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為參加
猜作者 活動之短篇小說。所有登場人物皆為虛構。
「你確定嗎?他可是個……怪人。」
「哼,會幹殺手這一行的哪有什麼正常人。」
「此話倒不假。不過,水晶燈即使放在殺手之中,也無疑是個異類。」
手機裡的人帶著某種嘲諷意味,令我胸中焦躁感直線上升。我心煩意亂地盯著眼前這扇公寓門,朝話筒提高音量罵道:「少囉哩叭唆的,區區仲介別多管閒事。幫我開門就對了。」
電話另一頭傳來輕笑:「呵。那麼,祝你買兇愉快。」
通話結束。
在我面前的的公寓門同時「喀」地解鎖,我半秒都不願浪費地推開它。
房間裡面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人。
殺手.水晶燈,全身西裝筆挺、領帶完美地順著鉛直線收入背心。戴著禮帽的他瞇起雙眼,開口只問一個字:「殺?」
「對。找你這種社會敗類,還能有什麼事?」一想到自己正在和職業殺手交談,我就必須握緊拳頭才能隱藏顫抖。
「誰?」水晶燈言簡意賅。
「小莉。」我深呼吸,拼命克制旺盛燃燒的怒火:「我要親手弄死那婊子。她說過會等我,明明說過會等我,結果呢——」
水晶燈漾起詭異笑容,豎起食指放在雙唇前方。「噓。」
「……」
老舊公寓裡瀰漫短暫寧靜。
「沒關係。」殺手仍然保持微笑,那是專業人士的表情。「我可以幫你。」
雖然他終於講出超過一個字的句子,但這副表情還是讓我很火大。
「水晶燈先生,你是唯一一個標榜能讓『業主親自下手』的殺手。所以我才在這裡面對你的屎臉。」
「沒錯。」水晶燈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樂呵呵地展開雙臂。
「你要多少錢?」我翻出皮夾,把擁有的六、七張信用卡全部扔到對方腳下。「多少錢也沒差,總之我要親眼見到她死!」
水晶燈看也不看那些卡片一眼。
「我不收錢。」
「……啊?」
水晶燈從口袋拿出細長的兩根針,微微張嘴望著它們,迷濛眼神似乎有些沉醉。恍惚將近半分鐘,他才接續下文:「我的收費,是聽覺。」
「……」我後退一步,抓住出口門把。「我的聽覺?」
他沒回答,面帶莞爾地向我走來。當油亮皮靴踏上信用卡時,我才突然理解了仲介人的「異類」警告。
「幹!你個瘋子!」我摀住雙耳,使勁搖頭:「給你錢你不要,扎我耳膜做什麼!」
「噓。」水晶燈眨眼。「無聲的世界最美了。」
我懂了。他精神肯定不正常。
膀胱快要任由液體宣洩出來。
「憑什麼?我不想耳聾,我還年輕……才二十出頭……」
水晶燈用透澈的瞳孔緊緊盯著我嘴唇。此時,我終於意識到他原來沒有聽力,從見面開始就只靠讀唇語來和我溝通。
「不恨嗎?」他問,「小莉。你不恨嗎?」
「……」
這個問題彷彿掐緊咽喉般,令我所有話語都失去了。恐懼、抵抗皆被殺手所抹殺,心中憤怒重新蔓延滋長。
那之後我才得知,殺手.水晶燈根本不缺錢。他會以殺人為業,純粹只為了把更多人拉入那「無聲的病態世界」中。算了,這種事怎樣都好。
我失去了耳膜。以此為代價,得到親手向前女友復仇的機會。
※※※
兩個月過去。我站在婚宴會館,把手中花束捏得死緊。
耳朵早就不痛了。除了疼痛以外的一切也完全感受不到。看眾人在圓桌旁眉開眼笑地應酬,我在心裡冷哼一聲。
也許那個瘋子殺手是對的,我心想。與其聽到那些令人作嘔的祝福,還不如待在寂靜無聲的世界裡。
在熱絡的人群後方,才有我今晚主菜。下賤無恥的小莉和同樣下賤無恥的畜生男,用體面打扮站在會場講台上。畜生男將手挽上小莉的腰,女人則是以頭靠胸膛作出獻媚回應。淫蕩、噁心、不要臉。我此生從未如此憎恨過某人的存在。
婚禮氣氛達到高潮,現場洋溢熱鬧的歡樂感。我一邊跟隨眾人拍手,一邊在阻隔所有噪音的內心裡嗤笑著。
很快我就會毀滅這一切。
水晶燈以取走聽覺為代價的惡魔契約,其內容的確允許我親手幹掉暗殺對象。有看見那條紅地毯走道上方的大型吊燈嗎?那枚吊燈,將成為這場命案的凶器。
我只需要在小莉經過吊燈時,把手中曼陀羅花往上拋,水晶燈作過手腳的吊燈就會斷裂落下。具體做了什麼手腳我並不曉得,那變態也沒和我解釋箇中原理——畢竟商業機密。但他用自信語氣保證,只要花束脫離重力,吊燈下方的人絕對命喪黃泉。
就像魔法一樣。這是處在「寧靜天堂」的人才能使用的魔法,水晶燈說。
因為自己親眼見到他示範過一次,所以就算是殺手這種敗類,我也願意相信他的話。當作魔法更好,在小莉的慘死事件裡,兇手只需我一人。
啊啊,好期待。期待妳步上紅地毯的瞬間。
我要全程不眨眼地望著妳走完。
拍手逐漸止息,我用眼角餘光配合身旁路人動作放下手掌,然後重新拿好花束。這叢曼陀羅花將會是槍殺妳的板機、刺穿妳的利劍,花語就送給妳作墓誌銘。
鼓掌結束後,大概是輪到新人致詞環節吧,賓客沒有再重新開始交談。畜生男接過無線麥克風,開始對台下高談闊論起來。我盯著他興奮難耐的臉孔,用力把手中花束抓得更緊。
隨便你說什麼都沒有用的。
在永恆的寂靜裡又經過五分鐘。當我越來越無法克制煩躁時,他突然眼神一轉,朝我投來視線,嘴裡還在滔滔不絕說著。所有賓客整齊地轉頭看向我,其中不乏驚訝臉孔。
「」我不禁張口發出感嘆詞,聽上去應該是「啊?」或「哈?」之類的吧。無論我究竟說了什麼,都沒能阻止現場的變化。我和畜生男沒有過任何交集,第一次見到他時小莉早就跟我決裂了。為什麼他會知道我?
難道計畫敗露?不可能,這個宛若魔法的殺人手段,絕對完美無缺。
畜生男越講越激動,甚至往我大幅度鞠躬。賓客的驚訝表情隨即轉為感動,紛紛用力拍手,我成了動物園裡的珍禽異獸。
小莉搶過畜生男麥克風,同樣面向我就是劈哩趴啦一長串感言。但我什麼也感受不到。
呆愣地與她對視。
「」她還在繼續吐出話語,持續時間是如此之久,彷彿她可以闡述一輩子、一世紀、一千年。「」而我不存在的耳膜毫無反應,拒絕接受她宣洩著的情緒。
沉默把我困住。沒有任何一個字能走進腦海裡。
還在說,還沒結束。「」她臉頰流下淚水,每講三四秒就要停下來吸鼻子。「」畜生男沒有去看她,在看我。「」賓客遺忘婚宴的兩位主人,全部都在看我。
好久。這些話語的數量,已經比和她分手前兩個月的台詞總和還要多了。
「為什麼?」我在心底問,但沒有說出口。
單方面的對白停了。
大家還在看我。
珍禽異獸感覺自己必須說些什麼當作回覆。但我根本聽不見,要怎麼回覆?我聽不見小莉的想法,也聽不見自己的想法。感官只有觸覺還在執行功能,告訴我:「花束仍然握在手裡」。
張嘴吸氣。
「」我說。
他們還在看我。大型吊燈的光打在紅地毯上。
「」試圖壓抑心中情緒,我把腦海裡的句子全部甩出去。「」
小莉閉上眼睛,抽泣起來。畜生男雙膝一落,跪在講台上。
「」我仍然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但這已經無所謂了。「」每一個字都是用力擠壓肺部空氣而產生的。「」我左手放開花束,按住變得難受的胸口。「」與小莉的回憶轉化成文字,逸散在空氣中。
原來如此。我從來也是個聾子。無論有沒有耳膜,小莉的話都傳不到我心中。
而這一切終於迎來結束。
我大口喘氣,觀眾只是拼命獻上消音掌聲。新郎也嚎啕大哭起來,至少看上去是那樣。小莉用手帕消去淚痕,臉上只剩柔和微笑。
幸福充盈了擁有聲響的那個世界。
她轉身安慰悲傷新郎,不停輕拍他的背。即使潰堤淚水仍不能止息,新郎也勉強自己重新站起。觀眾持續鼓掌,婚禮即將完成。
該致詞的人、不該致詞的人都已經說完話了。下個階段,兩人便要步上紅地毯。
但他們沒有。
因為我已經先站在地毯上。
在吊燈的正下方,我舉起拿著花束的右手。如果還有聽覺,此刻掌聲應該已經消失。吊燈把曼陀羅花打得燦爛無比。在寂靜無聲的世界裡,我沐浴著片刻光芒。
小莉站在紅地毯那端,離我很遠很遠。從以前到現在,已經拉開這麼長的距離了。
「對不起。」我說。
花束飛向天井。
笑臉、淚水、驚訝的表情,還有其他事物,都與沉默融為一體。我讓眼皮蓋住視網膜,準備安詳地迎向終點。
小莉的人生不需要我。這就是最後解答。
倏然,外力撞上胸膛,下一秒皮膚感到強烈刺痛。我踉蹌著向後倒下,對剛才發生的事情不敢置信。
重新睜開眼,眼前的小莉卻離我很近。雖然離我很近,但被破碎吊燈壓著的她渾身浴血、關節反折、皮膚完全綻開。
而我的疼痛只是被些許玻璃碎片刮傷而已。
賓客在沉默裡尖叫,新郎在沉默裡尖叫,我在沉默裡尖叫,沉默在尖叫。周遭全是紫色的花瓣飄舞,卻又漸漸失了色階。一個會館的服務生拉下口罩,對我露出透徹雙眼與迷人微笑。
他張開雙唇,刻意用誇大口型慢慢說出。
——「無聲的世界最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