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彎腰農夫市集人潮比想像中多,我和昱恆從停車場彎進下坡時,遠遠已經聽見人聲和樂聲。
寶藏巖地勢起伏大,從斜坡頂向前望去,可見夾道兩側搭起了白色帆布攤位,遊客或聚集在攤販前和在地小農談話、或結伴穿梭在人群之中悠閒前進。主要步道中段側邊的小坡上架了個棚子,是個小戲台,上頭有音樂人彈著吉他唱著歌,原來這是沿途清亮歌聲的來處。
我們沿著攤位逛,專心聽小農介紹自家農產及製品,幾乎沒有閒聊的功夫。有栽植有機蔬果的、加工自製果醬的、自製有機皂的、環境友善米的⋯⋯族繁不及備載,甚至還有有機棉製品和手工織物。在聽完一名果農的故事後,我們各自買了杯現榨柳橙汁,裝在環保杯裡,額外獲得了五元的折扣,愉快地坐在表演棚的椅子上享用。
道路那頭,是地勢爬升得更高的山坡,傍山而建的一座觀音寺,以及周圍錯落的建物。昱恆說,這一帶原本是違章建築,歷史因素下產生的眷村,直到前兩年才正式被列為歷史建築、納入法律保護,現在已有藝術家進駐,成為一座藝術聚落。
沒想到她對文化和歷史頗有研究,侃侃而談,我臉上大概是洩漏了過分訝異,昱恆瞥來一眼,說:「妳到底對我有什麼錯誤想像?」
我心虛地抿起嘴。「就只是不太像我認識的其他理組人。」
「喔,讀理科就不能有人文素養嗎?」她挑釁一笑。
「也不是不行,」我冷靜答,手邊卻因為太激動而灑了點果汁出來。「只是有點意外而已,何況妳一直給我很專注於學業跟工作的印象。」
「懂。所以妳覺得我不像是有自己嗜好的人?」
「好像也不能這麼說。」
「那換我來說說對妳的印象好了。」她仰頭喝光剩下的果汁,開啟了意料之外的話題。「一開始以為是害羞怕生,熟了以後發現好像不全然是。」
聽到這裡我不禁有點緊張,掐緊手中杯子。「所以是?」
她煞有其事地摸著下巴,作思考狀。「妳很在意別人的想法跟目光,所以開口前會東想西想,想到最後乾脆什麼都不說,最安全。」
「是喔?」我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妳怎麼看出來的?」
她側過頭來看我,表情誇張地吐了吐舌頭。「因為熟了以後妳無關根與芽的廢話變多,整體態度也變差了啊!笨蛋才看不出來。」
我垂著頭,輕輕搖晃著手裡仍半滿的杯子,無言了一陣子,才問:「施睿怎麼說我呢?」
昱恆的表情出現微妙的變化。她拿出小包面紙,擦乾杯子,開始拋起手裡的空杯玩。我看著她的動作,又啜了一小口果汁,總覺得滋味比剛才要更酸了。
她沒有回答,我也不再需要這個回答了。施睿是個敏銳的人,能夠細膩覺察他人情感並加以模仿、內化,她是天生的演員。這樣的人沒有理由看不出我對她的心意,縱使我多麼努力掩飾,甚至試圖欺騙自己,也沒有用。心跡早已敗露,徒勞想維繫表面關係的人是我,只有我,她只是過於體貼而未能說破。
「她從沒跟我提過她男朋友的事。」我輕聲說,「我以為我們夠熟。」
昱恆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哼聲,拋擲的空杯漂亮翻轉,讓我想起儀隊時高高旋在空中的表演槍。又拋了幾回過後,她突然說:「她很奇怪吧?」
「妳是指堅持跟第一次見面的人喝咖啡?還是,單方面一直傳訊息騷擾別人?還是每週拖著外系同學硬要聊系上八卦?忙到炸掉硬是要來修根與芽的服務課?還是說,幫人牽線不成之後就疏遠人家?算起來還真不少,妳是指這些嗎?」
「哇,真是怨念深厚⋯⋯」
昱恆驚得手邊動作都停了,我把她的杯子奪過來,將我杯中的果汁全數倒過去,再塞回她手中,繼續說:「她奇怪的地方還多著呢,說什麼我跟她一個朋友很像,所以才想跟我做朋友,一般人不會這樣當面講的吧?超過份的耶。動機不純就算了,等到我真的以為跟她熟起來,還跟她掏心掏肺聊感情事,她自己卻什麼都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像自以為她喜歡的是妳——」
我猛然住口,意識到剛才脫口而出了什麼話,臉紅起來。
昱恆倒是不以為意,愜意地喝著我給的果汁,朝我擺擺手說:「繼續繼續,通通給他說出來,心情會比較痛快。」
「唉不知道啦!」我仰頭,用雙手摀住臉,「我不知道⋯⋯她是我上大學以來最親近的人,她大概不知道她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但我不是啊,對她來說,我好像就只是個一般般的朋友,她的生命裡還有好多重要的人,比我更重要的人,像是妳。」
「哎唷,妳該不會在吃我的醋吧?」昱恆悶笑,但接收到我的怒瞪後,乾咳了幾聲。
「我只是想多了解她一點。」我苦澀地說,「但好像來不及了。」
一如我疏遠向著我的心意,她也疏遠了向著自己的心意,所以,我能夠明白。
「施睿是獨生女,家裡很有錢,是家庭經濟狀況要勾『富有』那種等級的有錢人。」昱恆忽然說,口吻像在談論天氣。「她很少提家裡的事吧?」
我點點頭。昱恆嘴角勾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不知道為什麼,出口的言語卻鍍了層淡淡的憂愁。
施睿是個很怕寂寞的人。沒有手足伴她成長,家裡又因為父母常出差在外,經常空蕩蕩的,只有傭人幫忙打點生活。上學以後,她的人緣很好,結交了許多朋友,第一次嘗到陪伴的滋味,愈來愈不喜歡回家。所以她央求父母讓她利用課餘時間上才藝班、課後輔導、參加社團,盡可能延長所有在外頭和其他人相處的時間。直到高中開始從事戲劇表演以後,和社團的同伴一起排演、練習肢體與聲音演出、互相對台詞、揣摩如何進入角色,她才找到稍稍能填補空虛的方法。
「但是妳要知道,戲是假的。」昱恆苦笑。「我不知道有演戲的天份對她到底是不是好事,我只知道剛剛我說的這些,是她高中最後一次社團成果發表前,某天排練完瀕臨崩潰才跟我說的。她實在花太多時間在社團了,男友覺得不受重視,就跟她提分手。那天接到電話的時候我認真差點被嚇死,妳相信嗎?分手都過了整整兩個月!妳有看過『玩偶遊戲』這部漫畫嗎?她簡直跟裡面的童星倉田紗南一樣,演戲演習慣了,平時嬉皮笑臉,碰到重大變故還是嬉皮笑臉,都不知道要哭,哇。」
昱恆說起這段往事,還是一臉不可思議,我卻愈聽愈難過。
我好心疼施睿,她對熱衷的事情是會卯起全力去做的,從她對舞蹈對戲劇的態度就能略知一二。只是那麼怕寂寞的人,身旁最重要的人卻選擇了離去,她那時一定很難受。傻瓜,強顏歡笑,妳怎麼能堅持兩個月呢?
「總之在被分手之後,我就感覺她愈來愈怕失去身邊的人。她一向都很能跟許多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友好,妳要是知道她能同時跟多少人互傳訊息一定會嚇死,這已經是某種特殊技能了。」可能是看見我臉色陰鬱,昱恆打了我肩頭一拳,補充:「不過認真說,妳不一樣,她是真心喜歡妳!呃,我是說,作為朋友。」
「知道了。不然呢?」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喂,夠了喔,不要擺一副死人臉,看了很不爽。」
我仰頭長嘆一口氣,放遠凝視,然後轉頭去向她提議:「要不要爬上去看看?觀音寺,還有妳說的那些違章建築。」
她起身拉了拉筋,和我一起朝山上寺廟徐徐前進。
「現在人家是文化遺產了。」
「沒差啦。」
「妳真的是文組的嗎?哈囉?人文素養安在嗎?」
「大概被環境正義乞丐趕廟公了,殘念。」
「⋯⋯哎好香!我們上山前買片窯烤披薩吧?我請客,妳付錢。」
「您真是慷慨,真是謝謝喔。」
最後我買了兩片披薩,扔了一片給昱恆,熱燙燙的作為謝禮。要是沒有她,我大概一輩子不會有機會認識施睿的這一面,理由很簡單:我總是傾向於不面對,趨於逃避,一旦對方先斬斷了關係,背後的緣由我連質疑也不會去質疑。
直至變質的關係終有一天扯緊,成為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