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要去哪裡？媽咪。」
那時似乎是冬天，而且還下雪了。窗臺前積了白色的一層，我還記得手指頭被冰凍住的感覺。
而老媽正在收拾行李，她坐在客廳地板上，染成金色的頭髮披在肩上，她看著我，然後說：「回去你外婆家，我會在那邊待上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還會再去紐約，去讀書。」
「那妳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坐到她腿上，抬起頭就能夠看到老媽的臉：「什麼時候會回來？」
「等下次聖誕節的時候啊。」老媽擁抱住我，她的身上總是有薰衣草洗髮精的味道：「等那時候我再買很多禮物回來。」
那時老爸站在門口，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兩個。而老媽和我說了很多東西，包括我可以拿到什麼樣的禮物，像是PS2之類的，只是不能買十八禁的遊戲。
然後老媽要起身的時候，她用力親吻了我的臉頰，還有將我的頭髮全部弄亂。
我好像哭了，對小孩子來說，任何一點變化都會讓人感到不安。我記得我抓著老媽的褲腳叫她不要走。
「伊拉，」老爸說：「好好照顧妳自己。」
「那是當然的。」
我被抱了起來，我喜歡這種凌空而起的感覺，老媽看著我的模樣，就好像在看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藏——而現在我能明白這個眼神了。
「萊登。」那時老媽說：「我愛你。」
「我也愛妳。」我說。
我被交到老爸手上了，比起老媽的擁抱，老爸的懷中待起來更溫暖更舒適，但說到底，我還是更喜歡老媽。
在那之後我聽老爸說過一些關於老媽的事情，但就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關於老爸基本上等於被大衛甩掉後，來到了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存錢買了間小公寓，然後遇見了正在打工賺錢，來完成就讀設計學院夢想的老媽。
老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是個像魚一樣，在有水的地方就能活下去的人。老爸這麼回答過，但我覺得這比喻根本不能這樣用。
但這所謂的活下去，也是必須有個活下去的理由。
對了，那也無關男女。老爸這麼表示：因為她有著像太陽一樣閃亮的眼睛，所以人會被吸引住，就好像飛蛾會撲向火。
「像那種人啊，對生活與生命懷抱著愛的人，你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而像我這樣整天埋首於文字世界裡的怪咖，」老爸和我說：「如果身邊沒有那樣的人，有一天身上可能會長滿黴菌，然後不為人知的死掉。」
「但大衛再怎麼說也不是那樣的人吧？」雖然這樣對大衛很抱歉，可我決定說實話。
「他不是，但我現在是了。」老爸那時一邊說一邊露出了爽朗的微笑。
我想我似乎已經開始懵懵懂懂的明白了什麼。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想要那時候老媽的「好好照顧妳自己」這句話，是由我們幾個人一起完成的。
———
「嗚……嗚……」時序來到現在，梅倫大哭出聲，她跟在我們後頭，好像小孩子在公園玩的時候，因為被霸凌而被丟在身後的那一個人。
「天啊，梅倫，我快要崩潰的跳下去了！」我指著海岬的方向大吼，這裡可以聽到些微的海浪拍打聲：「我說了我沒有怪妳！妳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情！等等錯好像是在我……」
「對，你沒有早點追埃琳。」約瑟夫淡淡的說。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要考大學啊！」我用氣音吼：「我會擾亂她心智！班上同學要罵我的時候，都是用『腦袋空空』這種詞來形容欸！」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埃琳絕對有本事……一邊追你一邊考到哈佛。」約瑟夫瞪了我一眼：「她唯一的問題是什麼你知道嗎，就是眼光差到旁邊的人都不會想要幫她追你。」
「夠了，你乖乖待在這裡。」我轉過頭走向停在路中間的梅倫，而約瑟夫在後面喊說「你看我是走得了的樣子嗎」。
「小梅，小梅，聽我說，我很高興妳能告訴我這個。」我努力回想起網站上說的訣竅，但總覺得我可能會在「表達支持與鼓勵」這個環節開始幫倒忙：「妳不用哭好嗎，這又不是什麼錯誤的事情？」
「我知道啊！」梅倫朝我尖叫，好像要拿兩片麵包貼在我的臉頰上，逼我說出我是白癡三明治：「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才會這樣嗎……」
「但、但這不是天生的嗎？」我小心翼翼的選擇遣詞用字：「妳看大衛也是一樣啊？」
「我就是！不想要！跟他一樣！」梅倫大聲喊道，她繞過我，然後推起約瑟夫的輪椅，快步往家的方向前進。
「喂、喂！梅倫等等我！」我追上去：「所以這是妳在生日那天，那麼不高興的原因嗎？」
梅倫顫了一下，她怒視著我，眼睛裡滲出淚水，沒有正面回答我：「你想想看，因為我是被一個同性戀的父親養大的，所以我就變成這樣了。你不覺得……不覺得……」
「『哦，難怪會這樣，世界要毀滅了』，這樣子嗎？」我用歧視的語調說。
「對！」梅倫大喊。
「你們一定要為這種無聊的事爭吵嗎？」約瑟夫嘆了一口氣。
「什麼無聊的事情！」梅倫只要情緒一湧上來，我就有種必須要離得越遠越好的生物本能：「你說我該怎麼辦啊！」
「怎麼怎麼辦，喜歡就說喜歡，要告白就去告白，不然呢？」約瑟夫不耐煩的說，他用拐杖敲敲地面，而我接手推車的工作，繼續快步朝家的方向前進。
「我是說所有的事情啊。」梅倫破音的說：「約瑟夫。」
「這個嗎，妳有萊登。」他說：「有佛瑞先生和我們父親，所以我想妳應該不需要太擔心，他們也絕對不會……對妳的性向有所質疑。」
梅倫沒有回答。
「我也不會。」約瑟夫補上一句：「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除了你們以外，其他人呢？」
我們三個人停在路中間，現在還是上班時間，而大部分放學的人都不會沿著這條路返家，所以基本上沒什麼人在活動。
「在我失去你之後，約瑟夫，我要怎麼去面對其他人……」梅倫說，好像要把她壓抑許久的不安全部傾洩而出：「誰會來跟我說，說我們誰都沒有錯？」
我完全可以感受到梅倫的恐懼，就好像翻倒的飲料往我這裡流瀉，我感覺全身上下都沾滿了梅倫靈魂的色彩，那令人不安，又幾乎痛苦地想要落淚。
我伸出手攬住了梅倫，而她沒有推開我。我繼續推著輪椅，而約瑟夫沒有回答。
在快到家門前，我翻找鑰匙的同時，約瑟夫說：「妳要靠妳自己了啊。」
梅倫愣了下，她哽咽的說：「你明知道我有多懦弱。」
「那撐不下去的時候……逃走就好了。」約瑟夫說，他掏出他自己身上的備用鑰匙，然後打開了門。
「不過梅倫。」我接著開口：「妳回家的時候，我向妳保證我一定會在家的。」
她看著我們兩個，在一陣沉默後，梅倫邁開腳步走進家裡並跑回了樓上。接著大衛便從客廳走出來，他一看見約瑟夫立刻像看見蟑螂一樣後退兩步，只是最近才終於從直接逃走，變成可以說幾句話：「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我舉起手打了招呼，接著走到約瑟夫前面，我伸出手將他公主抱起來，他瘦的不得了，骨頭都像是可以一折就斷。
「你們今天還好嗎？」大衛的臉部表情很扭曲。
「超好的。」我說：「不過我們先上樓了。」
大衛點點頭，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他和約瑟夫長得很像，都有同樣看著遠方的表情，還有死都不肯說出真心話的模樣。
我抱著約瑟夫回到他房間，接著撞開門，讓我們兩個人一起躺到了床上。
約瑟夫長舒了一口氣，他盯著天花板，一頭金髮凌亂的散在腦後。
「你也要做什麼嗎？我可以幫你去上廁所還有洗澡。」
「我們就待著吧。」約瑟夫說，他不是很喜歡談到關於患病後的不便：「去和埃琳說你處理好梅倫的事了。」
要不是他提醒我，不然我根本都忘記有這些事情。在和埃琳通過電話後，我拐彎抹角的將梅倫的狀況形容的很像神經病，幸好埃琳在這方面似乎很遲鈍，不然就是我遲鈍到聽不出來。
在掛斷電話後，我躺到約瑟夫旁邊。
「嘿，老兄。」我開口。
「好好好，我也愛你。」約瑟夫說。
「我沒有要這麼說！」我沒有說服力的反駁：「聽著……我到現在都還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什麼？」
「我媽她……她在我很小的時候離開我們了，因為我弟弟過世了。」
我感覺到約瑟夫抖了一下，他說：「你沒跟我說過這些事情。」
「對啊，因為我根本不記得我弟弟。」我說：「只是我對於老媽很印象深刻，正確來說……我弟弟會死掉是老媽的錯，所以她就這樣離開了……但後來老媽走後，老爸他一次也沒怪過她。」
約瑟夫轉過身，他側身看著我，那雙眼睛中似乎映照出我的模樣。
「所以我在想……」我也看著他：「為什麼事情到現在，感覺好像什麼都沒有變。照理來說，我們應該要一起去別的國家旅遊，在安妮法蘭克的那個什麼小閣樓裡做點瘋狂的事情，然後再用盡全力去力挽狂瀾。」
「或許我們可以先撇除你前面說的那個是『生命中的美好缺憾』的劇情，」約瑟夫不留情的吐槽我：「我倒覺得已經夠了。你和佛瑞先生來到我們家，把真正的日常生活給了我們。」
「你不期待點那種冒險生活嗎？」
「我喜歡平穩。」約瑟夫說：「而且所謂的冒險生活如果是指打架的話……那害我斷了好幾顆牙齒。」
「我很害怕。」我說。
「我也是。」
我轉過頭看約瑟夫。
「為什麼？」我問。
「因為你來了。」他說：「我那時候話沒有講完……我說我們沒辦法理解彼此之前……我是因為你們來了，才好不容易覺得，好像真的有那麼一點值得活下去了。」
現在的我已經不想揍他了，那些打架念頭的起因全都是因為我在乎他，但現在我只想哭，或者是抱緊他。
「我覺得……我好像可以去試試看跟我父親打好關係了，或者是去和梅倫多說點話，不要再那麼凶的對待班上同學，尤其是你。」
「我覺得你，現在做的很好。」我說。
「對啊。」約瑟夫說：「我好像也可以……好像也可以理解，我什麼我父親他希望我能幸福了。因為我也希望你幸福。」
「我愛你。」我說。
「我也愛你。」
我轉過頭，他閉上了眼睛，似乎安靜地睡著了。也可能是打算不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我原本想要偷偷地離開房間，結果發現約瑟夫的頭其實是壓在我的手上，他到底是怎麼在肌肉使不上力的狀況下把我手移過去的。
不過算了。
我聽見門口有窸窣的聲音，我看著大衛悄悄的走了進來，他用嘴型問我：「他睡了嗎？」
「呃，這個嗎，八成是裝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我呼攏過去，一邊用手拉起棉被蓋到約瑟夫身上。
大衛露出了憐愛的表情，我想我應該要建議他多多露出這種模樣，不過也算了，沒關係的。
「那個，萊登。」大衛看向我：「梅倫怎麼了嗎？」
「她和我同學有一點說不清的糾葛。」我舉起手說：「不用擔心她，她會好好的，我等等就下去了。」
接著，我看著大衛在我面前從口袋裡掏出了個東西，那是張純白的卡片，上頭用金邊鏽出了漂亮的花紋。
「這什麼嗎，太漂亮了吧……」我發出讚嘆，然後將遞給我的卡片翻到背面：「請……請帖？」
「他媽什麼東西？」約瑟夫直接起身，但他重心不穩的直接倒在我身上。於是我們兩個便和大衛尷尬的對視。
「就……」大衛看起來好像要暴斃一樣，他撇開視線，低聲說：「佛瑞說我們的結婚許可證快到期了，要辦婚禮就必須要快一點。」
「趁我死之前？」約瑟夫似乎點出了重點。
「嗯。」大衛點點頭，在幾秒鐘的停頓後，我看著他抬起頭，視線對著約瑟夫，無比堅定的說出這句話：「在你死之前。」
然後，約瑟夫笑了，他似乎笑出了眼淚，開口：「那，祝你幸福。」
大衛愣了許久。
接著他也笑了，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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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