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止故人
１．
日子大致上算是平靜，李景熙每天留下來幫彭澤理洗碗、整理房間，莫小姐找到了更合心意的男妓，他也因此少了煩惱。
同學會的日子很快到了。出發之前，亭亭比彭澤理都還煩惱他的穿著問題。他前一天才在衣櫃底部找到了自己的西裝，可不知幾年前的衣物早已蒙了灰塵。清洗之後套上，發現還過於寬大了些。
「老闆你怎麼瘦這麼多啊？」
亭亭一邊嚷嚷著、一邊替他把衣服緊急修改了尺寸，趕在出發之前，將西裝改到合身的範圍。
彭澤理交代旅店的事，她全部自信滿滿地說好。但彭澤理不放心，仍多叮嚀了幾句。等他開車來到聚會的地點，已經遲到了半小時。
他把車停在對面的停車場，卻站在飯店大門前一時失神，路旁立著許多醒目的旗子、那幫人甚至讓飯店在門外掛了紅布橫條，深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在這裡開同學會。
某某大學某某屆某某科系，看在彭澤理眼裡，竟有些陌生。
「怎麼不進去？」
背後傳來聲音，他才回神。看到有人來得比他更晚。胡捻難得也穿上了正式的衣服，但似乎覺得綁手綁腳，衣袖和下襬的釦子都被他打開，領帶更是拿了下來、隨意地掛在肩上。
「該說一時有點……懷念嗎？」
「哈哈，先進去吧。」
彭澤理跟在胡捻身後，一進飯店，花香的氣味撲鼻而來。兩人隨著服務生的指引走向裡邊最豪華的宴會廳。他們這些同學加起來不過四十多個人，卻包下了能容納百人的會場。
從遠遠的走廊那端，便能聽得見宴會廳流出的喧鬧聲。服務生在紅毯上推著餐車，恭敬地給他們讓開路。
「旅店今天休息嗎？」
「不，交給工讀生了。」
「你還真是一天都放不下紅街。」
彭澤理看著胡捻襯衫後方一塊泛黃的汙漬，忽然想起自己那裡洗淨的衣服忘記帶出來了。他想叫胡捻聚會完後把襯衫脫下來，讓他帶回旅店去好好洗一洗。
剛把念頭記了下來，兩人踏入巨大的宴會廳。水晶燈耀映的光線一時使人睜不開眼，胡捻刻意讓開到一旁，有人注意到他們，席間爆出了驚呼：
「喲！看這是誰來了？」
「彭澤理。」
他提醒他們，引起哄然大笑。有人說「好樣的」、也有人說「我們當然記得」。彭澤理沒有仔細地聽，逕自走向還有空位的桌子，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
一幫人轉頭去調侃胡捻。如果仔細觀察，出現在這裡的人無一不是富貴利達的模樣。男士們有意無意地亮出自己腕上的名錶、在交談間互相較量各自的事業，女士們則直接讓身上的首飾替她們發言，穿著配戴極盡張揚之能。
相比之下，剛來的兩人顯得格格不入。胡捻隨後在他身旁坐下了，彭澤理已經替自己斟滿了一杯酒。
「敬我們無緣的老同學。」
圓桌正對面的女子忽然站起身朝他敬酒，彭澤理愣了下，舉杯回敬。這個留著褐色大卷髮的女人，是他難得有印象的一位同學，羅茜，在清一色盛裝打扮的女生當中，她幹練的裝束反而引人注目。
把玻璃杯送到唇邊，彭澤理想起羅茜在校時就是個風雲人物。那所學費驚人的私立大學，總被默認為部分富家子女專門的去處。但羅茜不太一樣，她是跳級生、拿著獎學金入學的，至少在彭澤理離開那裡以前，她的表現都維持在全系的前端。
如今彭澤理也很好奇，這位特別的女同學在何處高就？放下酒杯，他誠心地說了一句：
「妳變漂亮了。」
「那當然。」
回應的卻是羅茜身旁的男人，這人同樣是他們同學，但彭澤理想不起他的名字。那張平凡的臉上掛著猥瑣得意的笑容、他摟住了羅茜肩膀：
「我的老婆，能不漂亮嗎？」
羅茜的笑容僵了下，彭澤理識趣地別開目光。這時瞥見身旁的胡捻夾了滿滿一碗菜，不知何時已經開始狼吞虎嚥。
他想幫他倒酒，胡捻連忙擺手制止了，他嘴裡塞滿了東西，「唔唔唔」的聽不出想說什麼。
「話說，澤理和阿捻來得正是時候啊！」
一個別桌的人走到背後，猛然攬住了他們的肩膀，胡捻差點把一口東西噴出來。那個男人毫無自覺地嚷著：
「我們剛剛才在統計，這次有誰缺席了呢。下次辦同學會，今天來了的也一定都要到場啊。」
他的手終於離開，胡捻趕緊把嘴裡的食物吞了下去。彭澤理那邊，卻只是默默地喝酒，蓋在盤子上的碗甚至沒有掀開，他為自己第四次斟滿了玻璃杯。
那個統計人數的同學倒是讓他想到一些事，今天沒來的，不是永遠來不了、大概就是遭逢變故，不願意給大家看笑話。這麼一想，胡捻和他也許倒破壞老同學理想的聚會，他不禁瞄了眼身旁的人，胡捻還在盛菜。
他垂下眼，把杯子送到唇邊。
「說到缺席的人……江楚霽來不了，還真是可惜。」
不知誰突然提了一句，那個名字使彭澤理的手顫了一下、差點將酒水灑出來。其他人沒注意到異常，一個女人接了話：
「是啊，他去德國也去了快十年了吧？好不容易聯繫上了，結果人家忙著發展事業呢──」
「我去敬酒，來敬我們的女同學。」
羅茜飛快地打斷了她，後者「啊」了聲，連忙說「我也去」。隨著她們離開位子，關於江楚霽的話題就此中斷。可彭澤理的臉色已變得有些蒼白，他放下空杯，不再動作。
他沒怎麼聽清同學們在說些什麼，只是胸口浮現了一股壓抑的鈍痛。胡捻不知是否注意到，停下筷子，但也只是一瞬間，他看向彭澤理、伸手拿另一邊的果汁。
羅茜她們回來了，她的視線在彭澤理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對上目光，她反射地笑了笑。
「澤理最近在做什麼啊？」
大概發覺冷落了他，有個同學挑起話題。彭澤理回答「開旅館」之後，一群人突然鬧了起來：
「在哪裡？」
「改天有機會我們去玩，給你個機會招待一下！」
彭澤理還在為前面的話題失神，等到幾個人真開始起鬨，他才意識到他順口的回答招來了麻煩。無數雙眼睛放在他身上，他遲遲沒有接話。
騷動很快平息了，空氣卻也逐漸冷卻。那些興高采烈地發問的人互相交換了眼神，沒人知道彭澤理為什麼不說話。尷尬的靜默眼看便要轉為種種猜測與耳語──
「我是做清潔夫的，有沒有人要跟我交換名片？」
胡捻打破安靜，眾人的焦點瞬間轉移到他身上，可他的話沒能緩和氣氛。人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是羅茜開的口：
「你還是一樣喜歡開玩笑呢。」
羅茜不喜歡他，恐怕在座的人，比起不熟悉的彭澤理、都更排斥胡捻一些。他的行徑從大學時期便被人貼上奇怪的標籤，他們認為他粗俗、邋遢，把他排除在每個圈子之外。
是誰邀請他的？大概已經有人這麼想了。這時彭澤理卻倏地起身，匆匆地向同桌的同學點頭致歉。
「不好意思，人有點不太舒服，先失陪了。」
「哦，我送你吧？」
他沒跟其它桌的人打招呼，逕自走到宴會廳外。胡捻起身追他時弄倒了椅子，也沒空回頭扶起。一路追到近門的大廳處，他才趕上彭澤理，後者的臉色已經褪得如紙蒼白，但他仍對胡捻輕飄飄地開了句玩笑：
「你會載活人？」
「有時也有那種載上車時是活的、結果下車就死透了的。」
胡捻隔空比劃，讓他在飯店門前等他。彭澤理只覺得有些暈眩，幾分鐘後，胡捻那台老舊得像隨時會散架的轎車便停在他面前。
２．
正值下班的時段，他們塞在市區的車潮中超過半小時。彭澤理一路沉默，看著擋風玻璃前晃眼的車燈與路邊的燈火，光點映在他眼裡，反而讓那雙眼更深、更沉。
胡捻受不了這種靜，可他車上的廣播早壞了，播也只能播出刺耳的雜音。他整個人靠到方向盤上，前面的車移動了幾吋、他才稍微踩一下油門。
「……江楚霽是個傻子，才會放走你。」
他說。戳破了彭澤理思緒表面那層薄薄的膜，觸動心底某個埋藏隱密的地方。
「他後來怎麼樣了？」
「你也知道，他一聽說你家裡的事就跑了，到德國去，現在聽說追了個義大利男孩。」
他扭頭看彭澤理的表情，那張側臉只是平靜地面對著窗外萬家燈火。他要回紅街，好像今晚他本來就該在那裡，看著碼錶一間間地敲房間門、而不是坐在高級飯店中聽旁人談論另一個世界的事。
胡捻不喜歡彭澤理那樣的平靜，讓他非得要說點什麼改變這種狀態。他實在不會跟活人聊天，只能就他所想到的，隨便地說一說。
「我還記得大一他公開你們的關係時，所有人都很震驚──十年哎！超過十年前的事！可是接受之後大家都真心祝福你們，你是個帶出去很體面的男友，江楚霽跟你，在別人眼裡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那也過去了。」
「不，我是想說啊，那時候和現在一樣，我都覺得是江楚霽配不上你。不是嗎？他只是有張臉蛋、知道怎麼跟人交際而已，實際上他有什麼。」
胡捻不以為然的語氣引起彭澤理一陣輕笑，車子來到了街燈旁，才發現彭澤理雙頰泛紅、眼裡帶著一絲醉意。他的酒品不差，喝醉了與沒醉並沒有太大的分別，只是朦朧的神態加上唇邊抿起的笑意，會讓人忽地發覺他也有千萬風情，不曾被人所見。
說不情動那肯定是騙人的。胡捻看著他失神了一瞬，旋即匆忙地別開臉。也是在這時候，他聽見彭澤理輕輕的聲音，語氣有點像懷念、但又複雜許多：
「我一開始經營紅街，除掉還家裡的債，還有別的理由。」
彭澤理也已經很多年沒回家了。這些胡捻知道，但他閉著嘴巴等他說下去。
「我會想，有沒有一個……跟經歷的種種辛苦無關的、真實的溫柔鄉存在？我想把紅街變成那樣的地方，就算到現在心裡都難免質疑有沒有可能，也還是這麼想──或許也是為了自己。」
他可能醉得挺厲害的。頓了下，又接著說道：
「我在等一個懷抱。」
胡捻不蠢、也不是沒感覺到彭澤理放在他身上的眼光。但他有意避開那人眼神中的話，於是顧左右而言他：
「我覺得你有你經營紅街的理念，挺了不起的，跟我這種什麼都不信的人不一樣。」
「沒有什麼了不起。」
「隨便啦。反正，會有人喜歡你的──某個眼光很好的人。」
車流慢慢地動了起來，胡捻故意發出一聲誇張的歡呼。副駕駛座上的人一直沒將眼光移開，他靜靜的，就像當年站在江楚霽身後。陽光而受歡迎的富家公子和朋友們歡喜地宣布自己追到了他，彭澤理向每個人微笑、卻好似個沒有自己意見的傀儡。
其實他怎麼會沒有？只是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江楚霽身上了。
胡捻被他的視線瞧得有些難受，他衝上快速道路，車身承受著風壓、發出了「嘎吱」的聲響。即便他試圖完全專心在前方的路況，依然很難忽略那雙幽幽的眼睛。
終於，他受不了了。
「聽著！嘿，你知道我是個沒什麼內涵的人，只會體貼死人，高攀不起你彭澤理。現在你只是喝醉了，明天就會好一點……不，會很好多。說不準就遇到哪個幸運的傢伙要來追你了。」
彭澤理很久沒有出聲，胡捻有一陣子以為他哭了。但放慢車速一看，那人別開了臉，在專注地瀏覽窗外的景物呢。
他們都不再說話。
胡捻把彭澤理送回了紅街，亭亭兀自訝異自家老闆回來得這麼早。想著不知道能不能邀請送他回來的人進屋裡坐坐，胡捻已經駕駛著那團破銅爛鐵、揚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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