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慕
１．
幸虧被李景熙放鴿子的，不是個計較的客人。得知彭澤理的遭遇後她甚至不肯讓他退回預付的訂金，千叮萬囑、要他拿著錢去醫院看看──可惜他並未理會這樣的建議，而是按照平常的作息，睡了一覺後便著手第二晚的工作。
紅街老闆的一天，是從自己的工作間裡開始的。
他住的房間在閣樓上，而私人的工作區則在二樓寬敞的邊間。這個區域被他一分為二，靠外邊的是類似客廳的地方、而內側則用鐵門隔住，置了鐵架與櫃子，擺放各式的化學材料。
平時主要是準備清理房間用的清潔劑，今天這樣的傍晚，他則坐在工作台邊，用鑷子夾著香菸、輕巧地置入盛放藥劑的燒杯中。
身邊的瓶瓶罐罐皆貼著標籤，彭澤理把藥劑放回去時，習慣把貼著名稱的那一側朝外擺放。他的東西總是收拾得相當整齊，雖然不能展示給誰看，但多年下來紅街也是被他這麼經營得有條不紊。
處理完了這些前置作業，通常他便會去打掃前一晚來不及整理的房間。不過，今天他把整個流程都推遲了半小時，因為他多了個幫手。
「老闆！」
從裡側工作間裡可以聽見走廊上的喊聲，彭澤理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桌面，穿過客廳、見到站在廊上的李景熙。
「我掃完了──保證一粒灰塵都不剩！給你來檢查吧。」
這是作為他昨天擅自丟下工作的懲罰，清理掉房間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李景熙已經滿身是汗。彭澤理看他累到必須用掃把支撐身體，不禁微笑，走出來後逐間檢視他的成果。
李景熙做得還不錯，雖然彭澤理還是需要走進房間，扶正被弄歪的燈罩、或是把窗簾完全拉好，但至少比亭亭做得好了，彭澤理至少沒有在哪塊地毯上看見殘留的血污。
「下次還翹班嗎？」
他相信李景熙累壞了，不用一小時他還得準時去接今晚的第一位客人。
「……如果又發生那種事，沒辦法、還是要這麼辦的。」
李景熙跟在他身後，說話都有氣無力。可當彭澤理聽見他的話而轉過頭，他撐起笑臉，相當故意地對他擺了個五官皺在一起的表情。
「有必要嗎？」
「你是我老闆嘛。」
彭澤理關上檢查完的房間門，自顧自地走向下一間。李景熙跟上時他頓了一下，頭也不回地丟下話：
「去洗個澡，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
「哎，你不會在生我的氣吧？」
由於彭澤理剛才的笑也只是那種很淡的笑容，李景熙不太能確定他的想法。做這行要做得順利，必須懂得察言觀色，可他這老闆向來不怎麼愛把情緒往臉上放。
「我只覺得你挺蠢的。」
「哦。」
李景熙癟著嘴，不一會兒想到別的事、便轉成若有所思。他看著彭澤理專注工作的背影，看不出是否受到被揍的事情影響──老闆！他喊了一聲，聲調忽然低了下來：
「莫小姐昨天說下次還想來找我，但我不想接待她行不行？她再來的話你跟她說我已經預約了別的客人，讓其他人去服務她。」
「有錢你還不賺？」
「不是，我看到她就覺得彆扭。」
彭澤理不是不懂這大男孩的思維，說到底他光是丟下預約的客人，就已經離譜得夠彭澤理說他一整天了。李景熙那雙澄澈的大眼睛背後包含什麼，他清楚，紅街的客人們渴望買到的就是那種東西。
他承認內心有一瞬觸動，但他仍說：
「如果真的有人先預定了你的時段，我會告知她。」
「哎喲，讓那個誰……阿毅去招待她嘛！以前不都是他嗎？」
彭澤理挑起眉，李景熙還來不及高興自己竟然想得起那個同事的名字，對上他的眼神，不明所以地把腦袋從掃把上挪開。
「也對，她沒必要和你說。」
「什麼？」
「他拍了他們上床的照片，莫小姐才找打手來。阿毅不會再來上班了。」
李景熙一下子被堵住了聲音，噎了半天，不知要怎麼回應被告知的事實。阿毅這個人，在紅街的男妓當中是他不熟悉的一個，真要說起來他也不喜歡阿毅待人的態度，但再不喜歡，他沒想過那人會有這麼過份的舉動。
「我覺得、呃，我很同情莫小姐。可是她仍不應該把阿毅的錯歸咎到老闆身上。」
彭澤理不再作聲，李景熙自覺他的話可能惹對方不高興了，卻怎麼也不想收回。
「差不多該開店了。」
檢查完二樓的房間，彭澤理輕輕說了一句。李景熙想多說點什麼，一樓卻傳來亭亭的聲音──她今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一直喊著「老闆老闆」、要彭澤理下去。
既然都有人來了。李景熙不甘願地閉上嘴巴，乖乖去沖澡。
「怎麼了？」
彭澤理下樓一看，亭亭居然帶著一袋子的燈籠來，她搬好了板凳，笑嘻嘻地說要他掛在店門外。
「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是，這上面有我爸爸的題字。我們掛上去，看那些打手還敢不敢來！」
假如李景熙看見了當下老闆的笑容，可能會覺得，他去和那兩個打手認真地打一架，都很值得。
２．
「那幫人在說要辦同學會，你要不要去？」
很難得，胡捻主動找他。彭澤理收到簡訊時紅街正好打烊，大部分的男妓都先回去了，他們下班前彭澤理會準備一些吃的，今天煮了粥，他們吃完後幫忙把碗堆在一樓的廚房裡，他正準備去洗。
「你要去嗎？」
他快速地回覆訊息，起身離開櫃檯。走廊那頭李景熙正端著碗走出飯廳，嘴角留著米粒，看見他連忙打招呼。
「老闆，碗我幫你洗吧。」
「不用了，早點回去休息。」
李景熙露出受到天大委屈的樣子，很多客人喜歡多給他些費用，恰是因為這副可憐兮兮的神態。偏偏彭澤理正眼都不瞧向他，從他身邊走過、眨眼便進了廚房。
「前天不必清房間不還很高興？今天就這麼殷勤？」
看李景熙跟進來，彭澤理忍不住調侃，前者放下碗，很幼稚地從水槽邊搶走了洗碗精，放到了彭澤理拿不到的地方。
「不一樣、不一樣啦。房間麻煩多了……而且，你人應該不太舒服吧？昨天被打之後，臉色一直很不好。」
「想太多。」
「老闆，你這樣我真的不開心了。」
砰！李景熙忽然一手放到水槽邊，移動腳步、又把另一隻手扣到彭澤理的左側。不等他反應過來，他便困住了他，兩張臉相距不到三十公分，從彭澤理的角度看，可以看見他彎彎的睫毛下、一雙固執的眼睛。
「我不喜歡這樣子。那種感覺我不知道怎麼描述……但老闆你一定理解吧？晚上那時我說我不想服務莫小姐，我是認真的！」
彭澤理垂下眼簾，深邃的眼神透露不出半點想法。他的目光掃過了李景熙胸前的口袋，那人發現他在看口袋裡的東西，頓時轉移了注意力，他把東西掏了出來，好奇地湊到彭澤理耳朵邊研究。
「你有耳洞嗎？今天客人給我的，我在想老闆要是戴耳環，應該會很好看。」
他手上的耳環嵌著不知名的深藍色寶石，簡單的款式給男性配戴也不至於顯得突兀。然而彭澤理並沒有耳洞，李景熙失望地收回手，把小巧的飾品收在掌心裡。
「你畢業了嗎？」
彭澤理問了個突兀的問題，李景熙愣了好幾秒，才「嘿嘿」地笑了兩聲。
「沒有，大學第一年就休學了。」
出於某種職業上的道德，彭澤理通常不會主動問男妓們來紅街的理由。問了李景熙那個問題，只是想到胡捻剛才發來的簡訊──十年了，他離開那時環境，開始經營娼館。
「你願意去打個耳洞嗎？」
李景熙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還堅持在方才的話題。彭澤理直接搖頭拒絕了，挪動腳步想脫離他兩條手臂的範圍，男孩卻眼明手快地將手按了回去，逼他回到原位。
這次他的臉湊得更近，歪著腦袋，就像想親吻他。「叮」的一聲提示音，彭澤理拿出手機，隔在兩人的嘴唇之間，方便自己看清楚螢幕時、順道把李景熙往後推。
去啊。胡捻這麼回覆他，彭澤理想了想，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
「那我也去。」
發送後，他直接用手機在李景熙腦袋上敲了一下，李景熙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兩手離開水槽、使彭澤理有了抽身的機會。他逕自拿回洗碗精，繼續他的工作。
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又震動了下，猜是胡捻把聚會的資訊傳給了他。他並不急著查看，拿了最頂端的碗動手刷洗。
李景熙揉了揉額頭，看他很快地堆起了刷滿泡沫的碗，乾脆自己從櫥櫃裡拿出新的海綿，和彭澤理一同擠在洗水槽邊，像在比賽誰手邊的碗堆得更高更快。
廚房裡剩下碗具輕碰時的聲響，氣氛變得有些僵硬，彭澤理無奈地停下。
「景熙，可以了。」
「不可以，我說不可以就不可以！」
看他刷碗，惡狠狠地、如同要把碗刷破一樣，偏偏邊角不明顯的殘垢他老是沒注意。彭澤理嘆了口氣，把他洗過的碗又拿過來，重新仔細地刷了一遍。
李景熙這才停下，注視著他輕巧動作，鼓起臉頰，可仍站在原地不肯走。
「再陪你鬧下去，我晚點的行程都要耽擱了。」
「那就把碗留給我洗嘛。你要去哪兒？」
「還錢。」
他說得自然，李景熙卻驚訝地「哎」了聲，他立刻聯想到紅街的經營，本來以為他們的生意算很好了──
「旅店有什麼困難嗎？是不是那些黑道要保護金的問題？」
「不是，是我私人的債務。」
李景熙臉上寫著滿滿的不可思議，他想像不了整天坐在櫃檯裡的彭澤理能去哪裡欠下一筆錢，彭澤理貌似也意識到不說清楚、這小子會繼續胡思亂想，他停了一下，勉為其難地解釋：
「那是家裡留下來的，金額很高，我陸續也還了快十年。上個月紅街的業績比去年更好一點，再還這麼一次，我就結清了那筆債。」
「十年……這是老闆你成立紅街的原因嗎？」
「不完全是。」
李景熙想追問，但又覺得彭澤理未必願意和他說那麼多。他莫名得感到沮喪，仔細想想，他們對於這位老闆可以說一無所知。
彭澤理作為娼館的經營者，在圈內本身便顯得違和。他身上帶著一股書卷氣息，偶爾令人感到難以親近。男妓們表面敬重他、背後卻嗤之以鼻，那是自卑感作祟，他們不想承認彭澤理有時比他們更有魅力。
「你有想過把紅街交給別人、去其它地方嗎？」
「暫時不會。」
「嗯，雖然覺得離開這裡的話，一定有更適合老闆的地方。但老實說，我鬆了一口氣呢。」
彭澤理轉向水槽，好像不回應便能讓李景熙不再說下去。可這小子比他以為的更加執著，走到他身後、沾滿泡沫的手倏地抱住了他。「哐噹」一聲，彭澤理手上的碗掉了。
「我想要每天都看到老闆。讓我去掃房間、洗碗都可以……我喜歡你。」
不知彭澤理在想些什麼，靜靜地站在那兒。任他抱著，抱到手都痠了。李景熙明白他現在還不打算回應自己，但沒有關係，他可以等。
「老闆，我幫你去清理房間好了，弄完我就回去。」
「嗯。」
他鬆開彭澤理，卻在對方後頸上留了一個吻。彭澤理回頭時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俊俏的臉龐帶著年輕人獨有的朝氣，他跑出廚房，彭澤理無言地看著他甩到地上的泡沫。
聽李景熙跑遠，他才移動手掌，放到剛剛被親吻的位置。又是幾分鐘過去，他像回過神來，打開水龍頭，裝作沒事發生的樣子，洗淨手上的洗碗精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同學會的時間在下周周末，地點倒不遠。他想著當天要交代亭亭的事項，便又開始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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