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們有心靈。但它是許多微小的自動機械所構成的。
—朱利奧·吉歐雷利(GiulioGiorelli,米蘭大學 義大利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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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被丟包在這裡之後,已經空等了整整一小時。
這是個密閉的方形空間,裝潢單調無味。房間正中央有個牢固但簡陋的鐵製桌子,兩張一看就知道是故意讓人坐起來不舒適的鐵椅。室內四個角落掛有監視器,一旁還有個佔了半面牆的大鏡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簡單地說,此地就跟普通人印象中的審問室相差不遠。
也許,位於玻璃牆的另一頭有人正在觀察我,但我無法確定。這是一面單向玻璃鏡面。這種玻璃和普通玻璃不同之處,在於其表面塗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屬膜,控制光線「反射」和「穿透」的程度。
簡單地說,待在陰暗處的外人能夠看穿玻璃,反之待在明亮處的我則否。
這時候,我轉頭看向寬大的玻璃牆。
擦得晶亮的表面映照出了一名年輕女孩的身影—直順的銀灰色長髮幾乎即腰,她的頭頂上還綁著側馬尾。對方正用一雙少見金瞳凝視著玻璃,飽滿的粉色雙唇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讓人猜不出她的思緒。
理所當然地,鏡中那個人是我。
我對世俗的美醜觀念沒有多加研究,也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的容貌算得上端正清麗,身材纖瘦,身高落於完美女性中間(5呎4吋;標準是5呎1吋至5呎8吋)。而且,在我記憶裡至少有一打以上的男性曾經稱讚過我的長相。
唯一美中不足的(對他們而言),大概便是我左眼上有一道縱向的傷痕。雖然去除那道疤痕輕而易舉,但我從沒有去動手術什麼的—因為我不在乎。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推開了。
一名穿著黑色西裝,年約三十五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妳好。」
那是個極其機械式的招呼,她沒有露出社交性的微笑,臉上的表情始終冷冷的。
這女人的臉龐上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高傲,我還隱約覺得她的打扮活像個女權分子或女強人。從小到大都讀私立高等女校,每天還要念詩。平時目中無人,有公主病。一旦有男人請她去洗碗,就會大聲嚷嚷女權……實則是反對父權下女性要付出的義務,但必須留下女性所享有的權利。
要知道,我可不是光看一眼冒出這堆想法。
我看見對方後得第一個想法是:我不喜歡這女人。
接著內心想法才改變成:我討厭這女人
――然後我才開始拼湊各種臆測。
順帶一提,由於對方說得一口標準的德文,因此我也決定用德文回答。
「妳好……無論妳叫什麼名字。」我說,對西裝女子報以一個笑容。
「妳竟然還笑得出來?」西裝女質問我。
「為什麼不?」我回答:「人生苦短,隨時保持開朗的心情對身體有益。」
「妳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她又問。
「我上禮拜忙得不可開交,妳指的是哪一件事情呢?」
「這個!」
西裝女子一邊說,一邊從她那高檔的公事包拿出好幾張文件,並丟到我的面前—妳是不會好好放嗎?學電影很有趣嗎?傻了啊!
心裡頭抱怨歸抱怨,我仍隨手拿起一張文件快速瀏覽。
「啊,原來妳說的是這一個—」
「不只一個,而是很多個!」她將剩下的文件攤在桌上,食指用力戳了戳附在上頭的照片。
清一色全是死人的照片,而且他們絕非自然死亡。
「死人我見多了。」我往椅背上一靠,弄得廉價的鐵椅嘎嘎作響。
「那這一位呢?」
她身手一指,指尖落在一名年約十四、五歲左右的女孩照片上。照片裡頭的她還活著,但盯著鏡頭的那張臉消瘦不堪,目光也透露出飽受風霜的光芒,一點都不像是個花樣年華的孩子會有的神情。
「她—又怎麼了?」
看見這張臉,好似觸動了我的心弦,揚起一陣難以察覺的波動。我因此換了個姿勢,雙腿交疊,雙手則交握放在大腿上。
這一舉動,被西裝女如獵鷹般銳利的視線捕捉住。她像是抓住了我什麼把柄似的,喜孜孜地開口說道。
「喔呵呵呵,我看得出來妳內心的動搖。沒錯,妳知道妳做了什麼,而且還為自己惹來了大麻煩。」
「洗耳公聽。」我淡然回應。
「妳殺了這女孩—冷血無情。」
寂靜,瀰漫於緊閉的空間內。
「妳以為我會在乎?」這回換我質問對方。
「不,或許妳不會。因為妳就是這麼一個冷血的東西。」西裝女搖頭說道。
「妳對我們的恨意很深。」這句話是肯定句,而非疑問句。
「當然,我和我的同僚致力於阻止妳們的發展,妳們所帶來的災難。」
「對不起。」我突然道歉。
「哈?」
「我剛才以為妳是女權人士,沒想到是人權運動者,不好意思。」
西裝女露出一臉困惑的蠢樣;很好,人生從這種小事得勝才會有滿足感。
「好吧,反正妳抓到我的小把柄了。」我邊說邊舉起雙手擺出投降姿態,以稍嫌戲謔的口吻詢問她:「接下來妳要我怎麼做?卸甲歸田去女僕咖啡店工作?核電廠打工?還是提供情趣服務,每天和尋芳客談一場「交易戀愛」?」
「都不是。」西裝女冷笑一聲,說:「等到上頭充分了解妳的危險性後,我會讓妳完全消失於世界上。」
我揚起半邊眉毛,沒有打斷她。
「然後,接下來就會輪到妳親愛的姐妹們,一次一個、又或者全部一起。放心,她們到最後都會步上妳的後塵—唔!」
在聽見「姐妹」一詞後,我向西裝女面露笑容,用臉部表情閉上她的嘴。
我的嘴角上揚,卻空洞虛假;我的眼眸微瞇,目光卻毫無笑意—相反的,還充滿濃厚的殺意,彷彿恨不得將她的四肢給打斷,割下這女人的乳房,並逼她一口口自己吃下肚。同時,我希望她別死太快,好讓我輕蔑的雙目直視她眼底下的恐懼。
或許是感受到我想對她做的事情,西裝女當場被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人們也許能開槍打我、試圖殺掉我、強暴我。但世上沒有人—我重申,沒有任何人能傷害我親愛的姐妹們……我的家人。」我緩緩說道,一字一句講得清清楚楚,只差沒把對方的心臟掏出來刻在上頭。
「哎……哎喲,像妳這種東西竟然會理解親情?簡直可……可笑到了極點。」西裝女試著裝出堅強的模樣嘲笑我,但其實更像虛張聲勢的貓。
「妳究竟想怎麼樣?」我說:「看來妳已經打定主意定我罪了,又為何浪費唇舌跟我對話。」
聽見我的問題,西裝女用鼻子哼了一聲,用鄙夷的神情望著我:「因為我們跟妳們不一樣,有一套稱之為法律的玩法。」
說完,她在我面前坐下,並從公事包裡(女人神奇的包包,我從來不知道她們如何放入這麼多雜物)拿出一台裝有攝像頭的筆電。
她設置完以後,將鏡頭對準我。
「說吧,」她講道:「將過去一個月內發生的事情全都據實以報。」
「這個嘛,其實也沒什麼……」我聳了聳肩,說:「我從高層得到一份PowerPoint報告,上頭有我的任務地點以及任務目標。我就帶領我的姐妹一同去完成目標,結束。」
「事實不只如此。」
「當然只有如此。」我說:「我不像你們,我不在乎政治觀或道德觀。我不試著去理解或取悅這台政府機器,因為我就是其中一環(I don't feed the machine, I am the machine.)。」
「我不在乎。」她說:「我只是來此收集所有證據,並看看妳如何自圓其說。」
「妳有孩子嗎?」
猛地,我向對方投出毫不相干—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現在是我在發問,妳少打馬虎—」
「這只不過是個很簡單的問題。」
「……」
西裝女怒瞪我一眼,接著一臉驕傲地回答:「事實上,我有。」
她故意提高音量,好像在表達:「說就說,我才不怕妳耍什麼把戲。」
「幾個?」我又問。
「兩個女兒。」
「這樣啊……妳真幸運。又或者該說,多麼不幸?」
「少耍嘴皮子了。」
「我並非在耍嘴皮子。」
我一邊這麼說著,右手手掌一邊下意識地輕撫在自己的腹部上。
「雖然這想法有點瘋狂—但我偶爾會妄想,假使我有自己的骨肉的話,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妳?哈!多麼可笑—」
我當即打斷她。
「然而,當妳見過我所見過的事物之後,就會不得不去思考—讓生命誕生在這個醜惡又腐敗的世界,是多麼殘酷的罪孽。呵呵……呵呵呵……」
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視線筆直望向攝像鏡頭—無論位於另一頭的人是何人。
然後,我慢慢地開口了:
「我的名字是UMP45,我是一名戰術人形(Tactical dolls)—
「這是我……以及我姐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