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語門秘史
相傳，有一武林門派，極其隱密低調之能事，江湖中無人不知他們存在，卻甚少聽聞有關此門派消息，只知道該門派的派訓為「輕聲細語，謹言慎行」，以及，掌門人異常強大。
自然，也無人知曉門派之名，江湖中人茶餘飯後提及此門派，皆取派訓八字箴言中細語二字，私下稱為細語門。為方便敘事之故，筆者沿用江湖約定成俗的名號，管他們做細語門。
細語掌門已然許久不現身，唯一一次眾幫會見過他的場合，得追溯至四十餘年前的華山論劍。
彼時，細語掌門乃一介小伙，隻身上山報到，並無弟子童僕跟隨。
眾幫派高人一一上台與之較陣，他僅站直挨打，不使出武功，光憑內力，即令各大好手投降。
正當武林高手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上前時，一個老頭慢呼呼的走上台，道：「吾乃今日武當第一掌門人，自小修練，如今已有三十餘年內力，見君不動如山，想必嫌棄咱們武術招式是花俏玩意兒，如今吾不用招式，只比內力，讓老頭子來試試你小毛頭肚子有幾兩！」
話才說完，老頭子隨即被細語掌門人的內力震出場外。
大夥見狀，已經不敢再上前，包袱收收準備告辭。又來一個西域夷人，面貌黝黑，五官深邃。夷人作揖道：「敝人為天竺禪宗，達摩祖師分支。閣下內力，想必非自行修練，想必是師父灌注，才具此深厚的底子。敝人不才，自小體弱多病，資質愚鈍，虧禪宗師父給予灌注內力養病，得以存活今日。得惠大師內力，又長年打坐修煉，敝人體內，已經六十餘年的功底，如今總算有了機會，向內力深厚之人討教討教。」
語畢，天竺人如一只冷冽凜風侵襲的樹葉，轉眼間飛出數百呎外，不省人事。
眼見天下好手，無人能及，細語掌門得到天下第一的名號，神情自若，無悲無喜，隻身下華山，從此歸隱山中，不問世事。
轉眼四十餘載過去，掌門即便有內力，也不敵光陰，垂垂老矣，欲尋求新任掌門，門內弟子無不毛遂自薦，力求得到掌門蓋世力量。
掌門立告示，接班掌門的要求極其簡單，只消貫徹八字箴言「輕聲細語，謹言慎行」，屆時，掌門自弟子中，找出聲極輕語極細言行謹慎相當之人。
命令一下，無人膽敢不從，從早至晚，起居往來之間，動作輕細。有人為取得掌門之位，特地撿來幾隻野貓，藉以習得貓兒輕盈無聲之法。
起先只是稍事注意言行，隨著時間過去，規矩越來越嚴格，也越來越苛刻。晨醒，下床不得出聲；疊被不得出聲；至道場打坐通順經脈不得出聲；走路腳步必須輕得聽不出聲響；吃食咀嚼花生米、菜蔬不得出聲，筷子尖與筷子尖相碰不得出聲。
掃地不得出聲；洗漱不得出聲；搬物放物不得出聲；呼吸吐息不得出聲；就寢，不得打呼出聲。
細語門原本即靜，現下更加安靜了，可清晰聽見牆上藤蔓攀爬的細碎聲響，似木椅朽壞，喀喀卡卡的。
規矩日嚴，可苦了規方。
規方原是個孤兒，為細語掌門拾回養育。規為畫圓器具，矩是畫方器具，掌門希望規方能守規矩，才取此名，但嫌「規矩」二字呆版，是以易矩為方，是為規方。
規方如今已十歲，本無憂無慮的小兒，而今為著輕聲細語的規定，被整得焦頭爛額，索性躲到堂外，天天與弟子撿回來的野貓玩。
那弟子只為了得到掌門之位，才撿貓回來，骨子裡壓根不愛貓，怎麼學都學不會貓步，倒是規方，堂外成天寂寞，跟著貓走。上屋簷、鑽樹叢、跳圍籬，有時不願回去近無人味的細語門寢房睡覺，就著星空與貓同睡。
漸漸地，規方身子骨越來越軟、腳步越來越輕、奔跑越來越迅速、跳躍越來越高，無論貓兒如何東奔西竄，規方立馬便能跟上。
不知不覺間，他學會貓步。
習得貓步不過一旬，正碰到細語掌門人一年一度例行遊覽，為期一月。大夥兒見掌門前腳一出，心情立刻鬆懈下來，不料掌門出遊不過兩旬，一幫不知打哪來的山賊，闖入山林，直搗門內。
細語門上下大驚失色，躲得躲，逃的逃。山賊有刀提刀，沒刀出拳腳，不一會兒，細語門弟子各個被打得重傷不治死亡。
賊頭見狀，笑道：「你們看起來是個道館的樣子，今兒咱們賞臉來踢館，想不到你們不但沒有半點功夫，連內力都沒練過，還敢假裝是一武林門派，哈哈哈哈哈哈。」
規方憑著貓步，在危急時縱身一躍奔上圍牆，逃過一劫，待風聲歇去回歸，已是屍體無數。離掌門返來尚有十日，他跟著貓兒一同捉魚捕鳥，倒也甚少挨餓。
掌門如期進門，只見狼藉一片，數不盡的腐爛屍骸發出惡臭，惡臭中央，規方癱軟在地上不能言語，手上抱著兩隻貓。掌門帶著規方離開傷心地，浪跡天涯。掌門自認無顏面對細語門，遂要求規方別再稱他掌門，喊師父即可。
規方到了山下，天天心心念念找尋那幫山賊，想欲替死去的弟兄報仇。但師父一直不教他武功，倒是整天要求他修練通經順脈之法及一點簡單的醫術，每當規方要說服師父去報滅門之仇，師父總是搖頭。
不服師父的鄉愿，卻又想得到細語掌門的絕世功力，是故表面上對師父恭敬如昔，私底下每到一處就結交當地的狐朋狗友。
轉眼間五年過去，規方長高茁壯，早已非昔日黃口小兒，師父身體卻無故突然衰敗，躺在床上無法行走，只得將規方叫到跟前，說：「規方，為師自從外頭看見嬰兒的你，接你入門看顧，一看看了你十五年，你生來聰明伶俐，悟性極高，無師自通學會輕功，著實令為師欣慰。如今，為師大限將至，要把所有一切交給你，在此之前，必須告訴你我等門派的全貌。
「我等門派，功力不著書、不口傳，只單傳一人，那人便是掌門，掌門人再傳給下任掌門，亦復如是。當初，為師方即掌門之位，不諳世事，血氣方剛，莽撞上山與人華山論劍，才知自己果真舉世無雙，本來已知細語掌門無人能及，攤在陽光下與人交流，又是一種滋味。比試完後，為師回到門派中來，深覺自己魯莽無比，慚愧之下決心從此以後，以當初華山論劍為期，每年一度遠行，說是遠行，實為自我放逐，對於祖訓謹言慎行沒守好的懲罰。
「想不到，自我放逐的反省，竟會引來滅門血案！規方，我明白血海深仇，也知道你為何一直要為師去報仇，並非為師不願意替弟兄討公道，而是，這一切根本是為師造成的，若不去華山論劍，定不會使我等曝光江湖中；若能憑一己之力定心養性，不靠自我放逐修身，也不會使山賊來犯，導致滅門。表面上看來，山賊凶狠惡劣，實際上細數因果，只怕為師的罪孽更加深重。
「我等門派，忒重內力，尋常武林中人，接受父執輩內力，累積不過數十載，我等從第一代掌門開始，至為師這代，已經十一代了，積累內力之巨大，不是一般可比。因此，為師要求所有人修習通經順脈之法，從中選出最佳者，避免灌注大量內力時，經脈阻塞而亡，此外。八字箴言亦是，內力深厚之人，做什麼事都要特別輕，無內力的人跺腳只是普通跺腳，有內力的人一跺腳，地上力馬浮現一個窟窿，一個無心的小動作都會傷人，不可不慎。
「如此強大的能力，必須隱蔽起來，不能給人知道，若為師隻身打天下，鋒芒畢露無妨，不過我等門派的功力要傳予後世，不得不慎，否則內力傳至惡人手中，後患無窮。
「你怨為師一直不肯教授武功，著實慚愧，為師有的，只是內力，至於武功，可是一丁點都沒有哇！」
說完，師父命規方坐在床前，盤腿坐下接收內力，期間不食不眠，內力灌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結束。失去內力的師父，身體忽地虛脫，倒在床上死了。規方用師父僅有的積蓄薄葬，自己繼續行走天涯。得到數百年內力，規方並不覺身體有何異狀，反倒通體舒暢，身心格外輕鬆。
師父葬後隔日，規方如常與友人上酒樓吃喝，酒酣耳熱之際，有一人借酒裝瘋，隨便找個藉口向規方算帳，握拳就揍，規方只消稍稍運氣，左手輕輕一挑，那人隨即騰飛出去，五臟六腑都受了內傷。酒友大驚失色，但仗著酒膽，當場小菜照吃，話照說，規方卻隱約察覺，自己與混混中人有了隔閡，天明即離開鄉里。
隻身跋涉至另一縣城，恰巧衙門徵選捕快，憑著深厚的內力及貓步，規方當了捕快。甫上任，朝廷發出十大惡人通緝榜，正好其中一個惡人躲到這個縣城，規方不費吹灰之力就逮著他。
中央派來的官員表揚他的功績，力薦他去中央做捕頭，規方做捕頭不過兩寒暑，即逮到十大惡人之守，朝廷破格讓他以十七歲弱冠之年，進入宮中當御前侍衛，期間，規方保護皇上免受暗殺兩次，又揪出幕後主使，深得聖上喜愛，賜姓尉遲，得規方這侍衛遲了的意思，是名尉遲規方。
正人君子敬他，奸巧小人憎他，宮內達官貴人見他嘴上無毛，卻位居高位，很是妒忌，無奈規方為人沉穩，行事謹慎，應對進退，無不做足禮數，妒忌他的人，千方百計要抓他的把柄，無論派出偽裝成下人的奸細套話，或叫酒樓歌女色誘，規方皆不為所動。
秋日，秋官繁忙的季節，佞臣諫說：「皇上，小人有一事相求。規方年方十七，武功高強，難能可貴的是，他不若時下青年心浮氣躁，反倒彬彬有禮，實為難能可見的人才。
「古代李太白青年壯遊，而成詩仙，男兒本該志在四方，規方如今為官，不得擅離職守遊歷，可是一直關在宮中，如籠中飛鳥，有志不得伸，小人看了心有不忍。不如這樣，派他至塞北充軍，增長見識，直至及冠之年再回宮中效力，不知聖上意下如何？」
皇上覺得有理，當下應允。
時年兵荒馬亂之時，規方雖生長於山中，不如宮中老臣深謀算計，也知曉箇中用意，要他去塞北打仗，無異要他白白送死，迫於上命不得不從，只得謝過皇上恩賜，隻身至塞外報到。
佞臣擺弄之下，規方到了塞北變了一個人，他仍然為人沉穩，自身嚴守規矩，但又對軍中無禮粗鄙的莽漢軍兵露出欣羨之色。
塞北嚴寒清苦，三年來，規方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戰功無數，一路至無名小卒晉升至將軍。夷族見到他便怕，就著他的名字，取了諧音綽號叫鬼訪，鬼來訪之意。規方樂得擺脫規矩二字束縛，欣然接受鬼訪的外號，正式將鬼訪當成字號，人稱鬼訪大將軍。
及冠之年一到，規方立馬帶功凱旋返宮。佞臣見他身處險地三秋，不但活著，身上更不見半個傷疤，又聽聞鬼訪大將軍的厲害，不敢再害他，對他畢恭畢敬。規方少了弄臣阻礙，平步青雲，一路升官。兩年過去，規方二十二歲，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群臣向他求教平步青雲的秘訣，他只淡淡一笑，在紙上寫下「輕聲細語，謹言慎行」八字。
再三年，規方二十五，但覺周旋於群臣之間，積勞疲憊，向皇上暫且告假還鄉，皇上念他忠心勤勉，給予准假，又賞賜很多銀子當作盤纏。
行舟搭車，至十五歲時日日與師父同住的鄉里，光顧久未光顧的酒樓，昔日狐朋狗友見規方十年不見，成了大官，紛紛上前巴結致意。規方但見這些友朋，醉生夢死依舊，白費十年光陰，不禁搖頭嘆息。
再上深山看看自幼生長的細語門，十五年過去，道館牆塌壁頹，藤蔓纏繞，門口的野貓更多了，他猜是當年貓兒的後代。
道館周圍多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民房，以粗木建成，有點老舊了。規方心忖：這不著人跡的所在，怎麼會有房舍？
好奇心驅使，規方登門拜訪，應門的一對夫妻待客熱情親切。三杯黃湯下肚，規方問起夫婦來歷，丈夫說：「我本是一名山賊，不務正業，跟著山大王到處燒殺擄掠。十五年前，我們在山腳下看到一個老頭從這山中走出，猜想這老頭隱居山上，或是獨居，去他家翻找，指不定能找到一些個財寶，一行人上山看到武林道館才知道，原來這老頭是開道館的。
「當下我們摩拳擦掌，進去踢館，原來只是想去領教領教武林中人的厲害，怎知，道館裡面的人全都不會武功，我們誤將沒武功的人當成有武功的打，一個不小心把他們全打死了。
「下山以後，我們依然偷搶拐騙，心裡卻開始產生疙瘩，因為問遍武林中人壓根沒有聽說這片深山的武林道館。那這間道館究竟是什麼呢？我們間接聽見耳語，江湖中有個隱密的門派叫細語門，我們猜想這門派也許就是了，當時的老人，說不定是細語掌門人。
「細語掌門相傳功力無雙，他回來見到如此慘劇，難道不會找我們算帳報仇嗎？每思及此，讓我的心驚跳不已，久久無法成眠。
「踢館後五年，江湖無端端出個名捕，年紀輕輕，就逮到朝廷榜上有名的十大惡人，還捕獲了十大惡人之首，我們無不人心惶惶。連番壓迫之下，山賊團做鳥獸散了。
「雖然我不敢做壞事了，但是正經事一個也不會，什麼錢也沒賺成，只能找個安穩的居所隱居度日，求過活而已。想來想去，來到此地，一來此地隱蔽安全，捕快不會上來捉拿犯人，二來，我壞事做盡，罪孽深重，他日細語掌門重回此地，我必偕同妻子，為他做一輩子的奴隸贖罪。」
規方看看這個男人，只是一個稍事碰過武功的普通人，沒有過人之處；他的師父傳授他無邊內力，配上貓步這等貓功夫，令他仕途順暢，出將入相。可是，細語門只注重內力，卻不管武功，使得一群如眼前男人的匹夫，就可以滅門。
他思索，若當年不為了內力搞輕聲細語那一套，只要教導弟子一點貓步這樣簡單的武功，一群流氓怎麼會是對手？想著想著，規方覺得無比諷刺，不禁大笑出聲。
笑聲如獅吼。
林中之鳥驚逃，玩得盡興的貓兒也跑了，他笑個不停，多年來壓抑的各種情緒全濃縮在這聲笑裡，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粗木房舍坍塌，一片木條落到他頭上，才止住笑，回過神來。
山賊夫婦逃亡不及，七孔流血死了，規方走出廢墟，看著原本就傾頹的細語門到館，更是碎成片片，化成齏粉了。
創作內容
短篇武俠─細語門秘史
讀書心‧得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