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佐藤不常來到這棟接待會館。儘管離他工作的地方不遠，但這裡可不是給他這種小人物住的宿舍──看看踩在腳下、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就懂了吧。雖然員工住宿有折扣，那數字仍然使佐藤望之卻步。
如果不是上頭的大人物忽然傳喚他，要他帶著一位幾天前負傷入院少年的病歷過來，現在他肯定還在巡房。
佐藤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幾號房，甚至不知道在哪層樓。當他向櫃台報上來意時，服務人員沒有接下病歷，反而拿出了眼罩和耳塞。他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下被人領著前行，這時他已經隱隱感到不妥──這麼森嚴的戒備可不常見。
等佐藤被領進房，拿下眼罩和耳塞後，他的心臟更是差點沒被嚇出八個心房和心室來。
一位身穿和服的美少女坐在單人沙發上，正淺淺地對他微笑。
這不就是才堂家的大小姐嗎！
佐藤吞嚥了好幾次，卻還是難以平復心中的緊張。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大小姐有點奇怪。不，佐藤畢竟在這裡工作好幾年了，他知道這些人本來就不是普通人。但是⋯⋯大小姐的怪是不一樣的。有一次她把中田和谷岡叫過去，傳給他們一些莫名其妙的網路短片，一本正經地要他們模仿裡面人物的古怪言行，直到她笑得滿意了才放人離開，那是佐藤第一次見到那麼沉穩的兩人狼狽的模樣；還有一次，木村隨口答應要陪她玩玩，她就跑進食堂的廚房，出來時手裡端著一個褐色的巨球，要木村猜那是什麼。木村當然猜不到，結果就被她罰，要他抱著那顆巨球不動。天知道是怎麼搞的，大小姐才放開巨球沒多久，那顆巨球就忽然爆發開來，褐色的汁液噴濺得到處都是，木村首當其衝，整個人摔了個四腳朝天，起身時看起來像是剛從一灘爛泥裡爬出來似的……
佐藤的臉僵硬得連禮貌的微笑都擺不出來。他只希望這一趟能送完東西就走，不要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大小姐劈頭就問起少年的傷勢，嘴角雖然帶著微笑，口吻卻十分正經。
佐藤稍稍放心，如實用專業口吻回答──就算大小姐再怎麼奇怪，在這方面的教育也不可能擱著，不必多作解釋她也能聽懂。但說到一半，大小姐忽然抬手示意，佐藤嚇了一跳，當即停口。
讓他吃驚的不是她的手勢，而是她那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每次她要幹些奇怪的事情時，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那個男孩有在看書嗎？」
大小姐忽然問了這句和病況毫不相干的話，讓佐藤不禁又是一愣。「……啊，有呢，我好幾次巡房的時候都看到他在讀。」他有些緊張地說。
大小姐滿意地點點頭，笑得更深了。她朝佐藤指了指，嚇得他倒抽一口涼氣，不知道她這次又想了什麼花招來捉弄人。
大小姐眉頭微蹙，有些不耐煩地說：「佐藤，病歷啦，給我。」又伸手指了佐藤抓在手裡的病歷一次。佐藤這才會意，趕忙連聲道歉，將病歷遞過。
大小姐隨即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反覆讀了病歷幾次，越讀眼睛就越亮，抬起眼來的時候，臉上歡暢得像是剛買到最喜歡玩具的孩子似的。
「癒合速度在平均之內……看，我的推論果然沒錯吧。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有多機智呢？」大小姐朝佐藤揚了揚手中的病歷。
佐藤又愣住，還沒想出怎麼回答，背後已經有人接過了話頭：「讓我看看。」這才知道大小姐是在和別人說話。
「送他回去吧，該交代完的都交代完了，繼續待在這裡可不方便。」背後的人說，一隻厚實的手掌在佐藤的肩膀上拍了拍。「辛苦你了，可以回去了。」 跟著剛才領路的服務員又替佐藤弄上眼罩和耳塞，領著他離開。
走出接待會館後，佐藤這才總算鬆了口氣。這真的對心臟不好啊，剛才應該少了五年左右的壽命吧？他苦著臉想。
然後他又想到了大小姐剛才不懷好意的笑容。不會錯的，那就是她想到奇怪的惡作劇時才會有的表情，只是這次要被惡整的對象不是他。那麼會是誰呢？是那個一直一聲不響站在自己身後的護衛嗎？
佐藤沒去想他的猜測是否正確，只是一邊心裡慶幸自己不是那個要被當成笑柄的人，一邊走回岡位。
※
不過九条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我贏了。讓我出去。」小夜一把從九条手裡搶過病歷。
「……什麼？」
「你忘了嗎？我們之前說好要賭的。」
「啊……」九条這才想起前幾天隨口提起的賭局，「但我可沒有說妳賭贏了就可以……不，當時根本還沒有講好……」
「不對吧？當時我們已經決定要用『該人是否為凌律人』賭一場了，沒有講好的是賭注的內容。雙方都已同意賭約，但未談妥賭注時，勝方得就合理範圍內向敗方索取賭注。」小夜字句清晰地引述條文。「啊，我提的絕對是合理的要求，因為我知道做出這種白癡處分的人不是媽媽，她前幾天很忙的，八成是授權給冰室決定了吧。我有說錯嗎？」
「……沒有。」
「那就對啦。」小夜擺弄著手裡的病歷，好像在揮舞一面勝利的旗幟。「如果是出於安全考量不讓我走出這裡，那還滿合理的，但是關在特定的房間裡不准外出？真的是蠢蠢蠢蠢都蠢到爆炸了啦。如果對方會在這邊對我下手，我還需要像白癡一樣出去晃好幾個星期，釣他們上鉤嗎？那傢伙根本沒好好考慮，就憑著直覺亂搞一通耶。說實在的，這種安排不只我難受，你們也不好過吧？」
九条無言以對。
「吶，九条，我可是在這裡乖乖待了幾天，才用這種迂迴的方式，提出合理的要求，你當然會答應的吧？」
「這個……」
「我相信如果媽媽人在這裡，也會同意我的判斷，說不定還會獎勵我呢。你不這麼覺得嗎？上次森井跟人打Soul Poker，我看他快輸了，就要替他去賭；那時候冰室和一堆人也是愁眉苦臉叫苦連天，不想讓我上場，可是媽媽最後還是同意了，我贏了以後還帶我去銀座的喜多大吃了一頓呢。」
「可是……」
「如果還是不放心，再叫個事觀過來同行怎麼樣？我可以負責出錢把他伺候得服服貼貼哦。就算真有人要對我不利，也不敢冒著把事觀捲進去的風險動手吧。對了，世路崎應該在吧？就讓他來好啦。」也不等九条同意，小夜就播通手機，滔滔不絕：「喂，世路叔嗎？有點事想請你過來幫忙一下～～唉呀，不要嫌麻煩嘛，不會虧待你的啦！啊，那個啊，我現在人在……」
九条長長嘆了一口氣，把臉埋進掌心。
※
「怎麼樣？那個構想很有趣吧！」
和服少女探身向前，一臉興奮地對我說，眼睛像是寶石一樣閃閃發亮。
「嗯……？妳說的是宇宙初始的光速和空間維度都遠高於現代，後來才慢慢在沒有止境的瘋狂戰爭中，降低成現在這樣的情節嗎？」我說。
「對啊，很好玩吧！作者可以想到這種東西，超厲害的耶！雖然不像前面兩集有質量彈、水珠，和玷子之類具有實體的科幻物品，不過這種巨大圖景和概念的構想，感覺……怎麼說，反而更有意思呢！啊對了對了，霧氣裡面主角耳針的伏筆也很驚人耶，原來她從第一集開始就能聽見神語是有原因的！還有還有啊……」
和服少女越說越起勁，雙手還不時揮舞助勢，活像是嚐到什麼珍奇美味的老饕似的。
我看著她表演，偶爾才隨口應答，眼睛不時瞟向站在她身後的兩個男人。雖然有人能說話解悶是很好啦……但是這種詭異的狀況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啊？
我的思緒不禁飄回幾十分鐘前。
我在這間病房裡迎來第四個早晨。
我上半身倚著柔軟的枕頭，半躺在床上，手指拂過面前閱讀架上小說的書頁，覺得愜意極了。
窗外陽光燦爛，透過窗簾後照在身上，溫暖得恰到好處；廁所已上過，早飯已用畢，覺睡得飽足，身體也有人幫忙擦拭好了。如果說肉體是一具牢籠，囚犯總要受到各種生理需求的束縛，那麼我現在就幾乎卸下了全部的鐐銬，得到了暫時的自由吧。
我的精神也幾乎和身體一樣輕鬆。沒有能做的事情，反過來說就是沒有需要做的事情。無事一身輕的我再次翻起已看過一遍的《源自霧氣》完結篇。因為是細節豐富、蘊含深度的作品，重複閱讀時依然有許多新的感動與發現。
啊～～在兩部期待已久的小說上市後不久，就可以一睹風采，而且這兩部小說還都完結得如此精采，要不幸福還真是困難啊。如果不是身上還有傷，不能自由行動，搞不好我現在就長出螺旋槳飛上天去了呢。
正當我整個人飄飄然之際，病房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因為早上已經巡過房了，我以為來的人是長野──這四天來除了醫生和護理師，來過的人就只有他了。所以我只是隨口說了聲「請進」，眼睛連書頁都沒離開，讓門外的人自己進來。
等我抬起頭要向長野打招呼時，感到的震驚自然也就不言可喻了。
四天前見過的超能力者正笑吟吟地望著我，身後如影隨形地站著兩個男人。穿著酒瓶綠西裝的男子站得很挺，面無表情，眼神卻很銳利；白襯衫的傢伙則斜靠在牆邊，手插口袋，眼睛隱沒在綠眼鏡的反光後面，臉上似笑非笑的。
和服少女率先充滿朝氣地開口：「嗨，川上，不好意思打擾了。過得還好嗎？」
我一時間自然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過和服少女也不是特別想得到我的回答的樣子。她忽然上前幾步，走到我身旁，湊過頭來打量我面前的那本《源霧》：
「欸，你還沒看完啊？」
「啊，不，我已經看過一遍了。」我下意識地回答，「只是沒什麼事做，所以才又重看……」我慢慢閉上了嘴。她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情？
「哦！這樣啊，那就好。」和服少女露出放心的微笑，「畢竟我可不想和還沒看完書的人討論劇情。你有好好保管我的書吧？」她問。
「什麼？」
「我的書啊，借你看的。」少女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麼短的間隔裡，接連兩次體會到啞口無言的感覺。這幾天來我打發時間的最佳良伴的主人是她？她會看這種書？
「如果還回來的時候上面有咖哩烏龍麵的湯汁，你可要買本新的給我哦。算啦，先不管那個，你有發現嗎？第三集出場的那個說書人，和第一集的弄臣還有第二集的侍從官是同一個人哦！」和服少女豎起手指說。
「欸，是喔……」
「對呀，不過他為什麼會跑到那些地方去就不知道了，主角也沒和他碰面嘛。可是作者暗示得很明顯，如果他還要寫續作的話應該會解釋這個伏筆吧。啊，還有啊，那個第二集的瘋狂霧子……」
我還沒進入狀況，和服少女卻已像是裝上彈鏈箱的機槍一樣，展開密集的火力輸出，讓我只有躲在掩體後喘息的份。
又過了漫長的幾分鐘，和服少女才終於止住話頭。她喘了口氣，手一抬，西裝男立刻替她拉來椅子。她坐下，抹了抹汗，手剛向旁邊一伸，西裝男就遞上冰涼的瓶裝水。兩人的動作配合得絲絲入扣，像是一齣大師級的默劇。和服少女接過冰水仰頭就灌，動作一點也不端莊。
我趁機在心裡理好了要說的話，見少女一放下冰水，就趕緊開口：「對了……」誰知話才剛出口，立刻又被打斷：「噯，你別一直站在這裡啦！」少女轉頭對西裝男嗔道，「老是盯著別人看，他都不能好好說話了！啊，世路叔也請一起出去吧。」少女對白襯衫的語氣要客氣許多。
白襯衫聳聳肩，很乾脆地開門出去，西裝男卻站在原地沒動。少女蹙起了眉頭，「這裡難道還能出什麼事？我能保護自己的。」她和西裝男四目相對，加重語氣說。
西裝男嘆了口氣，終於也點了點頭，跟著出去了。房門再次關起，房內剩下我和和服少女兩人。
短暫的寂靜很快就被打破：「川上，剛剛你想說什麼？」少女問。
「……妳從哪裡知道我的名字的？」我忍不住問。我本來想說的當然不是這件事，但被這個奇怪的人隨口叫得那麼熟……
「學生證上就有啊。雖然沒有那種東西也無所謂啦，要查出你的個人資料不是什麼難事。」少女說，伸手在西裝男留下的袋子裡翻找，「嘿咻──是這個吧。喏。」
少女拿來一個紙袋，把裡頭的東西一股腦倒在我旁邊，赫然是我遇襲那天隨身帶著的手機和錢包。
「……謝了。」我心情複雜地道謝，用左手拿起東西，確認一切正常後，就放進口袋。
「好了，這樣你就沒有問題了吧？礙事的人也趕開了，繼續聊聊小說的事吧。」少女抬起藏在袖子下的手，慵懶地支著臉頰，「啊，放心，他們不會偷聽的，把這裡當自己家裡也沒關係哦。」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再繼續客氣是不是反而有點不給面子了呢？
「……雖然我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名字，但我至少已知道一件事情。」
「什麼事？」
「妳這個人真是超級自我中心的耶。」
少女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即驕傲地挺起胸膛。「是啊，大家都這麼說呢。」
「……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吧。」
「咦？不是嗎？我以為這是我最大的優點耶。《三星》裡的那個救世主不是也說過嗎？『你可以認為我自私，但說實話，這是我唯一引以為豪的事情。』」少女格格笑了起來。
我愣了愣之後也笑了。「好吧，至少妳還有能言善道這個長處。」我說，「不過，關於小說的事情還是之後再說吧。我想得到很多重要的問題的答案。」
「比如說？」
「比如前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抬起受傷的手示意，「還有，我想知道妳──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又可以做到哪些不可思議的事。」
少女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長野什麼都沒和你說嗎？」
「他是會過來陪我聊天啦，但頂多就是說說閒話和我傷好之後要怎麼復健的事情。我第一天就過問他那些問題了，但他說他不能擅自亂說，之後會有其他人和我解釋，要我別再問他。」
「唉……真是的，長野也好九条也好，每個人都這麼官僚……這種小事自己處理一下就好了嘛。」少女嘆了口氣，「算了，反正我也很閒，就當作打發時間吧。我叫小夜，才堂小夜（Saidou Sayoru）。」
「齋藤……小夜？」
「不是啦，是才──堂──」
「哦，不好意思。」真是相當少見的姓氏和名字。（註1.）
註1.日本人名的漢字和讀音是獨立的，你高興的話可以取一個很常見的漢字名字，卻用其他不常見的讀音。比如漢字月的通常發音是Tsuki或Duki，但夜神月的月卻是念成Light（總一郎年輕時莫非也有顆中二的心？），以及發音和漢字完全不同的小鳥遊（念成鷹無，意思是沒有老鷹，小鳥才能出來）等等。順帶一提，小夜通常的發音是Saya或Sayo。
「直接叫我小夜就好了，請多指教。」少女說，躬身向我行了一禮。這傢伙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正式？而且怎麼會要一個認識不久的異性直呼自己的名字？我心裡雖然納悶，還是很快還禮。等抬起頭時少女卻又換回了隨意的笑容。
小夜饒富興味地望著我，好像我是什麼珍奇的昆蟲，而她是求知若渴的生物學家一樣。「川上剛才問了我一個有趣的問題呢，但先讓我反問你吧，你覺得我是什麼人呢？」
四個字立刻從腦中浮現。
「有特異能力的人。」我立刻回答。小夜吃驚地雙眼微睜。「可以做到正常人類所不能之事的人。或者，用最直截了當的說法……妳是超能力者吧。」
我直視少女的眼睛，用有力的語氣作結，不無得意地心想，這下她肯定更加要大吃一驚了。
誰知道小夜在愣了愣之後，非但沒有顯露出吃驚的樣子，反而像是被嗆到似的笑了起來。一開始她還含蓄地伸手摀嘴，但沒多久就笑得前俯後仰。她烏黑的長髮像是狂風中的斗篷似的，拍打著上下起伏的肩膀。
如果有個甲子園投手對著小學生全力投球，卻被擊出全壘打，那麼他會有什麼心情？
我想我現在可以理解了。雖然並不全然一樣，但那種完全不明就裡的感覺，至少總有點像。
我轉頭盯著時鐘，在心裡嘆了口氣。儘管不知道是怎麼踩到地雷的，但既然腿已經被炸飛了，就別想著能自己站起來了吧。
等少女開始拭淚和咳嗽，我才平靜地問：「能勞煩大小姐您解釋一下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沒什麼……」小夜兀自上氣不接下氣。我又在心裡嘆了口氣。
又過了一會，小夜終於露出正經的表情。
「好了，首先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我在聽。」
「不要再說超能力者這四個字了。永遠不要。」小夜試著保持嚴肅，但嘴角還是不時被笑意扯開，「異能者、魔法師、巫師、魔術師之類的詞也通通都不要講，好嗎？除非你有成為笑柄的特殊興趣。」
「……可以請妳解釋得更明白一點嗎？」
「好吧，這麼說吧。你有聽過『凌律人』這個詞嗎？」
「沒……」我張嘴就要否定，卻又停了下來。這個詞……好像有點耳熟……啊！「妳是說那個網路上的共同創作？我當然聽過啊。」
其實不只聽過，我還看過其中特別熱門的幾篇，畢竟這種有一定名氣的東西，在網路上泡久了或多或少都會接觸到。
不過……怎麼說呢，雖然那些文章的文筆普遍都有一定水準，有些關於能力的構想也很有趣，但那種把什麼事情都套到所謂的「凌律人」身上的陰謀論式的世界觀，看多了實在讓人有些審美疲勞。
「所以呢？凌律人又怎麼了？」
小夜沒有說話，只是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在空白的幾秒後，我終於明白過來。雖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我一時還不敢相信，因為這實在是太缺乏現實性了。
「妳該不會是想說……」
「是的。那些網路共同創作有一部份是事實。凌律人是真實存在的，我就是凌律人。」小夜微笑道。
我緊盯著小夜的臉看，盯得都快穿出洞來了，但不管怎麼看，她的表情都很認真。
「別胡說了……這是哪門子的玩笑啊。」我無力地往後一靠。
「為什麼這不能是真的呢？」小夜笑著問。
「因為……因為……」我忽然發現，要解釋一件極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好像也不是很容易。「用想的也知道吧！這種機密資訊如果傳入別人耳中，就算殺人滅口也不奇怪，怎麼可能──」我陡然停頓。
「怎麼可能大喇喇地公開在網路上？是啊，大家都會這麼想吧……細心藏好的東西就是真的，相反的，所有人都看的到的東西，想必不可能有什麼重要價值……這乍看之下很有道理，實際上並沒有任何根據，只不過是認知偏誤（註2.）而已。」小夜說：「所以誰也不會把凌律人當一回事。越是按照真實記述，你們只會越相信那是編出來的故事。」
註2.認知偏誤，用白話說就是人的許多主觀感受和直覺並不理性，因而產生出形形色色的錯誤認知。
我默不作聲，心裡卻已信了大半。「所以那些故事……不，那些文章裡面記述的，全部都是真實事件？」我終於開口。
「嗯，所謂的網路共同創作，其實大部分都是我們這邊的『網路新聞』。當然也不是全部都會寫上去啦，像重要的具體數據就不會出現在那些文章裡面。人名和情節也會改過，再加上一些暗語，這樣就只有知道內情的人才讀得懂了。」小夜用手指捲弄把玩自己的頭髮，「我以前也覺得很奇怪，不過後來就明白了。比起費力保密，這種做法的效率要好得多，安全性也不會太差。而且，刻意讓一般大眾也能看到這些東西，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
「理由？」
小夜伸手指指我，但我只是茫然地回望她。小夜嘆了口氣，「你很遲鈍耶。回答我這個問題：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對我們有基礎但全面的認識了？」
我點點頭。
「這是我或長野花費大把時間告訴你才有的成果嗎？」
我搖搖頭。
「難不成你會讀心術，或是看過阿卡夏紀錄（註3.）？」
註3.阿卡夏紀錄：一種宗教和靈性方面的說法，據說是載有世間從古至今一切資訊的紀錄，能窺看這個紀錄的人可以說和全知已無分別。小夜將此用來諷刺。
我只好苦笑。
「既然全都不是，那你是怎麼有這些概念的？」
我這才明白過來。
「……妳的意思是，之所以讓一般大眾都能看到『凌律人』，是為了以防萬一？要是哪天出現不得不和普通人打交道的情況──就像我這樣──不用多費力氣，就可以讓他們很快進入狀況？」
「這還差不多嘛。」小夜笑了笑，「沒錯，就是這樣。不過這只是附帶的目的。我想你八成不知道吧，有幾篇文章裡加入了和我們的聯繫管道有關的暗語，只有少數聰明又細心的人才能發現。這樣的人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人。雖然我們有不少人以貴族自居，但壞也就壞在人少這一點，要建構強而有力的組織，沒有凌律人以外的普通人終究是不行的呢。」小夜說，「總而言之，我們的統一稱呼是凌律人，超能力者、魔術師、魔法師啦，是只有外行人才會使用，但偏偏又很愛用的詞彙，凡是知道內情的人聽了都會覺得滑稽可笑。」
「……總覺得我被妳看得很扁啊。」
「嗯？那可不是錯覺喔？啊，不是啦，我是說，我沒有那個意思，抱歉。」小夜做了個鬼臉，然後格格笑了起來，「其實你的反應已經算很快了啦，我剛剛只是隨口說說的，你別介意。」
「沒關係。」看著她豐富生動的表情變化，我不知不覺也消了氣。取而代之的是好奇。「那個，能夠冒昧請問妳一下嗎？既然妳是凌律人，妳可以做到什麼事情？」我回想了一下那幾篇文章對凌律人能力的記述，「妳能用視線讓金屬爆炸嗎？空手握住火焰？或者把東西放大縮小？」
小夜噗哧一聲，含蓄地摀著嘴輕笑。「你提的怎麼都是這些能力啊？」
「啊？因為這幾種就是最有名……」我的聲音慢慢變小，「我又說錯什麼了嗎？」
「不，沒什麼……」小夜嘴上這麼說，我卻覺得她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個意思。她又笑了幾聲，才正色說：「抱歉，我不能答應你的請求。好好記住，這件事和『不要說超能力者』差不多重要：除非對方主動告知，否則你永遠也不要詢問或探聽凌律人有什麼能力。這是非常失禮的行為，比問女孩子的三圍或男人的性癖還嚴重。」我忍不住為小夜的舉例之粗俗皺起了眉，但小夜的表情卻極為嚴肅。她一字一頓地說：「就算你已經知道某人的能力──不管是從別人那裡聽說，或者是自己想辦法刺探來的──也不要向他提起。凌律人對這種事情非常敏感，甚至有人只是因為語帶暗示就惹來殺身之禍。這是和我們的生命、工作和財產息息相關的個人隱私，不是可以拿來閒聊的事情。明白了嗎？」
小夜的說明不能再更清楚了，我趕忙低頭道歉。「非常抱歉。我對你們的事情幾乎連左右都分不清，還請多多包涵。」
「好啦，別這麼官腔官調的，我不喜歡。」小夜輕鬆地用腿打擺子，「剛來都是這樣子嘛，有問題就問，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弄懂的。」
我不禁心跳加速。小夜的話說得很明白：他們打算讓我繼續接觸這個世界。她剛才也說過，凌律人很需要優秀的人才。如果我能夠想辦法向他們證明自己，或許──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小夜從衣袖裡取出手機。她讀完傳來的訊息後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川上，看來愉快的聊天時間結束了，我得先失陪啦。」說著，她露出凶狠的微笑，動作輕靈地一躍而起，留下愣在原地的我走出房間。
創作內容
【御社神作祟】－趣聞佚事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