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整個禮拜這個家都過得很和諧。但在和平的表面下,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發酵。
我時不時會聽見梅倫的房間裡正傳來敲打東西的聲音,我根本不敢敲門去詢問,要是打開門說不定會是巫毒之類的蒸氣冒出來。
但總歸一句,或許我和約瑟夫適應是適應了,但梅倫沒辦法。出於「我會保護你」這種英雄式的宣言應該要覆蓋到這個家的每一個人,所以我去詢問了其他人對梅倫的看法。
「梅倫就是很煩啦。」我似乎不該在約瑟夫讀蒼蠅王的時候去煩他,說不定我等等就會變成跟那些角色一樣的下場:「她很自我中心,又不肯跟人群接觸。沒有培養好什麼興趣,整天覺得『錯的是這個世界才不是我』,就是中二啦,啊,好像跟你差不多。」
我說:「你難道不中二嗎?」
那本蒼蠅王就這麼砸到我頭上。
然後,我也去問了老爸。當然問老爸感覺沒什麼用,如果說梅倫是會在溝通中暴走,而老爸就是會直接放棄溝通,根本是兩個極端。
「感覺跟伊拉很像。」老爸一邊看脫口秀一邊跑出了老媽的名字:「應該是個心思細膩但又有點笨拙的孩子吧,是需要花時間灌溉的那種,我覺得慢慢來不用急,釋出我們的善意就好了。」
「那我呢?」在電視的笑聲中,出於好奇,我也問了下。
「你只是個白癡而已。」
我想要欲哭無淚的跑走,但我知道老爸說的是事實。
接著我找到了大衛。這是最困難的一部分,用電玩來比喻的話這就是魔王關。因為大衛並不是個大忙人,相反地他看起來簡直比我還要閒。
早上悠閒的吃早餐看報紙,中午到下午就看電視偶爾看看書,或者是去市區逛一逛,晚上再和我們一起拆封冷凍食品微波——雖然在老爸的提議下,我們開始叫外賣。不過這看起來並不像是富翁的生活,簡直比真正的富翁還要頹廢。
正因如此,我根本找不到最好的時機點去問他。
但我還是去了。
「嗨大衛。」我滑進客廳吧台的座位區,而正在喝紅酒的對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我有點懷疑大衛到底記不記得我的名字。
「怎麼了嗎?」他輕柔的說。
「我想跟你談談呃……梅倫。」我吞了口口水,一邊看著那杯晶瑩剔透的紅酒映出了我的倒影,看起來真的挺白癡的。
「小梅?」大衛皺起眉頭,他撐著頭,說:「她……就是個很普通的女孩。」
「就、就這樣?」我不死心:「能再多說一點嗎?我想要和她打好關係,可是我根本不了解她!」
大衛看起來比我還糟苦惱。他看著放在桌上的紅酒瓶,說:「應該說,她是那種即便被丟在國外,也可以自立堅強起來的女人吧。」
或許有錢人都怪怪的。
既然沒辦法從這些地方得知梅倫的樣貌,或許我只能自己主動出手了。
然後,某個大晴天的早晨,同時也是約瑟夫與梅倫生日的當天,我悄悄來到約瑟夫的耳朵旁邊,然後用氣音說:「生日快樂!」
「我操你媽的!」約瑟夫用枕頭暴打我一頓,或許他不去打拳擊真的太可惜了。
在早上的一陣拳打腳踢後,約瑟夫喘著氣問:「幹嘛,你要辦派對嗎?」
「嗯。」我點點頭:「我希望讓大家冰釋前嫌。」
「我們根本沒有那個『嫌』好嗎?」約瑟夫毫不留情的用食指指著我:「我發現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你爸把你帶進來!」
「等等,那些攸關性別平權、同婚法案還有支持彩虹之類的說詞呢?」我也想要反駁:「你不是要反駁我說什麼同性戀就是地球的毒瘤啊,雙性戀也該死什麼的啊。」
「想想那其實沒什麼關係啦。」約瑟夫語出驚人:「你爸人蠻好的,他還可以跟我討論蒼蠅王,而且我們都一致認為你會是最先死的那個。」
「不,這個並不重要。」
簡單的打理過後,我向約瑟夫說明現在才早上六點,這讓一直以為九點的對方又開始要暴怒。但我向他說明了我的計畫。
「坦白說,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在約瑟夫勉強同意了之後,我和他一起偷偷摸摸的在廚房開始生起火,我頓時覺得我像原始人一樣。
「不過萊登。」約瑟夫在打開烤箱的時候突然說道,他看著我,用那雙像是寶石一樣的眼睛:「我想說,這個家本來就不正常了,再加上你們好像也不會再更糟。」
「我聽不出來你到底想不想稱讚我。」
我們最後還是心平氣和的開始搞事。約瑟夫只要認真下來做事情我覺得他可以做得很好,只是在學校時這個傢伙總是無視我們的那若有似無的夥伴關係。
等到蛋糕出來的時候,我和約瑟夫都累到彷彿跑完了十圈操場。我就知道我不應該活用我在烹飪選修課學到的知識。
「我想這不是個好主意。」約瑟夫又重複一次,他和我一起做出了奶油擠花袋,有粉紅色和藍色的。
「可是,任何一個人在起床後下樓,發現有蛋糕,還有人跳出來祝生日快樂,不會覺得很開心嗎?」我說,然後驚恐的看著約瑟夫把奶油擠得像金字塔一樣高。
「不會。」他面無表情的說:「尤其是梅倫,在受到注目或者去跳河兩個選項,她會選擇跳河。」
「那你他媽怎麼不早說。」我崩潰的低吼。
「而且為什麼你只想做蛋糕給她,今天也是我生日欸。」
「早安,兩位。」我看著老爸從樓梯上走下來,他拿著兩個拉炮,看起來像是剛從某個派對現場出現:「天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蛋糕是你們親手做的。」
「我也聽不出來這到底是不是讚美。」我說,試著學旁邊的約瑟夫面無表情。
老爸走過來拍了拍我們兩個的肩膀,而約瑟夫聳聳肩,看起來一派輕鬆。
由於暑假每一天梅倫大概都會在接近中午的時候才起床。根據我的觀察,是因為在我偶爾和約瑟夫打電動打過半夜後,將耳朵貼在梅倫的房間門上,還會聽到流洩而出的音樂聲。由此推理對方應該和自己一樣喜歡熬夜。
而我們的目標就是做個蛋糕表達心意,希望能把梅倫的心房稍微融化一點。雖然約瑟夫在旁邊一直吐槽辦不到,但總還是要試試看啊。
片刻後大衛也下樓了,他的表情茫然到好像連這棟房子是誰的都不認得。一切準備好後,我把窗簾都拉上,還點燃了蠟燭。
然後忽視約瑟夫說的:「要是引起火災那就是你的問題。」
我想要把蠟燭融化的油到淋他頭上。約瑟夫的表情在燭光之中看起來有些朦朧。我瞪著他,雖然我們已經不是敵人了,應該說自始至終都不是。我覺得有種奇妙的氛圍在發酵,就像剛剛烤蛋糕一樣。
然後,我聽見碎碎念以及腳步聲從二樓傳了下來。我嚇了一大跳,一邊和其他人一起準備像電影裡跳出來,一邊說「大驚喜!」
幾秒鐘後,梅倫就走了下來,從這個角度看來,她那頭長長的黑髮凌亂的像是經歷了龍捲風似的。我似乎看見了些許的金髮從她的頭頂冒出來,看起來有點像布丁,還挺可愛的。
我端著蛋糕,然後充滿戲劇性的來到她面前:「早安梅倫。」
她茫然地瞪了我一眼,接著好像才真正清醒過來一樣往旁邊後退了三步:「幹、幹嘛!你想要幹嘛!」
「妳也看到了,生——」
「你要幹嘛啦!」梅倫又重複了一次,這次帶著的不僅僅是敵意,還有哭腔:「為什麼啊,這有什麼好處啦!」
我可以感覺到身後三個人的視線全部都集中在我身上,但偏偏此時此刻我的腦迴路就像斷裂一般,我吞了口口水,說:「這不是有沒有好處的問題,我們現在是一家……」
然後,我看著梅倫哭了。
斗大的淚水從她那張素顏的臉頰上滑下來,我想起剛剛約瑟夫的話,或許這真的是個壞主意。我連忙把蛋糕放下,一邊想要找張面紙還是什麼的給眼前這個女孩。
「蠢死了!」梅倫帶著哭腔大吼:「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在說我,但約瑟夫代替我吼道:「喂,妳他媽差不多該接受現實了吧!」
梅倫推開我——她的手勁真不是普通的大——她朝著約瑟夫大喊,完全無視了其他人:「我們父親和別的男人結婚,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看著梅倫深吸一口氣:「但我總可以吧!我可以表現的很討人厭不是嗎!我就是討厭這些啊!我討厭同性戀,我也討厭你們!」
我看著舉到我面前的食指,而梅倫的聲音哭到發顫。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沒辦法對這種話產生厭惡,只剩下同情。
「討厭也沒關係啊。」老爸站出來說,他表現的毫不在乎的模樣,大概也只有我,可能加上大衛知道老爸其實是真的不在乎:「但是我們沒有討厭妳喔。所以妳不需要刻意做出會讓人討厭妳的舉動。」
梅倫愣了一下,接著皺起了臉,她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立刻就往大門口跑,而剩下的人則像被梅杜莎給詛咒了一樣動彈不得。
「你那什麼鬼心靈雞湯啊?」我瞪向老爸,當事者則一臉無辜:「人家是玻璃心欸,你那樣講會嚇跑人家的!不對,已經跑走了!」
我看著大衛露出沉思的模樣,這種場景的氛圍似乎很適合來一段背景故事,譬如講講約瑟夫和梅倫的母親。但大衛一句話也沒開口,只是站在那裡,彷彿真的被梅杜莎給詛咒了。
「就說是個壞主意了。」約瑟夫冷笑,但是他還是走過來拍我的肩膀,這大概是近期我們唯一沒有演變成互相嘴砲的互動:「過幾個小時她就會自己回來了。」
但梅倫沒有回來。
基本上來說,這不是我第一次想祝別人生日快樂被拒絕。我國小的時候有和班上一個可愛的女生講過生日快樂,但對方用一臉嫌棄的表情說「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生日」。
過了那麼多年我覺得我的陰影差不多消散了,結果這次又被梅倫這樣子搞。不過或許是我們有錯在先。
「萊登,只有『你』,沒有『我們』。」我和約瑟夫訴苦的時候,他相當認真的撇清責任。我甚至可以想像未來如果我在夜店喝醉酒和人打架,他來警察局保我也會是這副光景。
「所以,梅倫會去哪裡啊?你不是說過她很邊緣?」我坐在地板上,一邊看向約瑟夫的書櫃,幸好他願意讓我待在這裡:「她在學校有朋友嗎?」
「隔壁班的事我根本沒興趣知道。」約瑟夫說,眼神盯著他手中的書,沒有看向我:「反正她晚上就會回來了啦。」
我點點頭,一邊離開了約瑟夫的房間,我應該得去想想等一下該怎麼向梅倫賠罪。
來到走廊上後,我突然覺得這一切有點不真實,應該說自從暑假來到這裡後一切都不真實起來。我現在住在一個那麼大的房子裡,原先只有和老爸「今晚吃什麼」的垃圾聊天內容,已經逐漸進化到「我們今晚點什麼來吃」。
想來想去,這似乎也沒什麼改變。
我在樓梯口遇到了大衛。一陣尷尬的感覺從我的腳底板竄上了後腦勺。大衛在走路時的視線似乎總是放的很低,他一直到來到我面前才抬起頭,然後了露出了一個沒什麼變化的表情,說:「嗨,萊登。」
「唔⋯⋯那個,我這樣擅自作主,實在很不好意思。」我舉起手說,雖然內心有一部分覺得大衛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但這些混亂的感情還是促使我道了歉:「明明沒有跟梅倫混的很熟,還想要辦那種驚喜派對。」
大衛沈默一會,他看著我,然後說:「沒關係。」
我突然覺得很彆扭:「梅倫她那樣說⋯⋯你都不會覺得怎麼樣嗎?」
氣氛像是被凝結的冰塊。大衛頓了頓,他靠在樓梯的扶手上,然後低聲地說:「要說怎麼樣⋯⋯其實也不會。我也不期望他們能理解我。」
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腦袋炸開了。說真的,要是大衛最後說的話是由我老爸說出來的,我還不會覺得很訝異。畢竟老爸是那種懶得跟別人溝通的人,但他總會找到方法去求得一個完美的解決之道。
譬如說先把問題暫緩,或者是把問題丟回去給別人。
但此時此刻,我竟然從一個成年人,甚至該說是中年人身上,聽到這種彷彿中二病末期患者的發言。在大衛身上已經聚集了夠多的極端特質:「單親老爸」、「富豪」、「同志,啊或者說雙性戀」,我該去再把健康教育課本重看一次。雖然看起來很像言情小說的設定,但起碼裡面的總裁還是要跟主角——是男是女都無所謂——談心劇情才能有進展啊!
我用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已在樓梯上滑倒。我有些顫抖地說:「但、但說真的⋯⋯現在的狀況,我覺得他們就算不了解也沒關係,但你是不是應該⋯⋯至少傳達一下自己的心情?」
我努力的搜尋用詞,雖然我在大衛面前表現的像個智障,但我覺得就「溝通」而言,我做的還算不錯。
「那麼,你也討厭我嗎?」大衛挑起眉毛,他竟然把問題這樣丟回來給我!真是個他媽的狠角色。
「不會!」我大聲說:「我現在正在全力嘗試去理解這個家!」
氣氛緩慢的又回到之前彷彿冰河期的狀態。大衛再次沈默的像一尊雕像。我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要走開,還是說繼續和對方對峙,但我差不多也快變石像了。
「那⋯⋯」我還是開口了:「你知道梅倫會去哪裡嗎?」
大衛抬起頭:「基本上來說,她應該都在圖書館。」
我向他道了謝,一邊走下樓,一直在家裡感覺會被抱歉的感覺淹沒,還是出門會比較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