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去死一死好了。」
在學校的某一天，約瑟夫用拐杖敲著地面，他輕聲開口，但講話感覺非常費力，每個字詞感覺都像是拉了長音：「我想了很久，你可以……把我丟到海岬下嗎？」
我驚恐的差點夾不緊三明治裡的餡料，番茄片和生菜都掉出來。不過算了，反正這個三明治很難吃。
最近約瑟夫越來越糟了，他的病情是沒什麼改變，但我想是他的精神體現在身體上。
自從和大衛說過那番話後，約瑟夫似乎就後悔的不得了，而且後悔的程度是只要大衛一走過來，他就算走路會跌倒也要拚了命離開現場。
這期間我和老爸談過了關於約瑟夫的選擇，這樣是可以的嗎，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強制讓他……像是割開身體插上呼吸器，餵食管什麼的，將一個人的靈魂禁錮在無法動彈的軀殼。
這當然是可以的。老爸邊說邊摸了摸我的頭，他說如果換成是他得病，肯定也不會想麻煩家人做這些事情。他說我並不清楚，長期下來的照顧得不到回饋會是怎樣一件痛苦的事情。
你必須眼睜睜看著喜愛的人一點一滴的消失，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拚命抓住一些像是粉末的東西，然後又從指縫間溜走。
我也想再和大衛談談，但他似乎跟約瑟夫一樣，對任何的人類接觸都逃得遠遠的。
「開玩笑的……我還是想死在床上。」約瑟夫喃喃自語，他用手撐著頭，向我露出一個像是在笑的表情，只是有點扭曲：「抱歉。」
「你生病之後感覺變了。」我閃過阿肯不小心拋過來的籃球，然後順便把掉在地上的課本還給旁邊吵鬧的團體，還無視掉遠處的嘲弄聲：「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
「我之前讀過，」約瑟夫平淡的說：「說經歷絕症的幾個階段……好像是什麼震驚，不解……然後還有憤怒，這是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因為我不會感到憤怒。」
「有沒有可能你的腦子也有被病毒入侵啊。」我咬下一口午餐，我想我該對這樣的情景感到習慣的，可是每次和約瑟夫相處，我便覺得周圍所有的道具都變成了計數器，而上面的數字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在變少。
「我現在感到憤怒了。」約瑟夫說。
「萊登！」我聽見門外傳來聲音，緊接著埃琳便蹦蹦跳跳的走過來，她一手拿著牛奶一手拿著蘋果，感覺好像要把兩個東西用魔法結合在一起：「可以過來一起吃午餐嗎？」
「噢……」我瞥了一眼約瑟夫，結果對方直接抬起頭說：
「可以。」
「真是太感謝你了，克里多夫。」埃琳說，她一邊拉起椅子，一邊微笑：「我們很少見面，不過還是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約瑟夫看起來都沒有任何一點被打擾的感覺，反而還用一種饒富興味的眼神盯著我瞧。
「對了，既然你們兩個都在這裡，我想要談談梅倫的事情。」埃琳戳了戳約瑟夫的拐杖，然後稱讚了這個真的用來打過我的東西感覺抓地力很穩。
對埃琳而言，似乎任何不正常的事物，在她眼裡都會是這個世界的色彩之一，即便這句話由其他人口中說出來會感到不舒服，但埃琳就是不會。她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梅倫怎麼了？」我說在察覺到自己的害躁之後就把頭移開了。
「啊，就是她最近……」埃琳似乎也在迴避我的視線，她伸出手將散落的髮絲繞在耳後，然後說：「她感覺有心事。」
「她沒有心事的話就不叫梅倫了。」約瑟夫說。
「啊，不過，梅倫她在班上不是都很特立獨行嗎？」埃琳一邊啃蘋果一邊說，我覺得她超可愛的，好像白雪公主：「她其實是個很細心的人喔，我之前有說過我喜歡吃巧克力，她還有特別買來送我。」
「我也和約瑟夫講過我喜歡吃牛排，他也沒一次請過我吃啊。」我說。
「不，萊登，我覺得我們是在講不一樣的事情。」埃琳瞪著我說：「總之，梅倫她好像想要跟我說話，好幾次感覺都要開口了，卻又馬上轉移話題，不管我怎麼問都沒有辦法得知是什麼事。」
「如果連妳都沒辦法……」約瑟夫說：「那我可能也幫不了什麼了。」
「謝謝你的讚美。」埃琳微笑：「等等不對，你們不知道梅倫有什麼煩惱嗎？」
「可能是因為我把她的布丁吃掉？」我後知後覺的想到梅倫和我好像也發生同樣的事：「或者是麥片？還是說遊戲我不小心複寫了她的存檔？」
「同為女生沒辦法幫上忙真是不好意思。」埃琳困擾的抓抓頭：「她說不定是在擔心你們呢？」
約瑟夫揮舞他的拐杖，這個舉動從他帶拐杖上學的第一天開始就讓人敬而遠之，他低聲說：「不會的，梅倫擔心她自己都來不及了。」
埃琳聳聳肩，她轉過頭面向教室外頭的方向，然後睜大眼睛：「啊，小梅，要不要過來這邊？」
我看見梅倫半個身體埋藏在陰影裡，在注意到我的視線後，她似乎吃了一驚，接著往後退好幾步。
梅倫搖搖頭，然後便離開了。
「那我也先走了啊，」埃琳灌下最後一口牛奶，她走到門口，然後和我們揮手說了再見：「下次見。」
「萊登。」約瑟夫突然說道。
「嗯、嗯，怎麼了？」我抬起頭。
「我們可以，回家嗎？」他看向我：「我不太想再待在這裡了。」
「為、為什麼？」我有點緊張。
剛剛因為埃琳而消失的，那些日常周遭的聲音慢慢的回來了，我聽見了些閒言閒語，但也最多只是閒話家常的程度。
我瞥見約瑟夫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他看起來心情很糟糕——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所以我伸出手，說：「好啊。」
「謝了，兄弟。」
他對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約瑟夫與其對我這麼溫柔，還不如像往常一樣繼續嗆我。
由於病情的緣故，所以學校有開給他許可，能夠在任何時間回家休息。而我也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翹課。
我們回家的時候也不會坐車，反而是我推著他的輪椅走森林小路回家，平常時候為了在學校裡還能夠自由行動，他會柱拐杖走路，但那樣對身體的負擔太大了些，就好比我們離開前我帶著他去上廁所，而約瑟夫一臉嫌棄的推開我，然後花了十分鐘才出來。
不過現在很平穩，陽光灑進了樹蔭，藍灰色的影子斑斕了我們的臉。我們走的很慢，現在可能已經到了放學時間。
只要沒有待在學校，約瑟夫感覺就會比較放鬆，他也不會排斥我推著他的輪椅，甚至也不會拒絕和我談論他們的事情。
「以前我母親還在的時候。」約瑟夫說，他的眼睛看向前方，配合著輪子的聲音，他輕聲開口：「我在生日派對上拿到了一個帆船模型……可惜那家廠商實在做的太爛了，所以有些零件就……沒辦法裝的很好。母親給我提議，不如拿去給我父親修修看。」
「大衛看起來是負責摔東西而不是修東西的。」我發表感想。
「對。」約瑟夫毫不掩飾的說，陽光灑在他臉上：「不過他花了好幾個禮拜，終於幫我把玩具修好了……他一語不發的交給我，在看到母親的表情後，我想他很高興。」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我父親他……」約瑟夫仰起頭，他沒有怪我怎麼停下來了，只是說：「活的有點可憐吧。」
「那你就這樣跟他說啊。」
「不要。」約瑟夫說，好像輕聲笑了下：「就這樣就好了，我可不希望他在我死掉的時候像你一樣哭成狗。」
「小約。」
「是？」
「你是我這輩子遇過最好的人。」
約瑟夫瞪了我一眼：「我不是同志喔。」
「我也不是啊混蛋！」我邁開腳步，我開始覺得我像老媽一樣會碎碎念：「你……我會支持你的，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老媽她肯定也是希望我們能好好的才離開的。這不能叫做逃兵，我們都有各自的戰場。約瑟夫也是，我也是。
「我可以抱抱你嗎？」我說。
「來啊。」約瑟夫令人驚恐的說：「我覺得我腦袋好像有點怪怪的。」
我繞到他前面，而約瑟夫也很自動的擁抱我：「王八蛋，你真的很噁心。」
我正在思考要不要讓約瑟夫坐到我腿上，然後我開始滑輪椅走下坡衝刺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了。
我一邊亂揉約瑟夫的頭髮，一邊接起電話，然後被拐杖重擊到腹部：「喂？」
「啊天啊萊登！」埃琳有些崩潰的喊道：「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搞砸，搞砸什麼？」
「我之後會跟你說，可以請你先找到她嗎？」埃琳大喊，我好像聽見跑步的聲音：「我是說，找到梅倫，她可能會去的地方！」
「找到？這太艱難——」
埃琳掛電話了。
「發生什麼事了。」約瑟夫坐回輪椅上，他拱著背，手臂支撐著上半身的動作：「梅倫怎麼了？」
「呃，可能跟埃琳吵架了。」我說，一面回想起上次的經驗：「我們要去海岬那邊看看嗎？」
「你會不會把我推下去？」約瑟夫說。
「你他媽迷因看太多了啦。」我一邊推著他，一邊往另一個方向走過去：「不過我們有一起看過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嗎？」
「我幹嘛和你一起看那個東西？」
我有聽路易說過，學校後方穿越森林，然後再走過人工湖，那個海岬相當適合別人談情說愛，只是在這個時候大部分的人都在準備考試，而且天氣也逐漸轉涼了。
「我很少來這個地方？」約瑟夫說，有陣風吹過，他打了個冷顫。
「我也是，等到某一天有女朋友我再帶她來這邊。」我說，但在那個瞬間，為突然意識到約瑟夫可能根本沒辦法看見這件事成真。
我在這裡做些什麼呢。
我為什麼要跟他閒話家常呢？我該做些什麼呢？
「那我下次會幫你……邀埃琳。」約瑟夫說，他看著我，用一種溫和的眼神：「怎麼樣？」
「約瑟夫，我要再說一次，我超愛你。」
「夠了，拜託不要再像小女孩一樣講這些鬼東西！」約瑟夫又變回原來的模樣，他不耐煩的說：「我就說你去乖乖談戀愛就夠——小梅？」
然後我看見了，梅倫一個人待在樹蔭下，就好像那天我們在美術教室作品展示間，她躲在防塵布下，看起來脆弱的令人心碎。
「小梅？」我走近她，然後伸出手：「妳怎麼了啊？」
「我……好像搞砸了。」梅倫說。
「妳沒有搞砸事情啊。」我說，雖然妄下定論不太好，但我只知道我得先安撫對方：「妳和埃琳發生什麼事了嗎？她聽起來也很著急，對了，剛好我們三個人都在這裡，要不要先一起回家？」
約瑟夫瞪了我一眼，他看起來想拿拐杖戳我。
「我……」梅倫的話語聲感覺被風給蓋過，然後又分解在空氣中。我聽不見她說了什麼，所以我走進了些。
我看見她哭了，眼淚直往下流，但是她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站在那邊，她說：「萊登，你為什麼會覺得，讓我們的父親結婚是件正確的事呢？」
「咦？」我愣了愣，為什麼約瑟夫和梅倫都喜歡突如其來的開啟話題，然後又莫名其妙的結束掉。
「該怎麼說呢，」我說：「這好像也不能和『正不正確』扯上關係，應該說單純的……我覺得他們能夠快樂，這才是最重要的。」
幾秒鐘後，梅倫點點頭，她噙著眼淚，然後開口：「嗯。」
「那我們先回家吧。」我朝她伸出手：「回去吃個布丁，然後洗熱水澡，我們一起看電影好了。」
「——萊登，我喜歡埃琳。」
在沉默了大概三百個世紀後，我在後方聽見約瑟夫突如其來的放聲大笑，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那麼開懷的笑過了。在鳥鳴和風聲中，他聽起來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而我的手僵直在半空中。
我有讀過文章，有讀過論文——我是說可能只讀了前面的大綱，但我還是有對關於出櫃這種狀況仔細研究過。我是說，大概，也許——
你他媽的。
在梅倫的哭聲和約瑟夫的狂笑中，或許是走投無路的我，終究還是擁抱住他們兩個。
一想到某一天，我將不能再為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煩惱，哭泣或者微笑，我就忍不住難過的要心碎。
梅倫哭著請我不要討厭她，說她真的很抱歉。約瑟夫則大聲的嘲諷，卻還是拍著妹妹的肩膀，他看起來好高興好高興。
———
創作內容
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