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準備申請交換學校要用的語言檢定,我報名了每週一五晚的德語課。
上課地點離高中母校不遠,位於著名的書店街,距離校門口差不多十分鐘的腳程。高一還是小學妹的時候,儀隊練習結束常和隊友結伴沿街覓食;升上高二成為正式隊員,課業繁重了、有了學妹要顧了、練習時間相對壓縮了,其他隊友走得愈來愈早,最後總是只剩下我一個,獨自走在這條街上。
語言學校在建築物的二樓,對面是一間連鎖的日式麵包店。我會挑離窗近的位子坐下,邊吃著晚餐邊望著對街那塊亮晃晃的招牌,想著我或許哪天也能離開這座島,說著歐洲大陸的語言,脫離當下被榮譽、紀律與責任囚困得難以呼吸的生活。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會坐在操場上看我練習,等我結束後一起走來這吃晚餐。她嗜吃甜麵包,紅豆麵包、果醬麵包、菠蘿麵包、克林姆麵包⋯⋯她每次都會嘗試不同的口味,和我正是兩個極端;我無法接受甜食作為正餐,也不喜歡變化,每次都是點同樣兩個起司口味的鹹麵包。我們總是並肩坐,因為她說這樣可以看見我的視野,大概可以更好瞭解我在想些什麼。
我沒有學妹。她問起的時候,我僵硬地回答。在儀隊,我沒有直屬學妹,她退隊了,被我逼得退隊的,在清晨的操場上被我痛罵了一頓以後就繳了退隊單了,我是不稱職的學姊,或者她是不稱職的學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錯了。
她摸了摸我的頭,順著我略長的瀏海,輕輕地往下梳,一次又一次,不多也不少,是不令人感覺虛浮的安慰。她說,我覺得妳做得很好。
那個時候的我,或者真的很需要這句話。等待著這個肯定已經等得太久,於是我毫無徵兆地掉下淚來,乘載著鹽分的水珠滲入我的長袖上衣,在析出了汗水鹽分的綠色上暈開,讓整件制服的含鹽量一點一滴往上增。不是「做得很好了」,而是「做得很好」,是完完整整不帶任何隱含意義的肯定句;很好,做得很好,而不是妳盡力了卻還是沒辦法做到,所以已經做得很好了,沒關係的。有關係,當然有關係。我討厭看見自己的極限,討厭盡力了卻無法符合大家的期許,讓我感覺自己很失敗。
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我說我做得很好的人。
像是久違的晴天,那是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她是我的晴天。
「Mir gefällt am besten, wenn Sonnenlicht durch Wolken bricht.」(我最喜歡的,是陽光突破雲層綻放的時刻。)
老師露出有些驚訝的神情,接著微笑點頭,說很喜歡我的回答,接著點名下一位同學,展開猛烈的問題攻勢。這位台裔的德語老師教學非常紮實,每次上課就是點名一輪一對一問答,把前一次上課教的句型跟生詞完整複習過一遍。我小小鬆了一口氣,其實這句話後半段是從一首歌的歌詞擷取出來用的,大概過於詩意還押韻,才把老師嚇了一跳。
趁著老師還在凌遲其他同學的空檔,我支著下巴往窗外看,從這個角度能清楚看見對街的日式麵包店。隔了這幾年,內部陳設看上去沒有多大的改變,透過大片的落地窗,能看見裡頭坐著身著綠制服的學妹們,邊咬著麵包邊歡快地聊天。
教室門突然打開,一個綁著高馬尾的嬌小女生走進來,和老師邊鞠躬邊道歉自己來晚了,並自我介紹是插班進來的新學生,德文名叫妮娜。她看起來和我年紀相去不遠,還古怪地面熟,但我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邊見過她,因為她顯然對我沒印象,應該不是這學期修根與芽服務課的同學。我沉思了一下,沒多久就放棄了,畢竟我一向對認人沒什麼天賦。
下課時間是晚上九點半,走出語言班的大樓,我仰頭看了看台北充滿光害的夜空,週五的晚上,明明還有堆積如山的作業和文本,我卻不是很想回家。看著對街麵包店的招牌,我感到喉嚨有些乾澀,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咬下一口紅豆麵包,內餡的滋味在口中擴散開來。太甜了。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喜歡吃這種東西,是螞蟻嗎?我忽然對自己中邪一般夾起這款甜麵包感到生氣。拿起水壺狂灌的時候,後面那桌的爭執聲傳進我耳裡——我猜應該是在通電話,因為我只聽見單方面的對話,而那個嗓音我一下子就辨認出來是誰。
不會吧?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回頭,就聽見蔡寧夏深呼吸了一下,屏息般說了句「總之我在這裡等你,我們見面再說」,接著就是手機用力放上桌子的聲音。我的位子正好背對他的座位,於是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思考著要不要在他發現我之前先開溜,不然場面說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我拎著麵包準備神不知鬼不覺地起身離開,卻看見妮娜推開店門走進來,這瞬間,有什麼東西在我腦中啪地一下連結起來。我知道為什麼感覺妮娜很面熟了,因為在暑假開會期間有幾次打過照面:她是蔡寧夏的女朋友。
因為她迎面走來,此時起身一定會引起注意,所以我連忙低下頭咬了一大口紅豆麵包,讓瀏海垂下來遮住臉。嗚,好甜!
等到妮娜一就坐,我就一把抓起剩下的半個麵包,故作鎮定地起身離開,暗自祈禱今天才同班上課的妮娜不會留意到是我。由於背後那桌的沈默實在太具壓迫感,我簡直是逃離現場,對於八卦什麼的一點也沒興趣知道,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我不想捲入別人的感情世界,尤其對象還是社團學長跟語言班同學⋯⋯這兩個人都是我接下來的日子裡會頻繁接觸的人物,多尷尬。
為什麼電視劇或小說裡總是會描寫這類的橋段,主角碰巧撞見不該撞見的會面,就「不小心」得知了什麼內幕消息?這時候就是要趕快識相地離開啊,搞什麼,一點都不尊重別人隱私,這樣教壞小孩真的好嗎?我一路上就這麼胡思亂想,踏進家門時心臟都還怦怦亂跳的。
「回來了?」
我脫了鞋,慢吞吞進了客廳,爸爸從房裡走出來,站著看我像在等待回應。我經過他面前往房間走,全程盯著地板。
「都不叫一聲?」他在我身後說,久違的嗓音聽起來格外陌生,裡頭埋裹著的情緒我無力拆解。「大陸那邊的工廠忙了好一陣子,爸爸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休假回家,看都不看一眼?」
我手握房門的把手,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只一瞬間,卻像燒灼。我收回目光,嘗試牽動嘴角的肌肉,最後說:「工作辛苦了,歡迎回家。」
砰。我把房門關上,背倚門板,滑坐到地上。
『妳繼續這樣,我就不認妳這個女兒。』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想著想著我竟笑起來。電視劇或小說裡的橋段,其實都是真的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