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之五：憧憬的盡頭】
章魚狀的頭顱如皮球般滾落石階，並用小觸鬚努力支撐，一個勁的往出口方向逃跑，卻被突如其來的一腳踩住。
出現在入口的男子，是他們意想不到的人。
巴爾薩競技場冠軍──第一位劍鬥士凱薩。
「凱薩先生？瑪洛尼斯已經被我們擊敗了。」
佩拉不知凱薩為何會出現，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前來對付瑪洛尼斯。
「我知道……」
他停頓半晌，語氣平淡的回答：
「……但是米列斯‧托里爾還沒有死。」
「哦啊啊啊啊！？」
凱薩施加力量，被踩在腳底的瑪洛尼斯發出哀悽的慘叫，最後整個爆了開來，暗紫色的血液噴濺一地。
「哼，惡魔不過如此嗎？」
全副武裝的凱薩，提著四呎槍劍從陰影底下走了出來，他的左手貼上頭盔，緩緩將其摘了下來，第一次在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
「你還認得我嗎？米列斯。」
那是一名年約三十，樣貌極其平凡的男子。
然而米列斯卻驚訝的說不出話，表情很快就轉為深沉的哀傷。
「…………是的，我認得。」
「這傢伙確實消耗了你不少體力，託牠的福，這樣子我就有打敗你的機會了。」
「你想殺死我，成為巴爾薩名符其實的第一位嗎？」
「不，米列斯，你永遠都是巴爾薩最強的劍鬥士，以前是、未來也是！」
他的聲音帶有一絲亢奮，身體忍不住顫抖，再次用腳踩住瑪洛尼斯壓扁的頭顱。
「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只要你死在這裡，就能成就永遠的傳說。」
凱薩腳跟不斷施力壓踩，使勁將剩下的觸鬚完全擰爛。
「名聲、財富、權力，這些我全都不稀罕！只要能保住你的不敗地位，我就心滿意足。為保護城鎮與惡魔同歸於盡，就是最適合你的結局了！」
注意到自己的情緒過於激動，凱薩做了個深呼吸，才接著說下去：
「米列斯，你老了，身手大不如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被打敗，無論是在競技場或者其他場合，我都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他督了佩拉一眼，布滿血絲的眼神充滿敵視。
「所以我再也按耐不住了，無論用多麼卑鄙的手段，我都要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葬送你，這樣才能保住第五位的傳奇，我的時間才能向前邁進！」
米列斯眉間微皺，瞪視眼前的凱薩。
「看清楚了，佩拉，這就是我們這些被執念纏身之人醜惡的一面。」
──別讓妳的時間就此停住了。
──從那一天開始，米列斯的時間便就此停滯了。
──只有殺死你，我才能展開新的人生。
佩拉想起競技場老爺爺、尼克以及自己先前心裡的話。
自己若是執迷不悟，遲早也會踏上同樣的道路。
「說得沒錯，這座神殿裡的所有人，都是被執念吸引而來的！」
凱薩左手按住激動而起伏的胸口，右手提著槍劍走上石階，成為新的挑戰者來到米列斯的對面。
「來吧，米列斯，讓我們展開此生唯一一次，同時也是最後的對決。」
失去盾牌的米列斯，單手握劍擺開架式，佩拉立刻出聲喝止。
「不行！你的傷怎麼看都──」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戰鬥，作為競技場的英雄，我從沒讓粉絲失望過。」
更何況對手，是曾經仰慕自己的那名少年。
失去主人的神殿緩緩崩解，牆壁如蟒蛇竄動爬滿裂縫，晃動的天花板不斷傾落碎石。
即使如此，即將展開死鬥的兩人，依舊不為所動。
米列斯也曾多次觀看過凱薩的比賽，他的打鬥方式十分單純，固守防禦等待對方露出破綻再進行反擊，判斷精準，沒有多餘的動作。
他試探似的快速刺出一劍，被凱薩舉起碩大的劍身接住，接著往下一掃，砍中米列斯的大腿。
「…………」
明明視線被槍劍阻擋，凱薩依然分毫不差的擊中了米列斯。
米列斯這次使出一記向下、中途改變軌跡的斜切斬擊，一樣遭到看破，凱薩上身些微挪動閃躲，再用槍劍輕鬆擋下，又一次抬起槍劍往上反擊，命中了米列斯的右肩。
「米列斯，你的動作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宛如武裝要塞的凱薩，精準地反擊米列斯的一切招式。
超過一萬次的模擬演練，全都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
他的身體已經能自動應對米列斯的所有攻擊，甚至只要一動作，就能判斷出接下來的招式。
成為超越了心眼，一具針對米列斯而生的殺人機器。
米列斯按著流血的右肩，苦笑答道：
「作為粉絲，似乎有些超過啊。」
「你不出手的話就該我了。」
瞳孔睜大的凱薩，以驚人氣勢衝上前去，兩手橫舉劍刃，準備使出一記大橫掃。
這個距離無法閃避，因此米列斯一定會搶在槍劍揮出前攻擊。
這個判斷正確無誤，凱薩維持握劍姿勢，以劍柄撞擊傾身向前的米列斯腹部，之後才後退一步，砍出蓄勢待發的槍劍。
千鈞一髮之際避開致命傷的米列斯，胸口遭到大面積的重創。
在旁觀戰的佩拉捏了一把冷汗，明明剛才與瑪洛尼斯的戰鬥中，也不曾居下風，現在卻被凱薩單方面壓制住。
單膝跪地的米列斯給了佩拉一個眼神，要她別輕舉妄動。
凱薩則握著槍劍，待在原地等待米列斯重整姿態。
「我從小看你的比賽長大，一直認為人的身體很耐打，實際成為劍鬥士後才發覺我錯了。」
「失血過多會死，臟器被破壞會死，傷口感染也會死────人類實在是相當脆弱的生物。」
他帶著欣羨的微笑，俯瞰被自己砍倒在地的英雄。
「只有你是特別的，米列斯‧托里爾，無論受到多大的創傷、流溢多少鮮血，你都能夠戰勝死神的召喚。」
米列斯啐了一口血，起身站穩步伐。
「嘖……單純只是我時候未到罷了。」
「那麼就讓我見證吧、見證你氣數了結的那個瞬間！」
凱薩斜舉槍劍緩步逼近，他注意到米列斯兩腳微微挪動、準備向外張開，認定他打算往其中一側閃躲，準備封鎖他的迴避路徑。
「野牛角突。」
兩腳站穩的米列斯，斜身施展了一記意料之外的短突。
「什麼！？」
凱薩的上腹被直接命中，所幸刺的不深，只造成了皮肉傷。
刺擊前手腕沒有後縮，而是利用上半身的挪動，是凱薩從未看過米列斯施展的技巧。
米列斯將劍舉至背後，接著做出了預備揮砍的大動作。
認定這是跳躍劈砍的凱薩，默默將槍尖抬高，意圖在空中做個了結。
沒想到米列斯在背後將短劍往左拋，左手接住後迅速壓低重心，橫揮擊中了凱薩的右腿。
「換手打擊。」
「怎麼可能、又是沒看過的動作！」
倘若是臨時想出來的招式，不該有如此的熟練度。
面目猙獰的凱薩斜揮槍劍，不僅被躲開，還被繞到側面砍中手臂。
吃驚的人不單是凱薩，就連佩拉也目瞪口呆。
即便只見過一次，她還是認出來了────這是尼克的招式。
看準凱薩再次舉劍的瞬間，米列斯將劍收進腰間，扭轉腰身的同時以驚人的氣勢拔出，如同一把出鞘的寶刀。
「沙鷹三連！」
華麗且迅速的斬擊，在凱薩胸口留下的爪痕狀的刀傷。
凱薩終於注意到了，這些招式並非米列斯的，而是前十位的劍鬥士。
米列斯‧托里爾不僅記住了他們的動作，甚至能完美的模仿。
氣勢被打斷的凱薩，往後退開重整架式。
「不可能！為什麼我從沒見過你使用這些招式！」
「因為沒有必要，我是為了提防哪天他們向我提出挑戰，私下進行預習罷了，你不也對我的動作一清二楚嗎？」
他舉劍直指凱薩的臉龐，語氣冷漠的說道：
「凱薩，你的敗因就是太過於在意我了，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
「……住口！我還沒有輸，我會打敗你的！只有我可以打敗你！」
周遭倒塌崩毀的石柱，也沒能蓋過凱薩憤怒的吼聲。
他完全亂了呼吸，架式也鬆散不已，可見內心動搖之大。
「來吧，讓我斬斷你多年的執念。」
「──米列斯‧托里爾！」
凱薩將劍扛上後肩，一個箭步飛身上前。
遍體鱗傷的米列斯，則用雙手將短劍低壓，看準時機往前踏出一步，斜下而上揮斬而出。
那是宛如教科書般標準的一擊。
少年與米列斯的相遇，是在十七年前，萊基戰爭剛結束的時候。
作為獨生子的少年，十二歲生日那天，第一次跟著父親前往巴爾薩競技場，觀看遠近馳名的競技比賽。
在此之前他一直無法理解，互相殘殺究竟有什麼樂趣可言。
然而少年只看過一次，就明白其中的樂趣了。
賭上人生全部的競技，其中的魅力著實令人著迷。
理解這份樂趣的少年，在那之後也時常瞞著父親，用存下來的零用錢到巴爾薩看比賽。
不同於其他為了活命，亦或為名譽奮鬥的劍鬥士，少年注意到了一位特別的男子。
這名劍鬥士行事低調，戰鬥時更加沒有誇張的動作，同樣不帶一絲憐憫，單純是為戰鬥、為勝利而生的人偶。
他得知那名劍鬥士曾經是個奴隸，即便已經自由了，卻沒有往上爬的意願，不知為何是賴在第五位不走。
由於在一群高調的選手中，對方顯得過於奇特，反而吸引了少年的注意。
少年就這麼成了米列斯的首位粉絲。
在那之後短短的一年內，不斷擊殺挑戰者的米列斯，被冠上死神、前五位看門狗等等的稱號，但是他絲毫不在意，就只是默默守在自己的位置。
有一天，少年鼓起勇氣去拜訪米列斯，告訴他自己的願望是成為像他一樣了不起的劍鬥士。
──不要成為像我這樣的人。
米列斯的回應，傷透了少年的心。
無法理解話中含義的少年，依舊崇拜著無敵的第五位。
如同從不拒絕挑戰的第五位，少年也沒有一次缺席他的比賽。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
少年成了獨當一面的男子，追隨他憧憬的米列斯來到巴爾薩，並且成為了一名劍鬥士。
他依然記得當年米列斯的話，深怕遭到責備，於是戴上頭盔、改了姓名，用面甲遮掩容貌。
辛勤磨練武技的男子，不斷晉級來到了米列斯的身邊。
男子的憧憬，卻隨著來到米列斯身旁後變得更加遙遠。
他明白自己實力足以稱得上頂尖，但是偶爾還是會因為舊傷；因為不在狀況；因為大意輸給對手。
米列斯‧托里爾這個男人，卻一次也沒有輸給任何人。
執念的差距，是無法用實力去彌補的巨大鴻溝。
理解這點的男子，轉而想守護這樣子的米列斯，想讓他永遠居於第五位，想讓憧憬的星辰永不殞落。
一次競技場制度改變後，男子選擇跳過第五位，站上冠軍的位置。
男子命名為凱薩，在心裡發誓要成為虛偽的冠軍，成為守護第五位、牢不可破的城牆。
縱使時間的齒輪不斷轉動，兩人之間的關係仍舊沒有改變，米列斯擊退無數的挑戰者，宛如世間不變的法則。
但是凱薩比誰都還觀察入微。
他知道米列斯逐漸衰老了。
他知道米列斯開始退步了。
他知道米列斯變得心軟了。
凱薩很害怕，害怕自己的信仰遲早會崩壞。
因此他下了決定，要在米列斯被其他人擊敗以前，親手殺了自己的英雄。
衰退的米列斯仍舊強大，憑現在的自己無法在對決中取勝，必須在競技場之外的地方解決他。
名為瑪洛尼斯的惡魔，帶來了絕佳的契機與場地。
那時在觀眾席的凱薩，面甲底下泛起一絲笑容，他夢寐以求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無奈他的信仰，最終還是遭到自己的神明擊潰。
凱薩見證短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穿過自己的胸口。
然後，開心的露出了笑容。
失去平衡的神殿終於開始瓦解，碩大的石塊不斷從天而降，砸毀了瑪洛尼斯的王座。
面對躺在地上的凱薩，米列斯帶著感概的語氣說道：
「我以為你消失了，想不到一直都有來看我比賽。」
米列斯怎樣也料想不到，某天突然從觀眾席消失的少年，悄悄成為了劍鬥士來到自己身旁。
「……米列斯，你會責備我嗎？」
虛弱的凱薩這麼反問，他的面容逐漸失去血色，胸口血流如注，是一目了然的致命傷。
「那當然，每當有你這種蠢蛋想挑戰我，我就得說一次────」
米列斯蹲踞在地，對粉絲展露自信的笑容：
「我是最強的劍鬥士。過去是，未來也是，千萬別想挑戰我的位置。」
對這個滿意的答覆，凱薩滿足的闔上了雙眼。
即便連續與尼克和惡魔交戰，傷痕累累的米列斯也沒有被自己給擊敗。
惋惜的同時凱薩再次確信，自己憧憬的英雄是無敵的。
────米列斯‧托里爾這個男人，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米列斯，該走了！」
佩拉的呼喚下，他才注意到神殿隨時會傾倒。
「不准死在這種地方，我要堂堂正正的擊敗你。」
她伸出右手攙扶米列斯，不高興的把臉別開。
米列斯則帶著苦笑搭上佩拉的肩膀。
「入口崩塌了，走這邊。」
神殿旁邊仍留有一個小門，是尼克進來時走的暗道。
大片天花板崩落，砸在距離凱薩一公尺的地方。
「哈哈哈哈！第五位永垂不朽！」
即便如此他也毫不驚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大笑。
米列斯回望希雅所在的方向，化為石像的女性依然靜靜坐在那裡。
或許是幻影也說不定，他依稀看見了希雅的嘴角揚起一道微笑。
一塊石頭落下阻擋了他的視線，不再迷網的米列斯，搭在佩拉肩上的手稍微施了點力。
兩人一來到外面，遺跡就像算準時機似的整座崩塌，揚起了漫天的沙塵。
精疲力竭的米列斯支撐不住，整個人力盡倒地。
「米列斯！」
「抱歉，我休息一下就好……」
佩拉沒辦法帶米列斯回巴爾薩，她自己受的傷也不算輕，換作普通的人類早就已經死了。
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能待在原地等待救援。
因為石像軍團的危機解除，半個時辰後巴爾薩的大夥、連同隨後趕到的萊沙軍，組成一支救援隊前往遺跡，這才尋獲受傷的米列斯與佩拉。
「佩拉！」
「蘭蘭姐。」
跟著救援隊一起過來的蘭蘭，一見到佩拉立刻把她埋進胸口。
「妳太亂來了！」
「太好了呢。」
緩步跟上的庫里斯也露出欣慰的笑容，當然他沒把『我的兩萬塊沒事』這種話講出來。
「巴爾薩的大家還好嗎？」
把臉從巨乳裡掙脫出來的佩拉，焦急地詢問城裡的狀況。
「除了城鎮半毀以外，沒有太大的傷亡。」
幾名身穿土黃色軍服的萊沙士兵，走近正在接受治療的米列斯。
「你是米列斯‧托里爾嗎？」
「是的，找我有什麼事？」
肩膀剛繞好繃帶的米列斯，帶著疑問抬頭。
「確認無誤，立刻逮捕劍鬥士米列斯‧托里爾！」
接到命令的士兵圍了上去，將治療到一半的米列斯五花大綁，醫護人員們嚇得往旁邊退開。
「你們要做什麼！？」
衝上前的佩拉等人被兩名士兵擋住，手按在彎刀鞘出言警告：
「巴爾薩方面下達了通緝令，緝拿米列斯‧托里爾，不許妨礙公務！」
火大的蘭蘭立刻跳出來替米列斯辯護。
「怎麼可能，他是拯救了巴爾薩的大英雄，你們有搞清楚狀況嗎！？」
作為代表的小隊長站在士兵後頭，攤開手裡的卷軸回答：
「他與惡魔的關聯還有待調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男人正背有數條罪名在身。」
「你們兩個先別激動，我們回去再說。」
庫里斯拍拍兩人的肩膀，從她們之間走了出來，冷靜地對士兵的人說道：
「我不會妨礙你們，但是請務必慎重對待傷患，若罪犯還未接受審判就傷重不治，恐怕會被外界質疑是被軍方施暴。」
小隊長沒有回應庫里斯，但是也默認他的論點。
「押上囚車，動作輕點。」
「米列斯‧托里爾！」
因失血而意識不清的米列斯，一臉難受的被關押進囚車，只聽得見佩拉漸行漸遠的呼喊聲縈繞在耳邊。
創作內容
【奇幻小說《影之痕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