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尾聲,那是金黃的麥稈被夷為田壤的時段了。
許是因為氣候怡人,空氣閒適而舒緩,連帶著駛過田野路間的車伕也放慢了速度,沐浴著越亦濃郁的森林芬芳,他忍不住慵懶地將背脊倚上身後的車廂。
懶散的光陰終止於木輪輾過石塊之刻,恬靜的氛圍被馬車的晃震聲叨擾,廂內小憩的青年微微抬起眼睫,銀白之下襯的是深邃的寶石藍,他撥開車窗的布簾,白日的光亮頃時驅開一線昏暗,異國的景貌映入視野。
似乎還未醒全,山姥切長義的神情先是浮現些許恍惚,隨後才在顛簸的道路上恢復平日冷漠的樣態。
原生的家族遭遇變故,在他人的安排下,他被寄養至異國的親戚家,據說那是位追求學藝而離鄉背井的遠親。
馬車駛入了寬闊的莊園,停靠在古雅的別墅前方,僅餘幾片黃葉的矮樹整齊地環繞在建築邊側,泛著微黃的綠藤攀落門前的屋簷,似乎是屋主特意保留在那裡的,煞像可愛又小巧的門簾。
長義的東西並不多,或許是長途運程的緣故,抑或是為了斬斷對過去的依戀與牽絆——他僅從故鄉帶走了一皮箱的衣物和隨身用品,以及肩背在後的刀袋而已,以一個移民來說,甚至可稱是少得可憐。
提起行李,青年才剛踏出車廂,便聞後方響近了疾馳的馬蹄聲,未待他看向聲音來源,駿馬的嘶鳴便響亮地劃開空氣,來人瀟灑地翻下馬背,語氣爽朗地同他們抬手招呼,接著揣出皮夾打點了運輸費用,從車伕樂不可支的眉眼來看,男人支付的金額相當大方。
聽不明白他們所說的語言,長義乾脆將視線移向廣闊的庭景,沒有護欄的設置,已經難以分辨究竟從何處開始是自然的範疇,整座莊園簡直要與森林融合在一塊,不突兀、亦不失高雅的美感……寄居在這裡,感覺也不是那麼糟心。
敏銳地察覺到外來的視線,長義回過頭,立時與送走車伕的男人對上目光。
那人依舊噙著淺笑,狹長的紅眸勾出了風流的韻味,與他色澤相仿的頭髮就像流淌的白銀一樣,被粉色的髮帶繫成一束,柔順地披落肩頭。
「你就是……山姥切長義吧?舟車勞頓辛苦你了。」轉換了一口流利的日文,那人親切地問暖道,或許是外文說久了,抑揚頓挫的悠揚感格外明顯,還沒等長義開口回應,高挑的男子忽然彎身湊向前,親暱地啄過青年的臉頰,「我叫大般若長光,今後要一起生活了,讓我們好好相處吧,長義。」
親吻來得太過措手不及,長義瞪大雙眼,在保守環境中成長的他並不清楚這個行徑代表什麼意思,卻還是回以客套的微笑,努力不讓脾氣顯露言表:「……有勞關照。」
比起錯愕,被冒犯的不悅感還是偏多一點,到底要多不知羞恥,才會對剛見面的人做出這種事?
渾然不知自己正在底線上試探,大般若簡單地打量了青年一番,驚訝地感嘆道:「哎呀,還真是個可愛的美人呢,整個人都小小的,你今年幾歲了啊?還會再長高的吧?」
怒火在不識趣的調侃下徹底燎原,面對男人的笑臉,長義忍不住握緊行李的提把,深吸了一口氣。
——他到底在隱忍些什麼?簡直無謂到了極致。
「……夠了吧?這種故作親近的問話。」嘲諷的冷笑勾現唇角,青年嫌棄地後退一步,與對方拉開應有的社交距離,「『收留』與『被收留』,我們的關係僅止於此,就算你不費心飾演扮家家酒,日後我也會報答你收留的恩情,我們彼此都會省事很多,『長光先生』。」
笑意又深邃些許,大般若儼然沒把長義的話聽進耳裡,他刻意做足了長輩的風範,溫藹地拍撫起青年的頭頂:「嘛,以輩分來說,就算你叫我舅舅我也不會介意的,別客氣啊,『小山姥切』。」
面色更為陰冷,長義嫌惡地撥開他的手:「你日語很差嗎?」
「我個人認為還挺不錯的喔。」略嫌強硬地接過對方手中的皮箱,大般若逕自走向別墅大門,「別光站在外面,進屋吧。」
老實地跟了上去,長義咬牙切齒道:「那你誤會可大了。」
……他要推翻先前對於居住環境不糟心的第一印象了,這裡簡直、該死的糟糕透頂!
青年被安排至窗景攀有綠藤的房間。
採光極佳的空間鋪墊著夜色的絨毯,一方光影自落地窗台斜伸至雪白的床鋪上,其整齊地罩著繡有暗紋的深藍被單,房內的裝潢擺設看似簡單,卻還是能從細節處看出整體的精緻,甚至能感受到屋主待客的用心。
「雖然還想和你多聊一會兒,但是你累了吧?好好休息,晚餐時間我會來喊你的。」沒有漏看對方眼中的倦意,大般若體恤地交代幾句後,便將獨處空間留給了他。
『喀噠!』直至門扉掩實的聲音響起,山姥切長義才鬆懈了下來。
長途遷涉確實是一大體力的消耗,放置行李已然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他沒能支撐精神太久,便疲憊地靠上彈性適中的躺椅,思緒在睡意的干擾下越發遲緩。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屋內的氛圍舒適宜人,但是他卻放不下心來,絕非人生地不熟的緣故,而是這地方有哪裡不太對勁……啊啊,為什麼他會開始思考這種奇怪的問題?
意識逐漸昏沉,青年克制不住地闔起睏倦的雙眼。
或許是因為,他總感覺——大般若長光這個人不能信任吧。
拍打聲夾雜著哽咽的呼喊、充斥聽覺。
『放我進去、我不要分開!哥哥、哥哥……』
他將打刀卡在門軌上,退離了震動的木門,無助的恐懼和絕望扼緊咽喉,呼吸幾乎要窒息在濃郁的血腥味之中,他艱難地捂向脖頸,確確實實地撫上了何人冰冷濕濡的手指。
銀白的髮絲垂落眼角,面目猙獰的妖魔掐著他,另一隻手則狀似慈愛地摟過肩頭,那雙藍眸就像矇蓋著塵灰,混濁的色調湧動著多重而混亂的情緒。
『你很快……也會變得跟我一樣,我的孩子。』她低聲耳語,聲音嘶啞得難以辨析原句,但長義卻清楚地知曉她在說些什麼。
——畢竟,這場交錯著現實與虛假的夢魘,他從那日以來就沒有被釋放出來過。
『……你也會……繼承這個、詛咒。』
耳畔的蠱語極其破碎,翻騰的仇恨將音調失控得刺耳尖銳,非人的粗大手指驀然收緊,長義痛苦地悶聲低吟,卻毫無掙脫的意思,放棄地任雙手虛脫地垂回身側。
充血的視野仰望朝上,天花板逐漸淌出一圈仿似怨嘆人面的濕液,冰冷的水滴綻落頰邊,他與人臉對視著,隨著呼吸越發微弱,心緒反而沉澱了下來,彷彿置身事外一般。
……反正,只要脖頸被扼斷,他就能夠從夢中醒來。
『都是你父親害的、都是那些自私自利的——』
尖叫戛然而止。
突兀的敲門聲徹響詭譎的和室,清亮得就像厚實木塊被指節叩擊的聲響。
猙獰的妖魔終於醒過神來,流著淚,鬆開了扼收的力道:『對不……起。』
「長義,我進去了喔。」遲遲得不到回應,大般若小心地轉開門把。
不同於故鄉日落的時段,異國的晚間六點,曦光還未西斜至地平之際,房內明亮依舊,一眼尋不見青年的身影,他便側頭瞧向門邊的躺椅,恰時與甦醒的長義交會了視線。
眼簾低垂,青年默然瞅向來者,似乎並不介意自己的睡眠被外緣叨擾,緊蹙的眉間鬆緩開來,白襯衫已被冷汗顯透出些許膚色,他起身撩開濡貼頰側的前髮,語氣依然從容平淡:「已經六點了嗎?」
看得出對方不願自己關懷睡眠情況,大般若微微一笑,自然地順著詢問回應道:「是啊,去吃飯吧。」
寬敞的廊道已然點滿灼亮的油燈,其搖曳的火光在藝術雕琢上投落不一的光影,天花板上的繪型亦忽明忽暗,襯得建築內部華美非常。
佇足等待男人重燃熄滅的燭燈,長義終於意會出違和的原因,依著不容疑惑存在的習慣,他直白地問道:「為什麼不雇人幫你?」
凡是擁有階級差距的國家,都會有類似的僱傭制度才對——然而,明明這座別墅如此偌大,進入宅邸後,卻連半個傭人的影子都沒看見。
「我有雇喔,都是附近鎮子裡的人。」小心地將燈罩蓋回原位,大般若撇手甩滅了火柴,確認燈火穩定地燃燒後,才領著青年繼續前往餐堂,「平時大概下午三點就回去了,明天早上你會看到他們的。」
聽完毫無疑頓的回應,長義僅是環手挑眉,顯然沒能完全接受這個解釋。
察覺到質疑的目光並未消減分毫,大般若只好耐心地補充道:「他們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顧啊,長義,就像我要照顧你一樣。」
「多餘的舉例就不必了。」見前方的男人止步於一扇雕花大門前方,長義立刻上前推開沉重的門扉,側身讓開了入口,「您先請,長光先生。」
看著客套微笑的青年,大般若不禁苦惱道:「真是固執的孩子啊,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小長義。」不願坦然接受他人好意之人,相處起來總是特別麻煩。
「……廢話少說,快進去。」
長桌的中央,放置著一盞精緻的銀燭台。
將早就準備好的餐點端至長義面前,大般若拉開了一旁的椅座,笑容滿面地支著下顎,等待對方動叉:「吃吃看吧,這可是我特別為你準備的。」
除去擺盤生疏之外,食物看起來並沒有異狀,然而份量似乎只夠一人享用,長義暫且忽略了男人的視線干擾,不解地確認道:「只有一份?」
「是啊,雖然我也很想跟你共進晚餐,但是中午正好赴了餐會的邀約,現在還挺飽的。」大般若可惜地嘆氣道,見青年終於嚐用餐點,他的瞳眸登時流入了光彩,「味道如何?」
難以言喻。
「……」不動聲色地移抽離餐叉,長義默然抬眼,卻無法在對方臉上找出半點惡意,僅有明顯是料理新手才會出現的期待目光,他抿唇不語,認真地思考起該如何描述味覺遭受的衝擊感。
青年的反應太過隱晦,大般若一時按捺不住好奇心:「老實說就好,不用顧慮我。」
努力嚥下食物,長義掩住殘留著詭譎味道的唇,誠實地說出了感想:「……運輸船上的罐頭都比這個好吃。」
航海罐頭,那可是為了長期保存食物而進行過無視口味的加工處理,必須混著水一起吃的、簡直能稱得上飼料的東西——同為越洋的移民,大般若當然也吃過。
未曾忘記那味道多麼可怕,男人爽朗地大笑了起來:「啊哈哈!別開這種玩笑嘛,長義,那也太糟糕了吧!」
新鮮的食材怎麼可能會做出那種口感呢!
乾笑片刻等不到青年的回應,大般若逐漸收起笑容,看來他對自己的料理技藝還是有點基本的認知。男子停頓幾秒,試圖補救長義初至異國的第一餐:「……不然我去鎮上請人煮晚餐給你?」
「不需要。」不想欠他太多恩情,長義艱難地將食物吞進咽喉,故作從容地扯開話題:「你明天有什麼安排嗎?」
「當然沒有,我明天一整天都是你的。」沒想到冷漠的青年竟然為自己犧牲到這種地步,大般若難掩高興的情緒,俊朗的笑容重回臉面:「放心吧,在這裡生活需要的所有事務——我都會一點不留地教導給你。」
正欲回應些什麼,作噁感驀然湧上咽喉,長義連忙捂唇離開餐堂,獨留男子尷尬地與尚未完食的晚餐共處。
「……嗯,還是去鎮上弄點東西吧。」
冬季高調地籠罩了英國北方。
窗外盡是呼呼作響的詭譎嘯音,以及玻璃不時被拍打的顫鳴,那究竟是凜冽的寒風作祟、還是漆黑的枝椏晃擺,除非親眼去注意,否則難以辨析。
不知不覺,長義已經在大般若家渡過了兩個月的時光。
他逐漸熟悉了異國的環境,不論是難吃的飲食、陌生的語言,還是最令他不習慣的舒緩節奏,所有的一切都在步上正軌——除了某位時常恬不知恥地闖入他個人領域的傢伙之外。
他不知道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究竟是哪來的本事,才能在身為異邦人的前提下、成為鎮子裡德高望重的存在。
茶葉的香甜裊裊而上,大般若長光拉高壺口,優雅地中斷了紅茶的傾流,狹長的眼眸微彎,他提起白瓷杯耳,語調率性而愉快:「怎麼了?一直看著我。雖然我並不是很介意被美人注視,但我們之間有點道德上的問題……」
在視線相會之前,青年立刻警覺地歛下眼睫,故作專注地書寫著語言筆記,並頭也不抬地冷聲驅趕道:「意識過剩的話就去外頭消耗一下吧,少在這裡噁心人了。」
「但是我才剛泡好茶啊,小長義。」
「關我什……」
話語還沒說完,別墅的門環驀然被急促地叩響,隨著空氣恢復靜默,女人的啜泣聲穿透了門縫,聽起來極其哀憐無助。
「請問是哪位?」見狀,大般若立刻將杯子放回瓷盤,順手捎起皮椅上的毛毯,意欲應門之時,卻被青年拉住衣襬,他不解地側頭看向神色警戒的長義,隨後便在求助聲中察覺出異狀。
「請幫幫我、啊啊!有群流氓想非禮我,請您幫幫我……」門外的女人說得哽咽,然而哀求聲卻能從玄關傳至略有距離的客廳,明晰得好似未受厚實門扉的阻隔,以人類的肺活量來說,就連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都難以做到。
抿唇不語,長義蹙緊眉頭,本以為大般若應該也意會了情況的詭異,不料那人卻將衣襬抽了開來,安撫性地摸過一把他的頭頂後,旋身邁開步伐:「——別擔心。」
銀白的馬尾滑落肩頭,男人的背影修長而挺拔,隻手取走放置於架上的長刀,他回頭向長義瀟灑一笑,刻意放大回應的音量,掩蓋了太刀出鞘的鳴響:「看來妳遇上了棘手的麻煩呢,女士!」
「慢著,長光!」意識到對方可能會置身於危險的戰鬥,長義焦急地站起身,上前阻攔的剎那,眼尾餘光忽然掃過窗外的黑影,他反射性地追望而去,視線卻僅捕捉到一片空寂虛冷的枯林。
於此同時,大般若打開了大門。
——門口陳躺著幾枚腥綢的暗液,以及稀疏的灰白毛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