能依賴月光與火把，本就視線不佳，但這會兒中的毒卻將那些光明全數抹滅。
呵，這就是所謂的伸手不見五指麼？
明穗身為一族統領，即便受了傷他也很快鎮靜下來並忽略毒侵蝕自身的不適，甚至試圖給周圍部下、以及掌心中握著的那只顫抖的小手一點能夠安心的力量。
「先扶我下去。」
明穗說道，鎌倉應了聲後和京介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將明穗帶下屋頂，於一處轉角街口席地倚牆而坐，橋本則是扛米袋一樣把楓往肩膀扛著就跳了下來。
「明穗……」
楓還沒站穩就連忙往明穗身邊挨去，橋本欲阻止卻同時被京介鎌倉給攔下，正莫名所以時，鎌倉已神色嚴肅地開始檢查明穗是否還有其他傷勢，並將懷中紙包裡的藥粉和水交由楓讓他協助明穗服下，自己則點了幾名分隊成員過來。
「組長傷勢沒有大礙，與敵方交手時務必留意對方武器可能淬毒。」鎌倉說道，後者領命後各自帶人離開往附近搜索，這名打小看著明穗長大的高樹組老臣語氣中這才出現了幾分如父一般的口吻。
「這些解毒藥粉只能夠暫緩毒性，還是快點將事情解決了回去才是上策。」
「我知道。」明穗頷首，「橋本，報告目前狀況。」
「是。從本宅出發時已沿路將可疑份子往組長所在的街道附近集中，另外也預留人手巡視後山寺廟一帶……」防止隔牆有耳，橋本壓低了聲音簡潔快速地說明，忽然明穗出聲打斷。
「慢著，你說另外怎樣？」
「呃？」橋本愣了下，他說明的音量刻意壓低過，因此聽不清楚而再詢問本該是不太意外的事情，但明穗說話的聲量卻很奇怪，語氣也全然不像平常的他。
楓瞪大的雙眸有些失焦，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同樣愣住了的明穗。
「明穗你，聽不見了嗎？」
楓輕聲問著，同時飛快地在明穗掌中寫字，後者微怔了下後點頭。
在場數人心中一震，明穗從小出生入死、打打殺殺的也慣了，即便受傷中毒，也從未如今日這般在短短數分鐘內就一併喪失了視覺與聽覺。
而領頭之人一旦形同廢人，作戰又怎能繼續下去？
這點，明穗自己也很明白。
「……楓，過來。」明穗開口，語調仍然詭異且不太受控，卻已放輕許多，「耳朵。」
「唔嗯……」楓一直緊挨在明穗身邊，他倆又有身高體格的差距，楓好不容易才在明穗懷裏挪了個方便讓人附耳說話的位置。
橋本看著自家組長湊在楓耳邊以極輕微的聲音說著話，那表情並沒有一個突然失明又失聰的人該有的驚慌，甚至還淺淺笑著。而楓彷彿回應似地，在明穗掌心輕拍過幾下或寫幾個字。感情神經大條如他，此時也終於明白了些什麼。他搖搖頭背過身，一面警戒周圍，一面聽著旁邊鎌倉與京介的對談。
「……照高樹之前的推測，兩個試刀殺人魔既是一夥，那他中的毒很可能是璇墜。」京介沉吟道，「你們那邊不是有拿到另一個試刀殺人魔所用的毒刀？能夠以那個作為基礎立刻製作解藥的吧？」
「果真是璇墜的話的話……」鎌倉喃喃，但聽來卻是已有同樣的猜測。他與橋本對視了一眼後，終是朝京介微微行禮，「……那麼這事恐怕就不能讓幸田組的您過度參與了，這是我們組的私人恩怨，理當由我們自行處理。」
京介苦笑，他身後的幸田組雖然同樣是黑道，卻是從他與父親這一代才白手起家，嚴格說來根基並不夠穩固，他也不是當家，更不能隨意將整個組拖下水。
「既然這樣，不如就由我將高樹和小楓送回本宅吧，傷勢也能妥善治療。」
「也好……」鎌倉點頭，忽然聽見楓短短一聲驚呼，卻是明穗吐了血。
毒傷惡化了？京介與鎌倉趕緊圍過來察看，楓已張口咬上了明穗受傷的手臂。
「小、小楓？」京介大驚，「現在才要從傷口吸毒血出來太遲了吧？」
「不。」
鎌倉緊盯著楓吸血的動作，他不是將血吸出後吐至一旁，而是像平日吸食明穗血液維生時那樣大口飲血。
這點京介很快也注意到了，他並不知楓身帶吸血詛咒一事，也沒來得及細問，另一邊有人向橋本稟報，說是方才那女子又帶人殺回來了。
「知道人數嗎？」橋本問，那人約略算了個數字。
「似乎是連山賊也加入了，人數多但武器都十分簡陋。」
「不可大意，全員做好應戰準備。」橋本命令著數個小隊分別前往其他街口加強防衛，又看向京介，「這裡很危險，您還是帶著組長和楓先……」
「真會挑時間啊，莫非就等著高樹組組長毒發再一舉殺過來？不能原諒呢。」
面對著由遠方慢慢接近的殺聲，京介拔刀站了出去，「我去看看以我的面子能拖多久，你們快點帶著高樹跟小楓回本宅吧。」
男人紋樣精美的和服衣襬與他的黑長馬尾在夜風中飄揚，戰鬥中染上的斑斑血漬如花瓣點綴，那立於眾人身前的風姿可說是極為優雅又飽含著年少張狂的殺意──如果他語氣不要那麼輕快地彷彿是要去跟老闆討折扣一樣的話。
「……想在我面前耍帥，你還早呢。」
明穗緩緩開口如是說，京介回頭看去，那個本該是中毒將死的人，雖然臉色蒼白些，但在鎌倉和楓的攙扶下竟已能夠站起身來。
京介瞠目結舌，「明穗老友，你這是哪來的神力？」
明穗身邊的楓，小臉上還有著淚痕，但嘴角血色更加醒目。
「楓有著吸血才能存活的詛咒，想不到能靠吸血將組長所中的毒給清除。」
鎌倉說道，當初他極力主張反對明穗收留楓的原因，就是楓的詛咒會危害他人，明穗就算自願獻血，也難保日後不會造成什麼不良影響。誰知世事難料，將璇墜之毒給吸收淨化了的，也是楓的詛咒。
──楓，過來。耳朵。
──我聽不見，只能以耳語來確保自己說話聲音是最小的。聽得清楚就拍一下我的手心，要再大聲點就拍兩下。
──我現在所中的毒，很可能就是下午提過的璇墜。不過醫生他們從早上撿回來的刀中查出此毒，已經在研製解藥，你不用擔心，我會沒事的。明白麼？
──嗯？不是仗著有解藥才胡來啊。我說過了，有我在，絕不讓你也受到毒害的。
──所以不管幾次，我都會幫你擋下。
自己是什麼人，能得到明穗這樣以命相許的承諾？
楓想起自己從小到大受到過的各種毒害，每次都能夠自行將毒由體內驅除而康復——雖然冒險，但若是自己可以把明穗血中的毒給吸到自身上來再加以清除……
這是最初，楓在高樹組內遭人下毒時，為他醫治的醫生向明穗提過的，活用楓這種對毒敏感、又能夠淨化毒素的詛咒體質，讓楓作為試毒人才的建議，卻遭到明穗否決。
事實上楓就算能夠順利吸出毒血並淨化，那也必須是楓在吸收毒素之後還能存活的前提下才能進行，弄不好就是雙方都落得中毒身亡的下場。
儘管十分冒險，但楓此時奮力一試，成功將明穗身上的毒血清除，又加上鎌倉所帶的增強體力與補血的藥物，毒傷已然復原大半。
「這是楓獨有的天賦。」明穗輕摸摸楓的髮頂，「是你救了我，謝謝。」
「這沒什麼……」楓溫軟一笑，忽然一陣女子笑聲將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嘖嘖嘖，你要是早點學會這招的話，你老媽也用不著死掉了不是嗎？」
屋頂上，重返現場的女子饒富意味地打量著明穗與他身邊的金髮少年，她臉上雖然以黑紗遮蔽，卻不難從那充滿戲謔的聲音想像其惡意的笑臉，「真是遺憾，她若是地下有知，不曉得會怎樣怨恨你這個不成材的兒子呢──喔不，說不定是恨自己不該生下你……」
「妳、妳懂什麼？」楓咬牙怒道，「少在那邊胡說八道！」
「我知道呀，有刺客闖進清水宅邸，刺傷了一名叫做清水芙蓉的美女。」女子依舊在笑，「清水家沒逮到那名刺客，而受了傷的芙蓉喪失了視力、聽力等感覺，接著四肢無法動彈，慢慢地窒息身亡──我還知道，她的忌日就是她兒子的生日！」
「──齊藤櫻，是妳製作璇墜殺害楓的母親！」明穗大喝，女子揚手揭去覆面的黑紗，她正是齊藤武的獨生女，齊藤組原本商量與高樹組聯姻的對象。
由於聽過璇墜的人少之又少，煉藥師中對璇墜的成分比例與製法也幾乎沒有確切的情報，但齊藤組對各種珍稀藥材的市場與流向最為清楚，齊藤武又曾提過他的女兒是煉藥師中數一數二的天才──此番事件有傳聞齊藤組舊人攙和其中，明穗大膽猜測，齊藤櫻也果斷承認。
「呵呵，是又如何？」齊藤櫻居高臨下地以刀指著明穗，「高樹明穗，你這個滅了清水組的男人，有什麼資格指責我殺了那隻小猴子的誰？」
「有沒有資格干妳什麼事！他殺了人可不代表妳殺人就是正確的！」
眾人一愣，說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楓。
楓平常總是柔柔弱弱的模樣，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極少像現在這樣動氣。
「在齊藤武背上刺一刀的是我，妳為什麼不乾脆也用璇墜把我毒死？」
「你以為我不想？」齊藤櫻冷哼一聲，「但我父親可中意你了──當年為了幫忙父親準備『給小楓的生日賀禮』，我費了多大心思去計算毒量，誰叫父親喜歡的就是兩眼含著淚花的你呢？當然要給你最大的痛苦囉……我本來是打算讓收留你的明穗跟高樹組先都死一死再輪到你的……」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眼前金色影子晃過，楓手裡搶過明穗的佩刀如電一般跳上屋頂衝到她面前，她趕緊扭身避開同時拔刀抵擋，楓腳跟一轉竟又立刻追上，一刀過去力道之大，她側腹被楓刺傷的傷口裂開，手裡毒刀也給震飛。
「……」
明穗眾人看得清楚，楓的斬擊與其說是斬擊，不如說只是殺紅眼的亂劈亂砍，毫無招式可言，可當中那不顧一切的氣勢到底還是壓過了齊藤櫻。楓接著數個斬擊包圍，刀光血花交映，齊藤櫻的左臂已被整個削下
「砍得不太準呢小猴子！」
齊藤櫻冷笑，也不管自己重傷，從懷中掏出那柄刺傷過明穗的短刀奮力抵擋楓的攻擊，但那柄短刀就如明穗分析過的，即便以璇墜之毒打造，毒性威力仍較一般太刀要來得弱，果然短刀在承受數次重擊後就跟著碎裂，接著楓更是一刀刺穿了齊藤櫻的手掌，將她釘在屋頂瓦片上。
「先砍斷左手，再來是這隻右手……」楓用力轉動刀柄，刀刃在齊藤櫻的手掌上切出更大裂口，一雙死寂的紫紅眼眸直瞪著殺母仇人，語氣森冷，「接下來還要砍斷妳的雙腳，刺瞎妳的眼睛、割掉妳的耳朵……我要讓妳嘗嘗我母親受到的痛苦──」
「楓，夠了。」
明穗從後方按住楓的肩頭，一手輕輕覆上了他的雙眼，「……已經夠了，住手。」
「為什麼……要替她求情……？」
少年握刀的手沒有鬆開，他哭泣著，「齊藤櫻殺了我母親，他們父女都一樣該死，我沒殺成齊藤武……為什麼明穗不讓我殺死她？」
楓在高樹組中，起初雖怕生且沒有太多情緒表現，可是待了這幾個月期間，笑容變多，人更是活潑許多，很少如此傷心失控，更鮮少展現出像現在這樣強烈的殺意。
……被仇恨俘虜的殺意。
「當你殺了，你會失去更多。」
明穗緩緩說道，覆蓋楓雙眼的手掌力道幾乎要將人摟進懷。那眼淚熱度，比想像中來得高。
「而你也不會因此得到平靜，死者亦不會安息。」
「所以，不要動手。」
「唔……」
楓本還想掙扎，卻終於忍不住狂怒稍退之後襲捲而來的悲傷，加上他勉強從明穗身上吸取毒血淨化，體力早就不夠，雙腳一軟便倒在明穗懷裡。
「鎌倉，你帶楓回去治療。」明穗吩咐道，老讓人來回跑也是辛苦，所以明穗多補了一句，「看好他，順便叫本宅的人多留意周邊狀況。」
「知道了。」鎌倉抱過已然昏睡過去的楓，立刻就帶了兩人一同抄小路離開現場。
屋頂下方，橋本率著高樹組成員早與齊藤櫻的同夥們展開廝殺，京介本是帶著明穗一起上來的，瞥見老友那無甚表情的側臉後淺淺嘆氣，「……這仗不曉得要打多久呢。」
「幸田京介……」齊藤櫻手掌雖被釘住，看著京介與明穗並肩而立後仍是冷笑出聲，「這是齊藤組與高樹組之間的戰爭，你真要把幸田組也拉進來淌混水嗎？」
京介搖搖手指，俊美的臉龐上是少見的冷酷笑容，「妳該擔心的是『齊藤組把幸田組一併給惹毛了』才對喔？」
「哼。」齊藤櫻不與他廢話，一雙本該是美麗的眼眸此時惡狠狠地瞪著明穗，「你該感謝我啊高樹明穗，要不是我先殺了他老媽，這時候那小猴子該憎恨的就會是毀了他家的高樹組跟你才對！他有多恨我，就同樣會恨你！」
「或許吧。」
明穗淡淡說道，上前將釘著人手掌的刀給拔起，齊藤櫻重獲自由立刻轉身欲逃離，突然後心一冷，她只看見胸前一節明亮刀尖穿出，接著再說不出任何話語，她勉強回頭，卻只看見她身後的高樹組組長面上並無任何殺人喜悅或仇恨，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微倦怠感。
「……但別把我跟妳相提並論。」
創作內容
【InfinityMoon】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