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總說,新學期新氣象,雖然只是我的第二個學期而已,卻已經逐漸體會到歷史果然會不斷重演,而滿腔熱血的青春大學生永遠學不乖。學期初總是充滿希望與幹勁,到了期中開始爆炸,接踵而來的考試與報告潮瘋狗浪一樣捲上來,直到學期末就是屍橫遍野,簡直可以大書特書一部修課血淚史。決定加退選的關鍵第一週,我的課表幾乎找不到任何空隙,天天騎著二手自行車在校園裡衝來衝去,連午餐都只能買合作社硬邦邦的飯糰果腹。
因為沒有系館的關係,系上無論是必修還是選修,都散佈在偌大校園裡各棟教學大樓,作為外文人只能苦中作樂地自我解嘲:還真是窮得只剩下富饒的靈魂了。除了這般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富饒,我還發瘋似地對系外選修和通識課抱持極高興趣,於是週三下午的現代舞以及之後的空堂,成了我一週當中難得寶貴的休息時間。
我和施睿是實質意義上的不打不相識,在咖啡廳閒聊後,當晚她就在臉書上敲我,直到週末都還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訊息往來。聊的內容沒什麼特別,諸如開學第一堂課上各種花招百出的加簽方式啦、系上哪個教授講起課來無聊得要死啦、短短一個寒假就蹦出了好幾個系對啦……此類通常被我歸類在沒什麼意義的閒聊話題。
雖然和她相處起來很舒服,但是我實在不擅長應付這種無主題性的漫談,對八卦也毫無興趣,但她竟能毫無窒礙地和我這個邊緣人聊天,對簡短的訊息也能輕鬆自如地回應,真是怪人。從臉書的好友數量、動態的讚數與留言踴躍度判斷,她毫無疑問就是個活躍的風雲人物,這樣的人為什麼會主動跟我保持聯繫呢?
週五晚上她問我在幹嘛的時候,我正在讀下週文學作品讀法的文本。我據實以告,放下手機,在攤開的磚頭書上圈起幾個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形容詞,逐一鍵入電子辭典裡查詢,一陣子後才又聽見訊息聲響起。
「亞崙救我!根與芽是不是有開服務課?我缺服務時數。」
我有點訝異,回道:「妳不是已經有戲劇社了,這樣負擔不會太重嗎?」
這次她迅速回:「反正下週去聽聽看,要是真的不行再退選也不遲。」
我雙手抓著手機,忍不住嘴角泛出的笑意,飛快鍵入文字。我仔細將服務課資訊一一告訴錯過說明會的施睿,第一次在訊息視窗裡佔去了大部分版面,她顯然也注意到這點。
「妳真的對根與芽很有熱忱耶?」
我停頓了一下,指尖在「有那麼明顯嗎」幾個字游移。
像是洞悉我的想法,她又繼續寫:「一講起根與芽就滔滔不絕,很明顯好嗎?只是,我的魅力竟然不如珍古德,打擊好大啊。」
這是什麼古怪的競爭意識?我苦笑起來,旋即感受胸口一陣悶。
施睿才剛認識我而已,她根本不曉得我是什麼樣的人,才會這樣說的。說不定再一陣子,她就會像上一個主動朝我伸出手的人一樣,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放下手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我提起筆來正想繼續未完的預習,就聽見大門傳來的喀啦聲響。媽媽才剛脫完鞋踏進客廳,就被我抱了個滿懷,嚷嚷:「都幾歲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我笑嘻嘻地說別嫌別嫌,爸爸在上海工作,沒我這個可愛的小女兒陪看妳該怎麼辦。
趁她卸妝的時候,我沖了兩杯薰衣草茶,開了電視,上頭是預錄好的韓劇。媽媽總是看得津津有味,我卻無聊得直打呵欠,還不如讀《伊里亞德》看[1]阿基里斯嗆[2]阿加曼儂是[3]狗臉來得有意思呢。內心吐槽歸吐槽,我依舊安心地偎在她身側,一不小心陷入了夢鄉。
週二晚上是根與芽的社課,我簡單在合作社買了個素飯糰和豆漿後,就直接到活動中心的教室等候。這次我是真的來得太早了,教室都還沒開,於是我就閒適地在走廊沙發上吃起晚餐。還是一個人吃飯最舒服了。
「哦,亞崙?妳真的好早到啊。」
這個聲線令我印象深刻,抬頭確認,果然是蔡寧夏。我沒料到的是他整個人濕漉漉的,顯然在外頭滂沱大雨的情況下完全沒撐傘。我趕緊把吃到一半的飯糰放在小桌上,從背包裡掏出一包衛生紙給他。
「謝謝。」他感激地說,「上完課,發現我晾在外面的傘被人拿走了。」
「哇,也太無良——」
講著講著就想到還躺在包包裡的那把粉紅傘,我不自在地咳了咳,試圖不去想像傘的主人當天可能也淪落到蔡寧夏這般狼狽的境界。都已經把號碼留給櫃檯了,怎麼不聯絡我?等了一個禮拜無消無息,還是明天拿去寄在櫃檯好了?
「我想反正離活動中心不遠,心一橫,就騎著腳踏車衝過來,真沒想到還是那麼慘。能麻煩幫我看一下東西嗎?我去樓下借鑰匙跟投影機。」
「可是你還濕成這樣耶?」
「不要緊,球隊練習的時候偶爾也會碰到這種狀況,所以我都有備用衣服可以換。借到鑰匙後我先回來開教室,之後上去社辦換衣服再下來。」
既然他這麼交代,根本不曉得該怎麼借鑰匙器材的我,也只能順從地應好。如他所說,不一會兒他就濕搭搭地回來幫我開門,接著又消失了一陣,最後才換上了乾燥的白色帽T現身。
我老早就吃完晚餐,坐在位子上複習當天上課的文本,見他忙進忙出的,有點想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主動與人搭過話了。開口前,總是斟酌再三,設想對方無數個可能的反應,想著對方會怎麼看待我、詮釋我的話語,恐懼滋長,心跳加快,言語堆積在咽喉,終究跨不過那個閾值,只好又吞回肚腹。
所以在戰神協同貴妃吵吵鬧鬧地出現時,我真的是鬆了口氣。他們一踏進教室,氛圍立即活絡起來,像是起了某種神秘的化學反應。他們今天的話題是某家速食連鎖店。簡言之,貴妃想要戒掉速食以懲戒她口中「邪惡的跨國企業」,但是人的慾望約莫真的很可怕,導致她晚餐再度破功。戰神一面細數著跨國企業的惡行惡狀,一面安撫著崩潰的貴妃,這畫面雖然衝突,卻弔詭地和諧。
「開學前不是才看了《食品帝國》嗎[4]?知道了跨國企業是怎麼用基改作物打壓一般農民,還有用不人道的飼養方式製造出動物工廠,才讓人可以用便宜得不合理的價格買到速食。」戰神無奈地表示:「當初看完信誓旦旦說要戒掉麥噹噹的是妳喔,我可沒有逼妳。」
「哦,你們有看那部紀錄片嗎?」蔡寧夏原本埋頭處理著投影片,雙眼發光地抬起頭來發問。「我們去年辦的環境影展就有播這部片,震撼了很多同學呢。」
「我本來想說加入根與芽,會更有自制力,沒想到……」貴妃啜泣起來。
我沒有加入他們的閒聊,只是默默把紀錄片的名稱寫進筆記本裡。其實他們聊的內容我大致上有概念,畢竟當初就是因為發現了動物工廠這種東西,才讓我動了吃素的念頭。
其實,人本來就是雜食性動物,吃肉本身並沒有錯。令我質疑的是為了壓低肉品的價格,連鎖速食企業絲毫不將動物視作生命體,而是可量產的產品,彷彿牠們並非為生而生,而是為了被屠宰而生,而期間也無需給予絲毫尊重抑或憐憫。還有,為了飼養這些成批成批的經濟動物,有多少熱帶雨林被開發成牧草地,致使生態受到進一步的破壞?而這一切都環環相扣,最終成為產品,抵達消費者手裡。
所以珍古德博士說,用心飲食。每一餐、每一次購買,都是一次選擇。就和根與芽的精神一樣,力量雖小,一次次、一個個累積起來,就無法忽視。
「說起來,你們加入的時機正好。」蔡寧夏微笑道:「我們這個學期的計畫,主題就跟飲食有關——『飲食透明化』,從產地到餐桌的食物之旅。」
[1] Iliad,古希臘詩人荷馬所作之史詩,講述特洛伊戰爭時,希臘城邦之間的衝突。
[2] Achilles,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人物,參與特洛伊戰爭,被譽為希臘第一勇士。
[3] Agamemnon,希臘邁錫尼國王,希臘諸王之王,為了替弟弟奪回妻子海倫而掀起特洛伊戰爭。
[4] Food, Inc. 導演Robert Kenner歷時六年製作而成的紀錄片。主題包括跨國速食企業廉價品項的秘密、對健康可能產生的危害,以及基因改造作物如何壓迫到一般農民的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