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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09 遲暮之光

作者:螢火熊│2020-04-26 07:12:14│巴幣:8│人氣:109
『有時候,我們都能成為別人心中的一道光。』

興伯關掉廣播,穿戴整齊坐在床邊,表情嚴肅,看了一眼桌上的白色信封,嘆口氣後起身,接著出門步下樓梯,穿過花圃來到榮民之家內的埤塘邊上,水面冒著如絲般的蒸汽,在天色未全亮下猶如暗藍色火焰不停竄動。

中秋剛過,白天還是很炙熱,入夜卻很清涼,清晨時更令人覺得有一絲絲凍寒。
興伯身體向來硬朗,即使八十八歲高齡了,走路依舊健步如飛,自從來到榮民之家入住後,他早上總是會到旁邊的埤塘散步運動,除非颳颱風或下大雨,否則這便是他每天的第一個行程。不過他並不總是第一個起床運動的,但今天他特地提早了許多。

他離開步道走近湖邊,湖面一片平靜,早上的鳥兒都還沒起床,四周只有徐徐微風撩動雜草所發出的輕微窸窣,以及他踩進草叢的聲音。

就在他要跨出下一步時,幾聲清晰有力的貓叫聲穿進耳朵,令雙腳凍結在離水邊僅剩幾公分的距離。

榮民之家附近有不少荒涼的田地,有一些被棄養的流浪動物聚集在裡頭自然也不奇怪,只是這聲音越叫越大聲,就算以前他在軍中已見過許多怪事,但此刻仍不免蹙起眉頭,心跳加速。

他雖然沒有要刻意去尋找,但不自覺已退離湖邊,走上步道,那聲音便隨著腳步往前愈加清晰。

不久赫然發現一個紙箱就放在靠近外面馬路的步道上。聲音還在持續。

(是棄貓?)興伯邊想邊靠過去。

他懷著忐忑的心,伸出嶙峋的手,要去掀開紙箱。

紙箱上蓋突然向上跳動,他嚇得縮回了手,但也更加確定聲音就是從這裡面發出的。

他定神再次伸出手,順利打開箱子,發現竟然是一個嬰兒,嬰兒收起哭聲卻瞪大眼睛盯著他。

他將雙手探進紙箱,小心翼翼地托出嬰兒,嬰兒受到驚動立刻又大哭出聲,情急之下用舌頭發出『噹、噹』的聲音,嬰兒聽見彷彿很喜歡,很快就安靜下來,甚至破涕為笑。

「小寶寶,你怎麼會在這呢?」興伯對著嬰兒說,實際上比較像是在問自己。

他抱著嬰兒,蹲下來檢視紙箱內是否還有別的東西,顯然已空無一物。

(榮民之家對養寵物有嚴格規定,但對嬰兒卻沒有。只是,應該不能養吧?)興伯在心裡揣測。

即使如此,他還是將嬰兒揣入懷中,將外套拉鍊拉到胸口,從縫隙中對嬰兒說:「寶寶乖,安靜喔,爺爺帶你回家。」

他起身四周張望,彷彿感覺到有人在草叢裡窺視,接著轉身折返回宿舍,穿過花圃時遇見同棟樓的阿發,他駝著背點頭然後快速地閃身進入樓裡。阿發疑惑地回頭,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似乎說不出來,轉頭繼續往花圃走去。

他一路爬上三樓,所幸沒有再遇見半個人,躡腳沿著走廊終於回到他的房間,『302室』。

關上房門後,他才靠著門吐出一口長氣,瞥眼看見懷中嬰兒正對他骨碌碌轉著眼珠,似乎在打量眼前這個奇怪的生物。

興伯笑了出來,大概很久沒有這種冒險的感覺了。他的小孩在他四十五歲那年因為一場大火與妻子一同往生,自那之後他就一個人度過了漫長的四十多年。看著眼前的嬰兒,眼中流露一絲濕潤的閃光。

「叩叩叩。」他背後的門板響起一陣敲擊,「老興,是我,老全呀!」

沒防備下,他嚇得往前走了一步,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回應。

「老興,你在吧?我剛剛看到你進門了,我是老全!」

他皺眉翻了個白眼,看著天花板,停頓了幾秒,轉身開門:「進來!」一把將毫無預警的老全拖了進來,迅速關上門並上鎖。

「老興,你幹嘛?」老全錯愕地看著他。

「安靜!」興伯走到窗邊看了一眼戶外,將窗簾拉上。

接著他走到床緣,拉下胸前的拉鍊,抱出嬰兒攤放在床鋪。

老全不由得看得目瞪口呆。

看著嬰兒,興伯發出癡癡的笑。老全問:「老興,你這娃是打哪來的?」

「撿的。」興伯簡單回答,一邊擠眉弄眼逗弄著嬰兒。

「不是吧?你撿個小貓也就算了,撿個娃?該不會是你跟外面的相好...?」老全露出嫌惡的表情看著興伯。

興伯嘖了一聲:「你少亂講!我對我死去的牽手可是忠貞不渝!」

「所以是真的撿到的?」

「對啊!早上我去散步時在湖邊發現的,沒留半個紙條,看來是棄嬰啊…」興伯眼神流露不捨。

「小娃挺可愛的,是男是女呀?」

老全一問之下興伯才驚覺,說:「對呀!我也還沒確認。」

「那就讓全爺爺來幫忙看看吧!」

「誒!你手輕一點。別傷到他了。」興伯湊近。

老全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著嬰兒的尿布:「沒有小雞雞,恭喜老爺是個女娃!」他趁機調侃。

老全再往下翻開尿布,突然皺起眉頭:「老興,她拉屎了!交給你了。」邊說邊往退後。

「你也太不仗義了!」

「這可是你撿的娃。」老全撇清責任,又往後站了些。

「都五十多年沒幫小孩換過尿布了...」興伯自言自語。

「等等,我們沒有尿布啊!」

「老興,我看老楊或許有,他上次中風後就開始要包尿布了。」

「那你去幫我弄幾片來。」

「這我行,等我!」老全拍拍胸脯,開門左右看了看就走了出去。

幾分鐘後,又一陣敲門聲響起,興伯喊:「誰?」

「是我,老全。」老全刻意壓低音量。

興伯將門打開一條細縫,看見老全與老楊,「你帶老楊來做啥呀?」

「他堅持要來的...」

「你放...」興伯似乎想起有嬰兒,吞回接下來要講的不雅字眼,「你胡謅,老楊嘴都歪了還能說啥?」

兩人看向坐在輪椅上的老楊,他自從中風後嘴巴就歪了一邊,但他確實囁嚅著說些什麼。

老全翻譯:「你們拿我尿布要幹嘛,我想知道。」

興伯看了一眼老全:「你聽得懂?」

「對呀!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能聽懂。」

「算了算了!快進來吧!」

興伯將門打開,讓老全把老楊推了進來。

剛剛興伯已經先用溫水將嬰兒屁股擦拭乾淨,還換了乾淨的毛巾裹著,原本的裹巾被掛在一旁,裹巾上的卡通圖案燦爛地笑著,老楊看著床上的嬰兒不停地嚷嚷。

「他說啥?」興伯問。

「他說老興你啥時跟相好偷生了個娃?」

興伯正色地對老楊說:「老楊你可別誤會,這娃是我撿到的。而且我沒有相好,你別聽老全亂說。」說完轉身幫嬰兒包起尿布。

「…」老楊點頭。

「糟了!老楊你屁股也太大了!尿布都能把整個娃包起來了!」興伯抱起嬰兒,包好的尿布活像是裹在身上的大棉襖。

「這怎麼辦?」老全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出來去買!」

「這麼早賣場還沒開吧?要不吃完早餐再去?」老全摸摸肚子。

「就知道吃,不過也是,晚一點店家才會開吧!也得買些奶粉。」

「老興你是真的打算養她?」

「我也不知道,但是總不能放著她不管。」

「我說要不交給劉大媽?她是這裡的護理員,應該能和相關收養機構連絡上。」
「這樣她就會變成孤兒了。」

「那樣對她比較好吧!跟著我們這些都已經要躺進棺材的人才不幸吧!收養機構或許能幫她找個好歸宿。」

興伯陷入了深沈的沈默思索。

嬰兒突然放聲大哭,將三人嚇得一陣驚慌失措。

興伯趕緊抱起嬰兒,搖晃安撫:「小晶乖喔!不哭不哭,爺爺在這。」

「小晶?」老全疑惑,「你怎麼沒問我意見就取名字了啊?」他顯然覺得興伯不夠意思,但他不知道,小晶是他死去的女兒的名字,興伯是在無意識中喊了出來。

「小晶乖,全爺爺一會兒給妳買糖去!」說著伸出手去逗弄小晶緻嫩的臉頰。

老楊行動不便,只能在一旁嘟囔著。

三人等到十點,才換上外出的服裝,將小晶藏在老楊大腿上,用毯子罩住,以掩人耳目。

「老全,你戴墨鏡做啥!」

「我們這是騎士出任務啊!這樣才夠帥氣。電影都是這樣演的。」說著推了推眼鏡。

興伯無語,但看起來似乎覺得有點羨慕,腳步猶豫了一下。

沒一會,三人都戴上了墨鏡,興伯推著老楊,三人氣勢十足地往門口走去。

「站住!」一個尖銳的女聲在他們背後傳來,英雄氣概瞬間像被潑了冷水,變成狗熊,三人瑟縮地轉身。

「劉大媽,早...」老全小聲地問候。

「你們三個要去哪啊?穿這麼帥!還戴墨鏡?別告訴我說是去約會喔!就憑你們這個鬼樣子,我才不信!」

「哈哈,那倒是呀!我們怎麼可能去約會,就是去賣場逛逛,這外面太陽大戴個墨鏡眼睛比較舒服些。」老全想呼攏過去。

「那這麼熱還給老楊蓋毯子?」

「喔,老楊說他冷。大概吹冷氣吹到受寒了。」

「…」老楊出聲。

「真是的!」劉大媽說著便走近老楊,蹲在他身前,替他理了理毯子,「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

興伯和老全假意地笑著。

忽然老楊的腹部有東西逐漸突起,大概是小晶在亂動,興伯見狀立刻對老全使了眼色。

劉大媽看著隆起毯子,面露驚恐之色:「老楊,你...」

但老全哪知道怎麼辦,趕緊打哈哈說:「哎呀!劉大媽,我們得走了,外面計程車大哥等著我們呢?」

「對,我們先走了。再見。」興伯說完就推著老楊往前走,老楊似乎想解釋什麼頻頻回頭嚷嚷,只是沒人聽得懂。

劉大媽一臉臊紅站在原地,對著老楊啐聲:「你這老不羞,早點回來啊!」

興伯和老全面面相覷,不知道劉大媽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但反正既然過關了,也就不再多想,一路往大門口奔去。

在警衛室填妥外出紀錄,三人便坐上預先叫好的計程車,往最近的大賣場而去

到了賣場,興伯他們像解除警報似的,大方地將小晶放在推車裡,他們大概也很久沒出門逛街了,跟孩子一樣雀躍,就連老楊眼睛裡都閃耀激動的淚光。

小晶對陌生又多樣的世界充滿好奇,她靠坐在車上好奇地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添補更新資料的電腦,不停地重複搜索然後輸入的動作。

「誒,我說老興,嬰兒的尿布應該買哪一種比較好?」

「我也不知道呀!以前我生小孩的時候,哪有什麼尿布,就是棉布剪一剪、縫一縫就可以用了啊!」

「不然我們去問那個小姐好了。」老全指著站在尿布區的一位賣場人員。

「也行,走。」

興伯推著購物車上的小晶,走到賣場人員旁邊:「小姐,請問一下,哪一種尿布比較適合我家這娃?」

賣場人員好像有點錯愕:「伯伯,你要用的不在這邊喔?」

老全插話說:「老興,你口音太重啦!小姐聽不懂!」

興伯這才想起剛剛不小心用了湖南口音,急忙用生澀地國語說:「喔!小結,是偶孫女要用的。」指指推車上的嬰兒。

賣場人員恍然大悟:「噢!抱歉!剛剛沒聽清楚,嗯,妹妹多大啦?」

這一問又把三人都問住了,小晶看起來不像剛出生,但還不會走,約莫六七個月吧!

「六個月!」興伯說。
「七個月!」老全幾乎是同時說出來。
「…」老楊也發出聲音,應該是想證明自己有參與。

興伯與老全互看一眼,興伯說:「哈哈,也就是六、七個月了。」

「那怎麼會不知道買什麼尿布呢?」賣場人員又是一問。

老全竊竊私語:「這人是調查局嗎?問這麼多幹啥子。」

興伯靈機一動,忙笑著解釋:「喔!因為我兒子趕著出差,就把孫子丟給我照顧,一時還沒準備好尿布啥的。」

「這樣啊!嗯,我看喔,六個月的話,應該是這款比較適合喔!」賣場人員不再追問,興伯與老全兩人都鬆了一口氣,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好的!謝謝!」興伯連忙道謝,一邊讓老全拿了一大包嬰兒尿布放進車裡。

三人接下來又買了奶粉、奶瓶、衣服、褲子、專用的沐浴品等等,裝了滿滿一大車,小晶已坐在一堆東西之上,抓起剛剛老全放進來的玩具,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響,正要往嘴裡塞。

「小晶那不可以吃!」興伯趕緊制止,小晶似乎聽懂了,開心地又搖了幾下玩具,自己笑得合不攏嘴,興伯看得也跟著笑了出來,但轉瞬好像又陷入了過去的記憶之中,眉頭緊蹙,露出一絲哀愁。

老全看在眼裡,大概是猜出興伯的心思,忙說:「買得也差不多了,咱該回去了!」

「好勒!走。」興伯很快就理好情緒,三個人快步向收銀區走去。

很快三人回到宿舍,如法泡製將小晶藏在老楊腳上,提著大包小包上樓,經過交誼廳時劉大媽目光看似向三人點頭,但好像全是盯著老楊。
三人七手八腳將小晶安頓好,也已經晚上了,好在宿舍的管理很自由,三個人窩在興伯房間一下午,倒也沒有被管理人員發現異樣,不過其實還是要歸功於小晶很安靜,一點都不會大吵大鬧,下午他們喂過奶後,就安安穩穩地一直睡著。

這晚老全偷偷搬了張躺椅過來陪興伯,順便輪流照顧小晶。那晚他們聊了很多以前軍中的事情,雖然都是老生常談了,卻赫然發現兩人經過六十多年了,這才又睡在同一間寢室裡。

白天時候,從走廊上經過興伯房間,大多也只能聽到幾個老人開心的喧鬧,基本上蓋過了小晶的牙牙學語聲。只有半夜小晶驚醒時,才會傳出幾聲尖銳的哭喊,這時多半是尿床或是肚子餓了, 其中一老很快就會起床處理,小晶看到興伯或老全出現,就會放心地安靜下來。

就這樣過了幾天,卻開始有了奇怪的傳言。

興伯、老全還有老楊都是當年一起撤退來台灣的湖南兵,同鄉情誼加上同袍情誼,很自然地就混在一塊。

但同層樓有個老張,向來人緣不是很好,總是喜歡在背地裡說別人壞話,還會自己加油添醋地誇大事實,這天他聚集了不少人在交誼廳,煞有其事地說著,老全好奇也湊過去聽。

「你們聽我說,宿舍鬧鬼!」

老張話語剛落,圍觀的人群發出陣陣騷動。他來回掃視完眾人,接著說:「半夜有女鬼的哭聲!就在十二點整的時候!」

老全聽了不禁竊笑。正巧被老張看見。

「老全!你不相信?」

老全聽見自己被點名,一時慌亂了起來:「沒...沒有,不,我是說,我沒聽到。哎呀!我不知道!」老全趕緊跑了,往樓梯走去。

老張露出疑竇的目光,看著老全背影好一會兒,才轉回群眾,繼續開口:「那時我正好要去上廁所...」

老全緊張地爬上樓,直到聽不見交誼廳的聲音,來到興伯的房門口,左右張望後敲了兩聲。

門口拉開一個小縫,然後老全側身進入。一個黑影在樓梯口跟著閃了出來。

「怎麼回事?神色這麼緊張。」興伯正在喂小晶喝奶,一手托著嬰兒,一手拿著奶瓶,小晶已會用自己的雙手抱著奶瓶。

「老張好像起疑心了。」

「那個臭嘴張?」

「是呀!他剛剛用一種怪可怕的眼神看我,感覺我再多待一秒就要被他看穿了。」

「這人確實不好處理。」

「老興,我覺得如果你真的要養她,榮民之家你是不能再住了!」

「不住這我能去哪?外面租房子?那我死了誰知道啊?退俸哪夠用?」

興伯連串問號逼得老全招架不住,往椅子上坐倒。

兩人靜默了幾分鐘,老全摸摸額頭,擦去剛剛冒出的汗:「要不,還是送給收容中心吧!」

其實興伯心裡也十分清楚,不可能將小晶一直藏在宿舍裡,只是覺得這是難得的緣分,好久,沒有人走進的的心裡了。

那天早上他本來是想跳湖結束生命的,但因為小晶的哭叫聲,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已經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可是現在他卻多了一項新的羈絆。

興伯看著懷中的小晶,她小小的手掌悄悄地握住了興伯的左手小拇指,微弱的脈搏與體溫在指尖交流,彷彿為興伯乾枯的心注入一股新泉,流淌之處又長出了希望之芽。

「砰砰砰!」一串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兩人面面相覷,露出不安的表情。

「興伯,開門一下,我是劉大媽。」

「這下不妙。」老全自語。

興伯抱著小晶,躊躇著是否要向前開門。

「興伯,老張說你們偷養了個小孩,我來確認一下,麻煩開個門。」劉大媽又說。

「果然!」老全握拳氣憤地說。

興伯嘆了口氣,又看看小晶,然後走向門口,一把將門拉開。

***

興伯、老全與老楊三個人在榮民之家的大門口目送社工人員將小晶帶走,老全不斷地拭淚,一邊咒罵老張是個通風報信的漢奸。興伯則是滿框濕潤地靜靜看著,一語不發。

這時劉大媽走了過來,說:「興伯,我知道您很難過,但這樣對孩子最好,相信我。」

興伯仍沒說話,突然一個轉身,逕自朝宿舍方向走去,眼淚黯然滑下,沒有人看到。

劉大媽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老全阻止:「讓他去吧!」

興伯一個人走回宿舍後,無聲地靜坐在床緣,心裡面想著小晶,卻發現沒有留下半張照片。他們這個世代的人很重視照片,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人一定會留一張相片放在身邊,但如今,他已開始擔心小晶的影像會逐漸從他記憶中模糊,最後完全消失。

就像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大火,把他最重要的親人與回憶全部都帶走了,現在他的內心彷彿再次遭遇火舌,無情肆虐地又將他燒了一遍,直到體無完膚,一無所有。

他將臉深埋進雙手之中,背部微微地抽動。

窗外下起雨來。

接下來幾天,雨幾乎沒有停過,興伯也沒踏出過房門,劉大媽跟老全擔心,會趁送三餐過來時順便看看他,雖然都有吃點東西,但興伯已然失去之前那種生氣勃勃的樣子,大多時間他都坐在床邊發呆,猶如一株枯瘦的老樹,靜靜地扎根在床緣,等待頹圮腐朽。

「不好了!」老全嚷著衝進興伯房間。

「…」

「老興,一群黑道跑進來叫囂,要我們把嬰兒交出來!」老全在興伯面前比手畫腳地說著。

「嬰兒...」興伯複頌唯一聽見的關鍵字。

「老興?」老全走近在興伯面前揮揮手。

「你是說...小晶?」興伯抬頭。

「是啊!」

「小晶不是已經被帶走了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們正在交誼廳大鬧呢!」

「走,看看去。」

興伯在老全半攙扶下來到交誼廳,廳內桌椅散亂傾倒,電視機兀自播放著晨間新聞,十幾個黑衣人佔據了小舞台,老張跪在地上面對著黑衣人,從脖子一路紅上了臉頰有些狼狽,為首的黑衣人翹著二郎腿正在對老張說些什麼,雖然聽不見但可以看見老張不停地發抖。守衛旺叔跟劉大媽畏縮地站在旁邊,周圍還站了十幾個看熱鬧的老人,老楊坐著輪椅也在其中。

「都鬧成這樣了,還不報警?」興伯問老全。

「他們一進來就抓住老張,說報警的話就要請他吃子彈。」

「子彈有什麼好怕的?以前吃的還多著呢!」

「現在時代不一樣啦!」

「只是怎麼會盯上老張?」

「聽說他在大門外廣場跟人說小晶的事,剛好來找小晶的黑道找上門,正好就抓住他拷問下落了。」

「嬰兒到底送去哪了?」為首的黑衣人對在場的所有人質問。

沒有人答話,老張倒是開口了。

「我真的不知道,這劉大媽才會知道,她是這裡的管理人員,那天就是他聯絡收容機構送走的。」老張很快便托出了劉大媽。

劉大媽聽到被點名,身體抖動了一下。

「喂!大媽?知道就快說。」

劉大媽囁嚅地細聲說:「我...我也不知道。社工沒有告知我們會送去哪裡...」她歪過頭避開黑道的視線,不敢直視。

「老大,我實在不想跟這些老古董玩了,我看不見血有人不肯說真話。」黑衣首領旁邊的一個刺蝟頭青年說。

「我就直說了,其實呢,我們也不在乎那小孩怎麼了,我們在乎的是跟小孩一起被送來的東西。」

興伯聽到這裡,表情略為詫異。

「老興,你不是說那天除了嬰兒沒別的東西了嗎?」

「是啊…」興伯陷入幾秒的思考,然後抬頭看著電視又發呆了一陣,接著轉身往寢室走去。

「老興?」老全一頭霧水,但立刻在後面緊跟上去,興伯越走腳步越快,到樓梯口時幾乎是跑了起來。

同時間在交誼廳的拷問還在持續。

「你們可以問那時照顧他的人。」老張像是抓到了替死鬼,露出驚恐地詭笑。劉大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我操!搞了半天,不是你?那你還在門口說得天花亂墜。看我不踹爛你的嘴...」刺蝟男說著就要一腳踹向老張。老張嚇得趕緊抱頭。

「住手。」黑衣首領只是輕輕地喊出聲,刺蝟男的腳就凝結在空中,然後慢慢縮回。

「說,是誰?」

老張環視周圍,試圖從人群中間指認出來,被他視線掃到的人無不下意識地身體往後仰。

「他們不在。」

突然有個老人大喊:「你看!連日豪雨造成育幼院變成水中孤島。」

電視機裡新聞正播送著某山區育幼院因為連日豪雨,被土石流所包圍,看起來隨時會被沖倒,幾個育幼院老師抱著孩子正在屋頂等待救援, 其中似乎有一個是嬰兒。

劉大媽在看到的瞬間摀住了嘴,引起了黑衣首領的注意。

黑衣首領笑了出聲,看著劉大媽指著電視裡:「這裡?」

劉大媽不敢回應,身子一個癱軟,跌坐在地上。

「帶著他,」黑衣首領指著老張命令刺蝟男,「去把發現小孩的人給我帶來,看看東西是不是在他們身上。」

「是。」刺蝟男帶著兩人架著老張,在老張指引下往興伯寢室走去。

「其他人,準備出發去育幼院。」首領說完起身。

戶外雨還在下著,興伯一手揣著一條繪有卡通圖案的大毛巾,一手正講完電話放進腰上掛著的霹靂腰包。他沒有撐傘,朝大門口小跑步而來。

老全還來不及細問他到底怎麼了,只能屁顛屁顛地緊追在後,但倒是沒忘記在騎樓隨手撿了兩把傘,給自己撐起了一把。

大門口原來還有黑道留人把風,兩個壯碩的男子,見到有兩個老人急忙地跑過來,立刻橫身擋在警衛室側邊的小鐵門前,車輛進出的電動大門緊閉著,這是目前的唯一出口。

但興伯就在要到警衛室前五十公尺,向右急竄了進去,往埤塘方向的步道跑。

老全在轉彎處稍停,大口大口喘著氣,門口兩個黑衣男見狀也跑了過來。老全趕緊跟上興伯,同時發現另外有三個黑衣男架著老張,從花圃方向走出來,看見興伯後朝著他大叫追趕。

此時興伯已鑽進人高的芒草叢裡,後面是農家的菜圃,再過去便是雙線馬路,一台老舊的計程車已經靠邊在等著了。

「哇!興伯你怎麼淋這麼濕啦?」年紀應該也有六十多歲的司機搖下車窗,對踩著泥濘菜圃過來的興伯喊著。

「小呂!發動!」興伯催促司機快把車子啟動。

興伯一個輕躍,跨過田埂邊上的水溝,拉開車門坐進後座:「走!快!」

小呂被興伯一催,感染了緊張氣氛,沒來得及細問,便踩下油門往前衝了出去。
老全這時才穿出草叢踏進菜圃,一邊不停大聲叫喊,見到車子沒等他就開走,又爆出一連串湖南口音的怒罵,後面跟著追出五個黑衣男子,最靠近他的人距離剩下不到五公尺,若不是地上泥濘不堪行走,恐怕早就被逮住了。

計程車駛出十來公尺後突然緊急煞車,發出長又尖銳的摩擦聲響,興伯打開車門,說:「老全,快點!」

「這才對嘛!」老全笑著說,接著賣力地跳過水溝,如泥鰍般鑽進了汽車後座。
小呂幾乎同時踩下油門,輪胎再度發出激烈的摩擦聲,然後像箭一樣射了出去,徒留下一團灰白的尾氣,燻向狼狽不堪的五個黑衣男。

「操!」刺蝟頭男子已變成落湯雞,頭髮吃水後軟弱無力地垂附在頭頂,他看著計程車遠去,將憤怒化作瘋狂的亂跳與吼叫,仿佛求雨的小丑。

興伯與老全一直在看黑衣男是否追上來,直到開出雙線道彎入主道後,兩人才將頭轉回來。

「好險!」老全心有餘悸地說。

「他們怎麼會發現我們?」興伯問。

「還能是誰?老張唄!我剛剛看見他帶著其中三個人出來,刺蝟頭那個。」

「興伯,你還沒說去哪?」小呂透過後視鏡看著興伯他們問。

「烏來育幼院。」

「老興...你...怎麼知道?」

「剛剛電視播的時候看到的,雖然螢幕很小,但我直覺是小晶沒錯!」

「這樣我就不多說了,您老直覺向來挺準的,當年要不是你...」

「夠了,不要再提當年了,都聽八百遍了。」

「行行行,就說怎麼有你這麼不愛聽褒獎的救命恩人?小呂,你說是不?」老全傾身向前,試圖搏取小呂意見。

「全叔,我也聽八百遍了啦!打從開始做你們生意後,每次上車你都要說一遍的。」

「哈哈,是嗎?」老全往後坐靠,搔了搔頭,然後目光轉向興伯手上的毛巾,問:「誒,老興,你這不是小晶那娃剛來時包的毛巾嗎?」

「沒錯,那時她拉屎給弄髒了,我換下來洗過,就一直忘了再拿來用。」

「那你怎麼現在才...」老全眼睛一亮,「該不會,那群黑道要的東西是這個?太莫名其妙了吧?」

「可能沒那麼簡單,」興伯說著將毛巾攤開,讓老全拉過去一角,接著說:「幫忙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兩個人對著毛巾上下來回翻找,沒發現什麼奇異之處,最後興伯將毛巾拉近眼前,沿著邊緣的縫線找去,發現一處縫線顏色與其他地方有些微不同,便用手去摳線頭,很快被他扯出一道口子,從裡面挖出了一塊折得正方的小紙塊,兩人頓時瞪大了眼睛。

興伯將紙攤開,上面寫著『火,106,17,9527』,藏這張紙的人顯然已考慮到毛巾會被洗的風險,紙張雙面都黏上了透明膠帶。

「這什麼意思?」老全問。

「好像是密碼。」

「保險箱?」

「或許。但現在沒時間去查了,如果剛剛電視裡播報育幼院的狀況是真的,那恐怕才是我們現在最要擔心的事情。」

興伯說完盯著紙條皺緊眉頭,此時車子準備進入北二高,要往新店方向而去,雨勢仍未有要停歇的跡象,轟隆的水聲打在汽車屋頂鈑金上,嘈雜不安的氣氛令三人陷入沈默。

***

馬路右邊暴漲的溪水,夾雜大量砂石與木頭,憤怒地從山上刷下來,岩石撞擊的聲音像是連綿不絕的雷聲,水位已經快逼近路面的高度,整條路上沒見到其他人車,小呂驚險地前行,幾度急甩避開路面塌陷的地方。

「這水量也太嚇人了!」老全驚呼。

興伯手上還握著紙條,眼睛直視前方。

「小呂,還有多遠?」

「應該快到了,之前有載過客人來,我記得就在這附近...」說著小呂將方向盤往左微轉,隨著山路彎曲前進,「看到了!」

後座兩人紛紛向前靠,擠進前座中間的空隙,透過前擋風玻璃看出去,一座綠色的兩層樓建築孤立在沸騰湍急的土石流之間,宛如與世隔絕的小島。

「育幼院怎麼會蓋在這種地方?」老全不禁納悶。

小呂回道:「自然是這裡地價便宜啊,做慈善的哪有那麼多錢?」

前方已經拉起了封鎖線,有警消駐守,阻擋民眾繼續上山,一名負責交管的警察看到興伯他們,揮手示意要他們掉頭離開。

但這可不是他們大老遠來這想要看到的結果,興伯他們下車冒著雨往前走。

尖銳的哨聲響起,「請不要再靠近了。」警察疾呼。

「我孫女在上面!」興伯大吼回敬,並手指右手邊孤島中的育幼院。

只見警察拿起對講機,對裡面送出一串急切的報告,雨聲太大,沒有其他人能聽見,但接下來他做了個動作,示意興伯他們過來。

一個消防人員小跑步從封鎖線後方的大型機具之間過來,「您好,我是消防小隊長。」說完跟興伯握了個手。

「您好。」興伯對小隊長突如其來的禮節有點錯愕。

「是這樣的,現在天氣實在太惡劣,直升機還無法出動。而且現場吊車也不敢再靠近河岸了,我們擔心重量會讓河岸崩塌,所以現在沒有辦法用吊車懸臂伸過去吊掛救人。」

「所以你們打算就這樣看著他們被沖走?」

「不是的,您誤會了,暫時而已,我們正在等更大的吊車過來,這樣就可以從比較遠的地方吊掛了。」

興伯看著滾滾土石流,雙眉皺到幾乎要纏在一起,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旁邊的老全卻似乎顯得一派輕鬆:「老興,我看這沒多難呀!」

現場眾人全部將目光射向這個稍微發福的老人,有人疑惑,有人驚訝,也有人憤怒,尤其是小隊長,他直呼不可能。

「老全你有辦法?」

「老興你記憶怎麼變差了,都忘記這方法還是你教我的?」

「我?」

「是啊!你還記得四十多年前我們參與蘇花公路開鑿的事吧?那時你發明的簡易麻繩流籠?」

興伯頓了頓,敲了自己一下腦袋:「對啊!那時我們是用樹的高低差來作流籠,來往河岸兩邊,現在我們可以用...」他目光轉向一旁的吊車,伸出手指:「吊車!」

老全跟興伯七嘴八舌地一來一往,但大概只有兩人自己聽得懂,其他人全都丈二金剛,充滿疑惑,不過接下來興伯轉身激動地跟小隊長說明方法,只見小隊長不停點頭,臉上也逐漸露出了笑容。

他們先用繩槍拋出了一條拇指粗的麻繩到與幼院二樓,讓育幼院老師找個柱子扎實地綁好,接著這一頭綁上吊車懸臂的尾端,吊臂緩緩升起並收緊繩子,直到高出育幼院的高度,形成二十多公尺長的傾斜坡度。

興伯本來堅持要先過去,警察與消防人員合力勸阻才改由一個身型較小的消防人員上陣。

他綁上安全帶,在麻繩上扣上安全扣環,再掛上滑輪,雙腳輕輕一蹬,從吊臂尾端的載人座滑了出去,速度越來越快,最後一聲悶響,撞上對岸早已預備好的床墊。

眾人爆出一陣驚呼與鼓掌。

接著吊車開始下降,回到平面的高度,變成低於育幼院的二樓,消防人員開始將人送回來。

第一個被送回來的,是一名老師與一名女嬰,興伯跟老全見到立刻就都衝上前去。

「小晶!」興伯熱切地叫喚,老師將小晶交給他,包在毛巾裡的小晶沒有哭鬧,來回轉著大眼睛盯著興伯,張開小嘴笑了出來。

吊車又經過數次的升起降下,不到半小時已經所有人員救出,消防人員砍斷繩子以免被拉走,果然不到幾分鐘,一股新的洪流從上游排山倒海而來,直直撞上了育幼院,地基已然被掏空,房子慢慢頹傾,最後淹沒在滾滾的黃水之中。

***

興伯他們比消防隊先一步下山,育幼院和社工再三確認過後,才放心地將小晶交給興伯。

興伯懷中抱著已經熟睡的小晶,從口袋摸出了那張紙條。

「你想到這些數字的意思了嗎?」老全問。

「沒有,一點頭緒也沒有。」興伯盯著紙條上第一個字:『火』

「火代表什麼呢?火車站?火力發電廠?火車便當?」

興伯瞪了老全一眼,直覺跟著小聲唸出:「火車站?會這麼簡單嗎?」

「老全,老楊以前不是在台鐵工作嗎?你問問他這個數字他有沒有印象。」

「老興...你忘記老楊中風了嗎?他就算知道也沒辦法說清楚啊…」

「你不是能聽懂?」

「其實我是胡謅的...」老全臉紅,「算了,我也想不出辦法,姑且問看看!」老全說著撥出了電話。

「喂!劉大媽?我找老楊,沒有,你別管,幫我拿給老楊聽,」等了一陣子,「喂!老楊,我老全!我問你啊!『火,106,17,9527』是什麼意思啊?」

「…」

老全表情從凝重轉為驚喜,掛上電話看著興伯。

興伯察覺到老全問出了些東西,問:「如何?」

「你猜猜,這次我可真的聽懂了,哈哈。」

「都什麼時候了,別賣關子了!」

「好好,老楊說,這火,106,很可能是指桃園火車站的代號,至於17,可能是車站裡面某個東西的編號,9527這我們大家都知道,周星馳電影看幾百遍了,大概是拿來做密碼的。」

「所以是指向一個在桃園火車站裡面,需要輸入密碼的東西?」

「老楊說可能是電腦、也可能是置物櫃。但電腦不太可能外人能碰到。所以...」

「置物櫃!」

「沒錯!」

「小呂,走,桃園火車站!」

此時他們仍行駛在台九甲新烏公路上,小呂聽到指令正想加速,後方叉路卻竄出一輛黑色賓士,來勢洶洶直逼計程車車尾,幾乎就要貼上來。

「怎麼有人這樣開車啊?!」小呂小心翼翼控制車子的速度,生怕被撞上。

興伯與老全同時往後看,「是他!」兩人也是幾乎同時發出驚呼。

後面賓士車駕駛正是早上的刺蝟頭,他的頭髮已經恢復尖刺的模樣,透過玻璃,兩人看見他裂嘴猥瑣地笑,令人頭皮發麻。

「你們認識?」

「就是早上追我們的人。」

「那些黑道?老哥呀,你們是招惹到什麼人了呀?」小呂語氣顯露驚慌,車子差點被後車撞上。

「總之,不是善類。」

刺蝟男試圖超車,幾度被小呂巧妙阻擋。

「哼,我小呂也不是浪得虛名,老哥們抓緊了!」這次他語氣充滿自信,車子穩穩地與賓士車拉開距離,但立刻又被追上,兩車速度也因此越來越快,每次過彎都發出刺耳的煞車聲。

車子很快來到台九線入口,路口紅綠燈已轉成黃燈,小呂沒有要減速的意思,按下喇叭,持續加速衝進路口,瞬間燈號轉紅,接著一個急轉,往高速公路方向駛去,刺蝟男本也想跟上,卻在要進入路口時的最後一刻踩了煞車,地上拉出一條六、七公尺長的深刻輪胎痕,後輪壓在斑馬線上停住,輪胎隱約冒著白煙,只差幾公分就會撞上橫向的來車,他懊惱地瘋狂槌打方向盤,透過喇叭傳遞出憤怒的怒吼。車上還有其他幾個黑衣人,驚魂未定地看著前方。

小呂展現賽車手般的絕技,一點也看不出是六十多歲的老人,沒幾分鐘已經開上北二高,兩個更老的人,在後座始終緊緊拉住窗邊的握把,即使已經進入平緩的高速公路,仍沒有要鬆手的意思,兩人保持著注視窗外的姿勢,安全帶竟也在不知不覺中繫上了。不過興伯沒有忘記護住小晶,她仍香甜地睡著,眼睛在眼皮底下骨碌轉動,小嘴微開,像是正作著好夢。

小呂並沒有因為甩開刺蝟男而鬆懈,仍飛速奔馳著。

「小呂,真有你的。不過是不是可以開慢一點了?」

「興伯,我覺得他們不可能這麼簡單就放棄。」

興伯與老全不安地望向車後。

小呂說得沒錯,因為紅燈大概只幫他爭取到一分鐘,在他們後方某處,正有一台車,宛如黑色旋風般高速逼近。

不曉得刺蝟男是如何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就在興伯一行人快要下桃園交流道時,黑色賓士突然閃現在計程車身後約五百公尺處。

「可惡,還是被追上了。」小呂剛剛時速起碼有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但還是被追上,可見刺蝟男是卯足了全速在追。

這時老全見到興伯面露難色,說:「老興,我有個法子。」

***

計程車急速停在嶄新落成的桃園火車站前,兩個老人分別從後座左右下車,老全抱著小晶往左朝地下道跑去,興伯從右方進入車站,小呂則快速將車開走。

黑色賓士緊接著停在車站前,四個黑衣人下車,引起民眾不小的注目,刺蝟男看著往三個方向跑的老人們,一時無法決定往哪追,想了想後指著其中兩人,說:「追帶小孩的!你們倆跟我來,黑狗你顧車!」說完就往老全的方向發足追去。

老人腳程畢竟不快,老全很快就被追上,在地下道被逼到牆邊,三人團團圍住他。

「老頭,把小孩交出來,少點罪受。」刺蝟男輕蔑地說。

「不行!」老全死命抱住小晶,彎腰護著她,同時緊閉眼睛,準備承受即將揮下的拳頭。

「動手!」刺蝟男下令,三人開始搶奪小晶。

老全哪是三個年輕男子的對手,小晶一下就被搶走,臉上跟背部還挨了幾拳。

刺蝟男抱起小晶,掂了掂重量,表情驟變,趕緊撥開毛巾檢查,立時氣得將嬰兒摔在地上,但竟不是嬰兒,只不過是裹著毛巾的幾件衣服罷了。

「幹!中計了。給我打死這老頭!」

三人正要把重拳往老全身體裡塞,旁邊突然響起了哨聲,「幹什麼?!不准動!」兩名巡邏員警恰好經過。

「操!是條子。先撤!」刺蝟男三人飛快地往反方向逃竄,警察留下一人探視老全,並呼叫支援,一人繼續上前追捕。

興伯在車站大廳來回尋找,拉開胸前外套拉鍊,嘴巴發出『噹噹』聲響逗弄藏在裡面的小晶,說:「小晶乖喔!」

他抬頭看見一排置物櫃,加快腳步向前,只是找了半天,最後停在『A17』櫃前面。

「老楊錯了?」他自言自語,眼前的櫃子是三個數字的密碼鎖,並不是四個。他試著輸入『952』、『527』、『725』等等組合,全都無效。

旁邊有個站務人員,看他輸入很久,走過來詢問:「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不是17櫃嗎?怎麼只有三個數字?」興伯怕被懷疑,接著說:「我記得是四位數字。」

「沒有啊!一直以來都是三位數...」站務人員想了一下,突然敲了一下手掌,說:「啊!確實還有一個!你也放太久了吧?!」他雖然笑著,卻帶著十分驚訝的表情。

興伯傻笑,說:「對,我太久沒來都給忘記了。」

「老伯!都兩年多了啊!四位號碼是舊站的,舊站停用後就剩那個櫃子沒人認領,所以一直放到現在耶!」

興伯聽了一怔,但還是繼續傻笑。

「跟我來吧!我帶您去,這樣我們也終於可以處理掉那個櫃子了。」

興伯隨著站務人員來到地下室,布滿雜物的房間角落裡,擺著一個大約一人高,銹跡斑斑的置物鐵櫃,頂部貼著一個藍色壓克力號碼牌:『17』。

站務人員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示意興伯去拿東西。

興伯走近後,發現號碼輸入的地方,似乎被擦拭過,灰塵不如其他表面厚,但也不再多想,開始輸入密碼。

『喀噹』,櫃子微微彈起,開出一個縫隙,櫃內沈悶的金屬味道飄散出來,興伯拉開櫃門,發現裡面只有一本書,還有一封信,他確認沒有別的東西了。

再三與站務人員道謝後,興伯躲進一間男廁裡,坐在馬桶上翻閱剛剛的書,他越看面色越加凝重,接著將書放在旁邊,拿起信端詳,信封上寫著:『給妳』。
興伯看了一眼小晶,說:「看來這是要『給妳』的。」對小晶晃晃手中的信,然後說:「爺爺先幫你看喔!」

興伯小心拆開信件,拿出一張信紙,還有一條細銀項鍊。

『嗨,女兒,
不知道妳什麼時候能才看到這封信,不過妳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媽媽應該都已經不在了,但我相信,妳一定會過得很好的。爸爸一生做了太多錯事,但沒有什麼是比遺棄妳更令我後悔的了,好在發現妳的老伯感覺是個慈祥的好人。不奢求妳的原諒,只願妳快樂長大,一生幸福平安。
失職的父親
絕筆
2017.10.05』

「原來那天你也在...」興伯話沒說出口,竟不自覺滴下眼淚,同時發現原來信封裡還有一張小紙條:『老伯,會是你嗎?我根本不敢想像有人能找到這裡,但不管你是誰,我還是想對你說一聲,謝謝。另外,天殺盟的帳本,不要多看,盡快交給桃檢的王正義檢察官。』

「妳爸難道就沒想過,會被黑道先找到嗎?」興伯問小晶,她吸著大拇指轉頭緊盯興伯。

***

興伯在桃園火車站前站搭進一輛計程車,說:「師傅,去桃園地檢署。」

只穿內衣的小呂聲音宏亮:「沒問題!老闆!」

坐在一旁的老全將小呂脱在一旁的衣服甩給他,說:「穿上吧!比我還皺巴巴的!」

「哈哈,老人不就該這樣嗎?」

「我們身子骨雖老,心可不老。」興伯笑說

幾天後,新聞媒體開始瘋狂追蹤報導天殺盟行賄、恐嚇與殺人等案件,許多黑道份子與官員紛紛遭到逮補。

榮民之家交誼廳裡,興伯、老全、老楊圍著下象棋。

老全飛俥吃掉興伯的象,說:「老楊你這次可立了大功!」

「…」老楊得意的笑。

興伯移步飛砲,說:「將軍抽俥。」

老全驚覺,忙說:「哎喲喲!這不算!重來行嗎?」

興伯瞪了一眼老全,說:「起手無回...」

「大丈夫!好啦!我知道了!這盤算我輸了,行不?從來就沒贏過你...」

興伯正正身子,看了下手錶:「唉唷!都這時間了,走走走,看孫女兒去!」

「是說新領養的家庭在台北,我得換上體面一點的衣服!」

「得了吧!沒人會在意你穿什麼啦!」

「那我摳小呂來載?」

興伯想了想,皺著眉頭說:「算了,我們還是坐公車吧!」

興伯眼神奕奕,煥發光芒。



P.S. 此文撰寫於2017年八月,曾投稿鍾肇政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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