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深秋寒意重,下人們正刷洗著時明宮外狼藉的血跡,一盆盆淨水沖過乾去的汙漬,空氣裡仍逸散著腥味。
短髮少年踏進大門時,沒有人多嘴。太子的寢宮本不該讓人這般隨意進出,但他們都已習以為常。這些下人們或者皺起眉、又或者在蘇少遲背後耳語幾句便算了。那是宴國宮中暗處放肆的流言斐語,檯面上見不著,卻像某種衰亡破敗前的徵兆。
誅銀踏上灰白臺階。太子確實在室內等著。坐在背光的座椅上,他手邊的長案擱著一隻木碗、一個壺、以及兩個小巧的酒盞。
「喝藥吧。」
太子聽見了動靜,卻未轉過頭,他盯著前方的一幅紅木屏風,視線細刻過花紋,定如老僧。即便誅銀走到面前、讓他看清了斑斑血跡,蘇少遲依然只有一瞬的僵硬,而後繼續端詳眼前的物事,。
「您不問我去哪裡了?」
「別把自己弄丟就好。」
誅銀佇在他和屏風之間,蘇少遲終於有點反應。他端起酒盞、將其中那一層液體飲下,接著轉而捧起木碗、要飲藥湯。
才將碗湊到唇邊,誅銀跨步上前,便將碗奪了過去。蘇少遲一愣,抬眼時神色很是不解。
「我陪你喝半碗。」
「不必。」
那隻碗擋住了誅銀的臉。蘇少遲本要起身,才挪動了下、又坐回去,他側過身子,將壺內琥珀色的醇酒斟入盞中。
斟至半滿,抬起手,動作彷彿在敬誅銀。蘇少遲仰頭,一口氣將杯中物飲盡,他仍是藍衣,左肩上卻染著汙痕,敷在傷口上的藥透過布料漫了出來,在陰影中仍相當顯眼。
誅銀抿著藥,一口一口地將藥湯嚥下。蘇少遲注視著他,幾次欲言又止。
「即便我知你去了范承的將軍府,弄成這副樣子回來。我也不會說你什麼……你很清楚。」
好不容易吐出完整的句子,他又給自己斟滿酒盞。雖面色平淡,語氣間卻難藏疲憊。說來蘇少遲也不是好飲酒之人,偶爾小酌,現在倒像失常。
安靜地將藥喝下,空碗被誅銀「啪」地擺回長案。他拿起蘇少遲盛酒的壺,直接對到嘴邊。
「別……」
太子起身阻止,豈知一站起便蹌踉地往前跌。砰的一聲悶響,他撞上誅銀,後者措手不及地摔到屏風上,屏風倒下,而蘇少遲壓住了他。酒壺滾到一邊,酒水也灑落滿地。蘇少遲按著橫倒的屏風撐起身子,少年臥在他身下,看著太子、有半張臉給陰影消融了。
他卻把蘇少遲的眼神瞧得一清二楚,蒙了一層醉意,但深處還清醒。是惆悵又或是溫柔,誅銀無法探究。
「你容易醉。別亂碰。」
「那你自個兒又在瞎喝什麼勁啊!」
身下的少年猛然扯出一聲低吼,惹得蘇少遲愣了愣,他張口,可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良久,他一手撐起身體、一手沾了酒水,小心翼翼地抹過誅銀面龐上的血污。誅銀任他擺佈,血漬化了開來,被蘇少遲俯身吻去。
「我只是……很掛心你。」
吐在面上的氣息使人有些麻癢,誅銀眼前恰巧是蘇少遲受傷的肩。那道口子裂開了,血色從衣料後方滲出來,可蘇少遲恍若未覺。
他把少年困在下方,唇間還殘留著微醺的酒氣。光用聞的就讓誅銀感覺有點兒神智不清,黃湯他確實沾不得、一沾便要倒。蘇少遲估計也是醉得狠了,淨說些胡話。受傷的不是他自己嗎?怎麼反倒掛心起他這沒事的人了?
「殿下,沒什麼好擔憂的。」
「你再這麼胡鬧下去,總有天要出事的。那些大臣與將軍、還有南方虎視眈眈的祺國……」
「頂多就是個死。黃泉下能拉尊貴的殿下作伴,我覺得挺好。」
誅銀打斷他、突兀地笑起來。蘇少遲蹙眉,忽地把手按在他胸前。
笑聲止住,但少年的唇邊仍彎著不合時宜的弧度。那張嘴總是隨時吐出惡毒的、諷刺的話語。他在咒蘇少遲死,太子怎麼會聽不出來。
「你真是那麼認為?要拉我下黃泉和你作伴?」
「要不您說呢?」
蘇少遲幾乎動怒,誅銀的所作所為讓他在這皇宮裡陷身囹圄。外人把他們講得多難聽,他都知道的。他若登基必是亡國昏君,而他身下的便是那禍國的妖孽……南方來的禍水!不凍的江河就給他渡來這麼個東西,偏這人還一心要他死。
他幾乎就要吐出反譏之語,要不是,他忽地觸碰到了誅銀極細微的顫抖。
蘇少遲愣了。誅銀在發抖,眼裡的冷意半分未褪,嘴角所噙的笑也沒減少一分,可他,竟然在害怕。
太子忽地清醒,他真的醉糊塗,才會動了對誅銀發火的念頭。他把少年呵著疼著可不是為了這般,他永遠不該說出傷害此人的話。
「黃泉下作伴也好,但我還是喜歡這人世多些。」
於是他這麼說,以指尖溫柔地拂過了誅銀的眼睛。木屏風上、影子成雙,太子撥開少年額前的髮,又落下一片碎吻。誅銀沒出聲,卻把手攀到蘇少遲頸後,算作回答了。
2.
說要散心,兩人終是未去成。那晚蘇少遲也沒再去政殿,留在時明宮中,和誅銀同宿一榻。
早早熄了燈。外頭的空氣對一直不能適應冬日的誅銀來說相當凍人,但蘇少遲讓人在被窩裡塞了個銅捂子,就寢時便感覺不到冷了。
床榻給銅捂子佔去一部分,又再擠了兩個人。縱然誅銀體型嬌小、佔不了太大的空間,兩人稍稍一動,仍是臉貼臉、肩碰肩。
「尊貴的殿下,皇宮那麼大,這麼擠著,很有趣嗎?」
「嗯。」
若是以往,少年估計要把太子踹下床榻。可今日蘇少遲抱傷在身,誅銀便有了顧忌,縮在內側,拚命地往角落鑽。蘇少遲卻把銅捂子推向他,誅銀不領情,硬是讓東西停在兩人中間,彷彿那是他最後的防線。
偏偏他一動,膝蓋便撞上蘇少遲的腳。床榻太窄,誅銀又已經靠在邊上,沒地方退,那圓圓的銅捂子硬是被塞進懷裡。
「睡吧,用不著縮成那樣。」
頓了半晌,蘇少遲張開眼睛,仍察覺了少年的視線。誅銀遲遲沒闔眼,在黑暗裡一雙眸子兀自睜著,他的眼睛很亮。
太子有些好奇地觀察,他發現誅銀的目光落在他身後。他背後有什麼?北方的夜色?或是宴國的月光?
「在看什麼?」
「屏風,那山水。」
「不喜歡就讓人搬走了吧。」
蘇少遲回過身子,瞥了床帳後的屏風一眼,陡峭的群嶺被山川環繞,本該是遼闊大氣的景色。不知怎麼,一幅圖畫卻極不平衡,無數的山頭像遍地叢生的雜草,混亂地錯落各方。其中水不似水,合著山壁曲直無常,這可叫個天無法、地無章!
屏風是他人贈的,蘇少遲欣賞不了。說上來反而是白日撞倒的那幅屏風,靜恬的木色蓮花讓他看得舒坦些。
「不,我就喜歡。留著它。」
蘇少遲扭頭回來,瞧向床榻上的少年。稍微起身,一頭長髮便披了下來,太子把頭髮撈到身後,手撐著玉枕。
「果真禍國。」
那話語裡帶了幾分玩笑的意味,若點起燈,也許蘇少遲會看見誅銀複雜的神色。時明宮外的月色很冷、很冷。往年的這個時分,人心也是冰涼的。
那麼又是從何夕開始的呢?山水屏風後,被誰沉沉的眼光硬是闢出了一方天地。即便只是同榻而眠,他們都還是……
「過去點。」
誅銀往外挪了些,終止了關於屏風的話題。銅捂子不知何時被他推到背後去,蘇少遲沒了阻礙,便順勢把少年攬入懷中。
分隔數月,誅銀還是像記憶裡的一樣小。他曾有過憧憬的南方,似乎就這樣被摟在懷裡……蘇少遲總會想,若不是當初他遊至祺國,沒兩日祺國主君便突然駕崩,也許,他會想留在那裡。
「晚安。」
「滾。」
蘇少遲裝作沒聽見,收緊手臂便睡了。誅銀枕在他胸前,嘴上依舊不饒人,可行動上卻是依了他。
那晚太子夢見了舊時的事。夢見遊歷時他與誅銀初識,聽著對方歡快地描述他的故鄉……那時誅銀還未喚作這個假名,祺國的君主也抱持主和的立場與宴國交好。南國一年四季都相當溫暖,當小城流水迎來貴客,南人以溫軟的口音唱著:山川何來死生?君看這風花景色、錦繡小城,江湖都不必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