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縱是立夏已過，暖風吹在汗濕的褻衣上，仍讓少年瑟縮了幾秒。
睡夢中，鴛峋又聽見母親用溫潤甜美的嗓音唱道：哥哥考個秀才郎，推車哥、磨車郎，打發哥哥上學堂。哥哥學了三年書，一考考考著個秀才郎。先拜爹，後拜娘，再拜拜進老婆房。金打鎖匙開銀箱，老婆房裡一片光……
母親每次唱這首歌的表情看起來都很歡快，他喜歡伏在她茜色的裙上午憩。只是他四歲那年，母親再不唱了，偶爾哼幾個殘音，又攬著他哭。街市上開始有人喚自己「野種」、「沒爹的」。
鴛峋沒有爹這個概念，只是回家問了娘，看著她陰鬱的臉色，小小腦袋記住的，只是「爹」大概不是什麼好東西，既不是好東西，沒有也無妨。
母親又唱了一遍，只是嗓子聽起來不對。鴛峋抬起頭，卻看見那個讓自己刻骨銘心的「大娘」，像一朵雷雲籠罩在房裡。自己也早不在母親腿上，而是被人踩在椅子腳間。
大娘說，給我狠狠掌這個婊子的嘴！於是母親的臉腫起來，嘴角流出血。
大娘說，老爺生前既愛看她舞，余就由她舞著！於是母親用光裸的足，一遍一遍在炭上跳著胡旋舞。
大娘說，她既有好嗓子，余便成全了她！於是兩個粗手大腳的男子一個架，一個嘿聲挪過猶冒湯氣的鍋。
母親只是噙著淚受著，用碧波汪汪的眼覷他。千不該萬不該，大娘順著看見嚇得不敢作聲的自己，已有年歲但美麗的容顏閃出一抹怨毒，說：「妳既是個婊子，斷沒有容這下作胚子入譜的道理…不過再怎麼下作也是老爺的骨血，余就好心一回，親帶他去漱玉齋捐了身子。」
鴛峋沒有聽過母親這樣凌厲的哭號，彷彿方才所受的折辱一下子從某個儲存聲音的容器裡炸裂出來。但是大娘沒有理會，鮮紅的丹蔻指爪像蘸了血，扣住自己的手腕連拖帶拉的出了房。
刺眼的青天讓幼兒懵了下，就一下下，大娘用半是鄙夷半是古怪的神情瞥了他，視線相觸的那刻，婦人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喚過小廝：「常二，鬧騰得夠了，府裡事還多，玩完了早些回去罷。」
「謝主母恩賞！謝主母恩賞！」常二猥瑣地笑了，又惦量起彷彿人事不知的小孩：「稟主母，奴才斗膽再討個賞，不知……」
「去你的吧，置辦了他，銀子還不給你們哥卅買酒吃。」
男人應承幾聲又鑽進屋去，不一會便聽見已然倒嗓的母親哀求著、男聲吆喝著什麼做婊子還想立牌坊，還不快把腿開開給爺快活──後面他再聽不清，只覺得恐怖。
手腕上的力道不曾稍減，鴛峋摔下車後便足不點地、幾乎算被提進的漱玉齋。他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披著紺青底描金直裾出來，跛足和著柺杖發出「篤、篤」聲，左邊手肘以下空蕩蕩的怕人，只一邊的眼睛懶懶瞄了自己幾眼，吩咐掌櫃去取十兩銀子。
大娘脫開自己的手，嘴唇歙動，最後只幽幽吐出一口氣，彷彿把這生中所有的氣惱、忿恨、不甘都揉在這口氣裡，離開漱玉齋。
她沒有錯，錯的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小賤人，雖說是賜婚，到底她的母家也是個府尹，憑什麼舉案齊眉了一輩子，臨了卻冒出個私生子！她是明媒正娶的妻，怎容得仔細防範一輩子，卻早已不知情的和人共事一夫六年有餘！她低低的在回府的車程中哭將起來。
鴛峋並沒有聽到，在那四角的院中得瑟著被驗了身，名字倒許他留著，領他進去那個人翹腳抽著煙說：「鴛，雄鳥，倒也合了你往後的命。人都說鴛鴦是長情的種，誰知道池裡的鴛還是那隻鴛，鴦倒是日日輪著應卯呢。」周遭的聽到都低笑起來。
都是陳年舊夢。鴛峋洗漱已畢，褻衣半掛在腰間，露出一小點斑紅的胭脂吻，凡賣到漱玉齋的都會烙上這個印記，也免官府查起來賴他們要銀兩。初烙上時只覺得燙，等過了三日燎泡子才鬧起來，也不過兩巴掌的事。如今他已不是那個悄沒聲的幼子，而是連朝中大員聽他一言都如聞綸音佛語的勾欄人。
創作內容
柳陌宰輔(一)
我是魔獸宅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