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從那之後究竟過了幾天了呢？

　　言無垢在尚未熟悉的房間裡醒來，望著仍有些昏暗的天花板等待睡意退去。這應該是清晨五、六點左右，可是祕屋裡已有不少起個大早的孩子們開始活動的聲響，雖然為了不吵到其它還在睡的孩子而刻意壓輕了經過走廊的腳步，但對總是無法安然入睡的他來說並沒有多大作用。

　　並不是在說現在這個環境有多麼惡劣，事實上正好相反，在他剛來到這裡受到了想像不到的歡迎，他們說這裡是專門為他這樣的孩子設立的場所，所有會來到這裡的孩子都有同樣的理由——已不再被原本所待的地方需要了。要認清這樣的事實是很痛苦的，但言無垢卻又不得不去接受眼前殘酷的現狀，他今年已經十五歲了，年紀大到夠去明白世理，已經回不去總是假裝自己什麼都不懂的童稚時光了。

　　自他有記憶開始，他就能夠本能地分辨任何人言語當中的真實性，而他第一個搓破的就是父親為了隱瞞外遇而對母親說的謊話，對當時還相當年幼的他來說只是個無心之舉，他並不知道那最終會造成自己的家庭分裂，天天以淚洗面的母親將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在導致這結果的言無垢身上，以暴力的行為來責怪他犯下的過錯。她是打從心裡真的憎恨自己的孩子，每當他用那雙能夠輕易看透他人內心的眼睛望著她時，她都會感到噁心，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否定他的存在，在日積月累的躁鬱和歇斯底里的情緒之下，精神崩潰的她將家電器的電源線使勁地圈在親生兒子的脖子上，結束了她的痛苦，以及他的。

　　淚水從言無垢的眼眶中湧出，他抬起手臂用睡衣的袖口將它抹去。脖子上的勒傷和身上其它部位的瘀青雖已在漸漸褪去，但過去的經歷留在他心上的傷口卻清清楚楚地一直在犯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被殺死，當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怎麼去形容，就好像是在他處於瀕死的邊緣之際，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將他送到了這裡。他只記得突然跌落在草坪上的觸感，意識不清中感到有人小心地將他扶起，試著呼喚他，他虛弱地睜開眼，看見有幾個人影以及他們身後的古老房子，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他隱約地感覺當時一起被送到這個地方的好像不只有他一個。

　　在那之後他昏迷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醒來時只有他一個人，身上的傷口已被細心地處理過，不知道他們使用的是什麼藥物，他甚至一點都不覺得疼了。沒有多久一個歲數和他相仿的少年來到他的房間，向他大致說明了情況以及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的理由。然後便把以後的問題丟給他自己去思考和決定。

　　“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老實說言無垢沒有辦法立刻就給出想法，他一直是在被否定的環境中成長，負面的情緒掩埋了他生活中的一切，他沒有辦法突然就很樂觀積極地告訴別人自己沒有問題，已經隨時準備好面對將來的事，而那少年似乎也能完全了解他需要一段時間好好慢慢去想，除了日常需要的一切之外，少年什麼也沒有過問。

　　言無垢在這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雖然看起來有很多孩子也住在這裡，但一直沒有人來打擾他，除了為他送來美味三餐的那個女孩，以及經常來幫他換藥的婦人，還有不時會來看看他的那少年，關心他是否能夠適應這裡的生活，以及生活上是否有所不便的地方——幾乎可以說，實在平靜得有點不可思議。

　　來到這裡之後他一直沒有離開房間，即使傷勢並沒有影嚮他的行動，他也不想做任何事，只是成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試著把發生過的事遺忘掉，直到淚水哭濕了枕頭，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為止。

　　但他自己也明白這樣下去是沒有意義的。抓起放在床頭的乾淨衣服，言無垢起身換裝，這時他聽到有人在他的房門外停下腳步然後輕扣木門板兩下的聲音，透明的紙門上映出了一個女孩的黑色剪影，每天早上這個時間她都會很準時出現。她打開房門把早餐放在房內的桌上之後準備離去，看到言無垢坐在床上望著她也不驚訝，只是淡淡地禮貌性點頭，她是個話不多的女孩，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言無垢每次看到她時總是會忍不住想起少年曾說，會來到這裡的孩子和他都是因為同樣的理由，那麼她是不是也和他有相同的經歷？如果自己和她說話是不是能夠得到同病相憐的安慰？

　　可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女孩也一直沒有主動和他聊天，只是慣性地每天為他送飯而已。

　　言無垢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尤其在聽說她是和他同一時間被送到這裡的孩子之後更感到不解。

　　他走到桌旁的椅子坐下開始享用早餐，雖說他過去不可能有機會吃到什麼像樣的食物，但是這麼好吃的東西他真的是第一次吃到，可以感到料理人的用心，即使他不明白也忍不住會想，這就是媽媽的味道吧？

　　在他用餐中又有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是個沒見過的孩子，但看起來不像是迷路誤闖進來，這孩子緊盯著他的樣子看了一會，像是在確認他的反應似地遲疑著開口：「無垢……哥哥？」

　　一時之間言無垢並有多想，他來這裡應該已經有很多天了，也許是有人告訴了這個孩子，因為他在一開始就被問過名字，就算這樣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那少年當時也有告訴他在這裡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互相照顧，所以少年才會一直對他那麼親切。

　　「怎麼了？」言無垢放下餐具走到男孩身邊蹲下，他只是覺得自己也應該禮貌地有所回報。

　　那男孩立刻撲到他懷裡緊抱住他：「哥哥！」

　　言無垢有點錯愕，不是因為男孩突然的舉動，而是他給言無垢的感覺並不單純，就好像把他當成真正的親生哥哥般在跟他撒嬌，當下他腦中只有個疑問：「怎麼回事？」

　　「那個啊，有人給了我一樣東西，說只能讓無垢哥哥看到，可是哥哥你一直沒有走出房間，我真的好擔心。」小男孩張開一隻手給他看，只是一張小紙片。

　　言無垢疑惑地拿起紙片正反面都看了一遍，「這上面什麼都沒有。」話才說出口，紙面上突然開始浮現出文字。

　　〝小心百音燄那傢伙！〞

　　他才看完這句文字沒幾秒，紙片就突然發亮，像被光溶解般消失不見了。

　　「是誰給你這張紙條的？」言無垢對小男孩問道。

　　「修拉姊姊。」

　　誰啊？言無垢的記憶裡沒有見過這個人的印象，她為什麼要給他寫著這種內容的紙條？

　　雖然他當下的第一個反應是自己應該去找本人問個清楚，但是當他望向房間出口的方向時，卻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他不能離開這個房間。就好像有股力量在拖拉著他似地，將他牢牢固定在這個空間無法動彈，而他的潛意識卻不自由主地服從了這股力量。

　　「…吶，」言無垢轉向小男孩問道：「你可以幫我把她找來嗎？」

　　小男孩歪著頭頓了一會，並沒有問他原因。「好啊。」他說完便一溜煙地跑出門。

　　言無垢再度回到桌邊坐下，四下觀查了一下這個房間：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相當古老，像是有幾百年歷史了，雖然牆壁和窗戶以及傢俱顯得非常陳舊，但因為經常有人在打掃所以很乾淨，並沒有發現什麼奇怪的機關，除了一張圓形橡木桌和擺在角落的高腳床，房間裡看起來已經沒有其它東西了。

　　那麼剛才那像是腳被黏在地板上的感覺是什麼？言無垢並不記得自己有什麼特別的預感能力，難道離開這個房間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嗎？

　　他等了很久的時間小男孩才又再度回來，不過帶來的並不是什麼「修拉姊姊」，而是平日都會來探望他的那名少年。小男孩似乎想解釋，不過少年擋在他前頭冷淡地告訴他：「行了，你去別的地方玩吧。」

　　看起來有些擔心的小男孩乖乖地轉過身離開了。

　　「修拉她正忙不過來，所以請我過來看看你有什麼事。」少年說話時並不看著言無垢，語氣中隱約像是在掩蓋什麼事情。

　　「她給了我一張紙條。」言無垢說。

　　一瞬間少年的臉色好像變了，像是有點慌亂，接下來隨即轉為不悅，「她告訴了你什麼？」

　　言無垢覺得少年的反應有些古怪，便決定不說出真相，「是一張奇怪的紙片，上面什麼也沒有寫，拿在手上就消失不見了，這算什麼？你們這邊歡迎新人的花招嗎？老實說我看不出有什麼有趣的地方。」

　　「我會幫你問問她。」少年思考著說：「就我所知她不是這種會惡作劇的女孩。」

　　「她是誰？」

　　「修拉是個心腸很軟的好女孩，一直在負責照顧年紀比較小的孩子們。」

　　「我想親自問她。」

　　少年盯著言無垢看了好一會，然後問道：「你對這裡有什麼感覺？」

　　言無垢不明白他到底想問什麼，「我才剛到這裡沒有幾天，除了陌生之外我還能有什麼感覺？」

　　「那麼，你願意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嗎？」

　　「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這是事實，言無垢從沒見過其它親威，也沒有親密到可以依靠的朋友，他也不想接受公家機關的安排，甚至可以說，他很慶幸還有這麼個可以無條件收留他的地方。「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待在這裡。」

　　聽到他這麼說，少年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很高興你這麼想。」他伸出一隻手說：「歡迎你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

　　「謝謝。以後請多關照。」言無垢握住他的手說。

　　「走吧，我帶你去見見其他的孩子。」少年退到房外招了下手。

　　言無垢苦笑了一下，「說起來你可能會覺得很奇怪，可是我有很不好的預感，我不能離開這個房間…」

　　「我允許了。」

　　就像某種咒術的力量被破除般，剛才那股沉重的束縛突然消失了，言無垢瞬間覺得自己好像解脫了，「咦？」他不明白地看著少年。

　　「對了，我好像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少年像是臨時想起般地對他說：「我叫做百音燄，請多指較了，無垢。」最後，少年在喊他的名字時露出了一道非常溫柔的笑容。

　　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的言無垢呆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