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二月四日,這一天是初二,晚上很靜,我聽著音樂,思索著下一篇文章的大概內容,但實在太難了,獨自一人的空間真的很難思考……。此時長輩、晚輩也該都睡了,只剩下廳堂上還聊著天的大伯們。
0點──的確是鄉下人該睡覺的時間了,但對一個土生土長的都市人來說,這時間要睡覺真的很困難。空氣裡充斥著靜謐,靜的令人窒息。
爸爸以前常說有關鄉野的傳說,殭屍、幽靈、抓交替……等等不勝枚舉,此時卻成了我最害怕的事情,記得小時候爸爸最常說的故事,是關於一個小朋友晚上不睡覺拚命看電視最後爆肝死掉的故事,當時我以為爆肝只是爸爸胡謅的一個死法,長大後才知道,原來爆肝是偏近於猝死。
扯遠了。
總之,每年回老家過年,我都會被安排在這個約略兩坪大小的房間裡過夜,而我也都是一個人睡,然而每一年都是同樣的結果──睡、不、著。
夜很黑,在老家我沒有車,不能半夜跑出去,就算我睡不著也只能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數著從來沒讓我睡著過的羊,聽著秒針滴答的走步聲,偶爾還可以聽見流浪狗在外頭吠叫著,讓每一年回老家過年的我飽受失眠之苦。
我閉上了眼睛,把腦子裡所有的雜思都拋出九霄,安靜的躺著,將自己融入這一片寧靜之中。
一段時間之後──可能是十分鐘,也可能是一個小時或是更久,房間的氣氛變得緩和,不那麼緊張了,而我數著秒針滴答的次數,漸漸的開始感到倦了,我的意識也就這樣模模糊糊的沉澱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
我聽見了時鐘的聲音,但我心想,這麼安靜的空間,聽到掛鐘運作的聲音很正常。於是我沒有多做遐想,繼續將我的意識流放……
滴、答、滴、答、滴、答、滴……
又一次,掛鐘又一次的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於是我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
「三點半……我的天啊!就不能讓我好好的睡一覺嗎?」我拽起了枕頭的一邊摀住不斷侵蝕我睡眠的聲音,但時鐘的聲響卻不停的穿過枕頭進到我的耳裡。
雖然時鐘的聲音並沒有持續很久,只在我耳裡盤旋了一下子,但我卻覺得這聲音好像侵蝕了我一世紀的時間。又過了一段時間,終於,滴答聲被我自己沉穩的呼吸聲給蓋過去了,我又再一次的睡著了。
咯咯咯──咯咯咯──。
天亮了,外頭的公雞啼叫著,我睜開雙眼,正想高舉雙手伸懶腰,但我卻一動也不能動,仔細的看了我的床,床單蒼白如紙,而牆壁也漆上了雪似的白,我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了,為何自己要被五花大綁的丟在床上,吸著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這麼的像醫院。如果我真的在醫院,那麼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麼誤會,而這誤會是在自己熟睡時發生的,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誤會。
正當我迷惑到不知所措的同時,房門被一個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推開了。
「你叫什麼名字?」眼前這貌似醫生的男子走到我病床邊,雙眼帶著輕蔑意味地看著我。
「我叫做……耶?我叫……怎麼想不起來了?」我衝著男子大喊了一聲,而後卻被我自己的忘名舉動拖垮了氣勢,呢喃地道:「不知道……」
「恩……情況很糟糕呢……」男子看著我,又向著病床左手邊的一面鏡子聳肩,彷彿鏡子的另一頭有人在看著。
而這個舉動在我眼裡看來,是那麼的莫名其妙,但男子在聳肩之後便離去,留下被五花大綁丟在床上的我。
我回想著昨晚發生的事情,但我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想起腦海裡一陣又一陣的滴答聲,與此同時,我放聲狂吼,嚎叫著。
「不要吵了!!」房間裡瞬間被我的嘶吼聲以及床鋪劇烈搖動的哀鳴給塞滿了,我一直叫著,一直叫到我的嗓子啞了,我還是不斷地、持續地叫著。
我在床舖上劇烈的擺動自己的身體,試圖伸出雙手掩蓋傳進耳裡的滴答聲,但我卻怎麼樣也伸不出來,全身上下被綁得死死的,在怎麼使力掙扎也都是徒勞。
我又嘶吼了一段時間,正當我嘶吼的同時,有兩三個白衣男女推開了門,將我的手從綁縛的繩子中拉出,並且注射了一劑無色不知名的溶劑,不久,我感到全身脫力,就這樣沉沉睡去。
滴、答、滴、答、滴、答、滴……
滴、答、滴、答、滴、答、滴……
滴、答、滴、答、滴、答、滴……
又一次,我睜開了雙眼,凝視著天花板上純白的扇葉轉動著,我凝視著,同時我也聆聽著扇葉破風轉動的聲音,雖然很細微,但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第幾天了?我不知道。
只知道我躺在這張床上似乎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床單已經有點泛黃了。臉色蒼白的我抬起身子,發現我已經被鬆綁了,站起身子看著鏡子裡那憔悴、雙頰凹陷、眼睛暴突的男子,我伸手摸著自己的臉頰,不敢置信的探索著自己的臉,但鏡子裡的人的確是我。
我沒有在鏡子前多逗留,多留一會被抓到的風險一定會多加一點,我不假思索的推開了門,卻與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女孩子撞個正著。
「不好意思,我趕時間!」我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女子,敷衍的跟她說了兩句。
「燕飛!」女子脫口而出的兩個字,充分的表現出對我的驚訝與擔憂。
但我並沒有被女子的那份驚訝與擔憂攔阻,只是倉促的邁開了腳步,與女子擦身而過。
這一切都來的很突然,在床上睡覺的我,莫名其妙被送進不知名的白色巨塔,也不知原由的被關了好幾天,現在,終於有機會可以脫逃了,拋下女子之後,為了逃離她的視線,我拔腿跑了幾秒鐘,只幾秒鐘卻已經氣喘如牛。這時才想起我已經被綁在床上數日沒有運動,導致我的肺活量大大的縮水了。
最後我半跑半走的到了巨塔的出口,推開大門想邁出我自由的第一步。
我愣住了。
城市街道,停滿了被破壞後的汽車與機車,建築物斑駁不堪,就像是末日降臨前,人類因死亡前的恐慌而造成的破壞,有些大樓不時冒出青煙,彷彿在告示自己已被摧毀一樣。
「這裡是怎麼了?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的心裡起了這樣的兩個問號,但這兩個問題卻沒有人能幫我解決,只能留在心裡疑惑著。
我走出大門幾步,並且轉身看著這困住我好幾天的巨塔。
【臨時醫院】
一塊斑駁的白布上,草草的寫了這幾個字,我轉身看向荒廢的城市。
心中的疑問依然沒有人能幫我解答,此時我聽見了門被推開的聲音。
「別找了,就剩下你跟我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落在我的身後。
我轉身看著那名女子,發現竟然是方才被我撞開的女人,我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女子看著我,悠遠的看著天空,隨後又把注意力抓回我身上,說:「我是你的堂姐,也是你唯一剩下的親人──你還記得初二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記得了……」我搖搖頭。
「那一天晚上,你進房去睡覺後,沒多久,你突然發了瘋似的跑了出來,嘴裡還喊著『救命』、『別殺我』……之類莫名其妙的話,叔叔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你帶回床上安撫你的情緒,你才又睡著。這是你第一次醒過來……」
「第一次醒過來?」卻見這個自稱是我堂姐的女人伸手阻止了我發問。
「當你第二次醒來的時候是第一次的十分鐘後,叔叔們聽見你房裡傳來砸碎物品的聲音,所以馬上趕到你的房間門口,打開門後卻見你發狂似的砸毀著你抓得起來的東西。看到這樣的景象,叔叔、大伯跟舅舅馬上又抓著你,把你壓回床上還跟你說:『已經很晚了,你看已經三點半了,好好睡覺吧!』並且拿著手錶在你面前晃了晃,但是,出了房間之後,叔叔卻說有聲音在不停的響著,而聽了叔叔這樣說的舅舅馬上也說自己聽見了,大伯卻只是搖了搖頭,說他們是幻聽,之後他們回到客廳又聊上一陣子,才各自去睡……」
「然後呢?」我急迫地問著。
「叔叔在兩、三點的時候發狂似的跑出家門,還叫囂著:『想殺我就來追我啊!沒用的傢伙!』,但是才跑上馬路沒多久,一輛蛇行駕駛的車子,在沒注意的情況下撞死了叔叔……」堂姐說到這裡眼眶不禁紅了起來,但她沒有停,反而還繼續說著之後的事情:「叔叔衝出家門之後,舅舅則是跟第二次醒來的你一樣,只是舅舅是跑到客廳砸毀著能丟砸的東西。」
「而大伯聽到聲音之後,從房門走出來,要舅舅別吵,但發狂的舅舅沒有聽進去,還是不停的砸著,大伯一氣之下,衝到我們家唯一有時鐘的地方,也就是你房間,拿下了那個半年前從古董商那裡買下的一個鐵製方型掛鐘,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大伯一定要拿那個掛鐘,但是大伯拿到掛鐘回到客廳,一句話也沒有說便將掛鐘砸向舅舅的頭,舅舅的頭被打個正著,全身一軟……死了。」堂姐說到最後兩個字時,語氣十分輕微,像是在呢喃一樣的輕微。
「那大伯呢?」我問。
「大伯帶著掛鐘到叔叔被撞的地方,用掛鐘邊緣惡狠狠地剁下了叔叔的頭……」
「然後呢?」堂姐突然停了下來,我又急忙得問之後發生的事。
堂姐沉默了片刻,又開始說起了之後。
「之後的事情很荒唐,但卻是真的,叔叔被剁下的頭顱,不但沒有流血,反而滴、答、滴、答的響。大伯提著那叔叔的頭往馬路的另一端走去,直到我看不見他的身影……」
「……」
「……」
我們姐弟倆同時沉默了片刻,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
「大伯離開後沒多久,我們家附近的鄰居,就像叔叔他們一樣,都發狂了。我為了保護你,把你送到醫院,跟醫院的人說你有精神疾病,希望可以把你綁起來以免你自殘──但你還是發狂了,實在迫不得已,我才拜託醫生,每天幫你注射鎮定劑,讓你用睡覺度過每一天,只是……只是……」
「……」我沉默著聽著這件荒唐的事情。
「只是……大伯還是……找上了這裡,醫生、護士甚至是保全都攔不住他,我躲進你隔壁病房的衣櫃裡並且摀住耳朵,看著被鐘聲影響的病患們一個一個發狂、自殘,然後死在我的眼前,我不敢叫,因為我怕被大伯找到,所以我一直等,等到他離開了這層樓,我才離開衣櫃去找你,那之後的事……你就知道了。」堂姐的眼眶泛著淚水。
「所以大伯還在醫院裡面?」我從堂姐身旁走過,作勢要進醫院解決一切事情的禍源,卻被堂姐攔了下來,堂姐說:「再不走鐘聲又要響起了,你也想要跟他們一……」
突如其來的聲響阻斷了堂姊還沒說完的話,只見堂姐一臉驚慌的看著我,嘴裡念念有詞的似乎是在呼喚我的名字。
但我的耳裡,卻只能聽見那巨大的聲響在我耳畔迴盪。
滴、答、滴、答、滴、答、滴……
滴、答、滴、答、滴、答、滴……
滴、答、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