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給我一個淺淺的笑容。仰著頭,逆著光模糊的臉,植物園的氣味,漂浮在腦中不成句的德文單字和片語,這些構成了我對羅以安的第一印象。
這學期第一次擔綱籌備社課的大任,我其實毫無頭緒,由於這陣子刻意和洛宇疏遠,與其說是共同規劃,不如說只是分配好社課日期,各自負責當週內容,結果就是把自己搞得非常焦慮。我像隻無頭蒼蠅,開學以來私下請教了蔡寧夏好幾次,他雖然忙碌,卻不厭其煩地給予意見,讓我相當感激。
所以在意外撞見他和女友貌似爭執的場面後,我其實有些良心不安。社遊時還神采奕奕的他,新學期才過一個多月,整個人就憔悴許多,也不太常笑了,看上去總是很疲憊的樣子;然而真要說有什麼非常不對勁的地方,卻也沒有。我也趁著德文課的時間偷偷觀察妮娜,她倒是一如往常地開朗近人,一連幾週下來在課堂上活力充沛的模樣,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假環保》讀書會和台灣在地環保議題的搜集都在穩定進行中,期中考後開始靜態展的製作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場地敲定,屆時還有繁瑣的行政程序要跑、服務課同學的導覽演說要訓練、靜態展的成果發表要宣傳⋯⋯想起來還真不少,先不要想好了。還好同時進行的環境影展是由貴妃和戰神負責,這些場次我只要人到場,就能安心坐下來當個純粹的觀眾,真是幸福啊。
第一次見到施睿的男友也是在環境影展上。他個子不算高,卻長得很好看,濃眉大眼,笑起來陽光燦爛,一舉一動都帶有引人注意的魅力,是走在路上像是有聚光燈打在身上的那種主角型人物。
「是主角啊,」聽見我的評語,施睿幸福地傻笑,「公演的時候他和我是搭檔,大家都說我們很配哦,嘿嘿。」
看著這對熱戀中的情侶,我好渴望一副墨鏡,可惜我沒有這種配備,於是順手把鄰座昱恆的帽子牽走,壓低帽沿,眼不見為淨。苦主沒多說什麼,都懶得轉頭看我,邊盯著投影幕邊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頭頂。
昱恆對施睿交男友這件事並沒有我想像中反彈。起初她還會碎念個兩句,後來幾乎沒聽她多講什麼,跟上學期施睿老是埋怨她的樣子形成極大反差,明明她們就是那麼要好的朋友;相較之下,我感覺自己氣度好狹小。真不想這樣。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盡量把時間填滿,而我那滿出來的學分正好完美發揮了作用。我每週很規律地忙著預習、上課、複習、小組討論、報告,還要抽出時間來精進德語、處理根與芽的社務,蠟燭多頭燒,然而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卻異常充實。
期中考結束的那個週末,我為了選修課作業去參觀了國立歷史博物館的台灣膠彩畫特展。我問過昱恆要不要一起去,但她接到電話的時候已經在回台中的客運上,難得回家,我要她好好放鬆後就掛掉通話,盯著手機看了幾秒,腦中沒有浮現第二個能邀去看展的對象。又或者,其實是有的,只是其中一個是我主動斷開聯繫,另一個則是已經有更重要的人陪在身邊了。
反正看展嘛,一個人也好,能夠更心無旁騖地欣賞畫作。
史博館裡冷氣開得有點強,一年四季似乎都是如此,我想是為了維持畫作的良好狀態。雖然時序已經入冬,但最近幾天還是相當悶熱,我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短袖短褲,一路逛下來還是忍不住直打哆嗦。我加緊速度想快點逛完最後一個展區,把筆記本收進背包裡的時候,又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Gesundheit!」
我歪著頭,思索著剛才這句德語的「保重」是不是幻聽。嗯,是我太認真聽課本光碟了嗎?正在自我懷疑,我就看見一張西方面孔笑瞇瞇地低頭看著我,我張開嘴,結結巴巴地用德語道謝:「D… danke.」
這名身高少說一百八的男子朝我點點頭,復又專注地欣賞起我們前方的那幅畫:穿著紅橙色洋裝的女孩坐在旋轉木馬上,馬是金色的,安著華麗的馬鞍,除了她的那匹之外,背景裡的馬兒都光澤黯淡,無人乘坐,像要往前馳進幽暗。
「妳能不能告訴我這幅畫的名字?」他突然開口,用帶著點腔調的中文問。
沒想到他會繼續跟我搭話,而且中文聽起來還很流利,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見狀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說:「我看不懂這兩個字。」
我俯身去看畫旁的標示牌,緩而清晰地讀出來:「『追憶』。」[1]
「那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回想過去發生過的事⋯⋯」見他一臉困惑,我想了一下,掙扎著挖出上週新學會的德文動詞片語:「 Sich an etwas erinnern…」
「Ach so!」他露出醍醐灌頂的表情,對我展開笑容:「謝謝喔!」
展場不便久聊,我們逛完後,便一起在植物園裡散散步、曬曬太陽,中德夾雜地聊起天來。這名有著烏黑自然捲的男子是來自德國海德堡大學的交換生,有對清澈的綠眼睛,比我大一屆,他說看見了我筆記本裡的德文筆記,猜測我有在學德文,於是就嘗試用德語和我搭話。他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叫羅以安,簡簡單單從德文Florian音譯剪裁(LO-I-AN)而成,我忍不住說這方法真不錯,應該推薦給我德文老師,你們同名呢。
「對喔,真巧耶。」他摸摸有點鬍渣的下巴,低頭又對我補了一句:「但是不可以喔,因為這是我的名字,他需要另外想一個。」
見他認認真真的模樣,我趕緊說:「開玩笑的,不會搶你名字啦!」
他回給我一個淺淺的笑容。仰著頭,逆著光模糊的臉,植物園的氣味,漂浮在腦中不成句的德文單字和片語,這些構成了我對羅以安的第一印象。
我們約好每週見面做語言交換,他就這麼成了我的第一個語伴。
羅以安身上有股沉靜的氣質,內斂,甚至有些害羞,見過幾次面後,我才開始能想像當初他在看展時和我搭話,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在國外讀書就是這樣喔,如果我不去認識人,可能就不會有朋友,」他說,喝了口奶蓋綠茶,唇邊沾了白白的一圈。「在家的時候不嚴重,因為有家人、有小時候的朋友,不去認識新朋友也沒關係,在這裡不是喔。」
「你在拍鮮奶廣告嗎?」我笑出來,比著自己的嘴唇示意,「沾到了。」
從他身上,彷彿能預見未來有可能到德國交換的生活:異國文化充滿新鮮感,然而光鮮的外表下,是外人難以理解的孤獨。出於對德國的嚮往,我每週都很期待語言交換,我們一個小時只說中文、一個小時只說德文,如此一來就無法切換母語來偷懶。當然,想說的話說不出口會感到挫折,慶幸的是,我們都對彼此很有耐性,興趣相投,性格也合拍,結束以後總是無以言喻的滿足。
也因為羅以安的關係,我的德語能力有顯著的成長,尤其是口說,甚至獲得了德文老師特別稱讚。我喜孜孜地跟他報告這個喜訊,他卻輕敲桌子,佯裝憤怒:「兩個禮拜後要考檢定喔,我們來練習!Jetzt, Deutsch sprechen!(現在,說德語!)」
在歡樂的魔鬼特訓下,我成功考過了申請學校所需的成績門檻,得知消息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傳訊息給羅以安,他只簡單回了句:「到時候我帶妳認識海德堡。」
很久沒有像這樣對未來抱有期待。
約莫是在這個當下我忽然意識到,前半個學期一直到認識羅以安之前,我雖然忙碌地在生活,但沒有什麼具體的人事物令我期待。根與芽,自從結束了和洛宇的關係,成了某種程度的負擔,而現在的我也不太想見到施睿。不知不覺,我喪失了最初入社的強烈動機,這學期的環保搜查線計畫,比起熱情,驅策我的更多是責任感。也許我更適合專注於某樣事物,拼命努力,而羅以安給了我這個契機。
與根與芽情感上的聯繫日漸淡薄,要不是因為昱恆,說不定這學期結束後,我就不會繼續待下去了。
「彎腰農夫市集?明天嗎?」我呆呆地問。
她嗯了一聲,用筆指向校園另一頭:「就在寶藏巖。」
「妳不是要打工?」
「店長有事回老家,所以咖啡廳休息一天,爽。」她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地躺在長椅上。雖然天氣微冷,但她不怕冷的體質和夏季裝扮,讓整個畫面有點不合時宜,幾乎要讓我錯以為還是夏天。「怎樣,一起去嗎?」
「就我們兩個喔?」
「妳那什麼嫌棄的口吻?」
「先聲明,這不是約會。」
她翻了個白眼。「當然不是,我有約其他人好嗎?只是大家都沒空。」
「好啊,那就去。」我闔上筆記,往寶藏巖的方向看。「我也好久沒逛農夫市集了。妳知道我還曾經為了去農夫市集搭了整整一個小時公車,最後還差點迷路回不了家嗎?」
「不意外,很像妳會做的事。」
「啊,居然沒辦法反駁。」
「那就明天兩點?」
「可以約捷運站出口嗎?我怕迷路。」
「妳給我記好是一號出口,我不想到時還要請警察協尋失蹤人口⋯⋯」
[1] 邱蕙玉作品,2005年,紙、膠彩、礦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