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 起源追溯 (10)
血紅的太陽壓在世界的頭上，沉重的車輪在乾裂的土地上拖出一條又長又深的痕跡──它從幾公里以外就維持著直線，直到她回望著路途的此時此刻，也沒有絲毫的偏移或轉向。
馬匹總是盡力地向前踏出每個步伐，在這一天已過了大半的黃昏，蹄響停下來的時間恐怕就只有中午休息的短短半小時。
艾玟曾試著故技重施，想把渡橋時用的技倆套用在馬兒的腳踝上，以減免牠們行走的負擔，但也許是牠們對魔力極其敏感，只要她一那麼做了，馬兒的動作就不再流暢，進而嚴重影響到趕路的速度。
馬匹這麼不領她的情，艾玟當然有些難過；可是，在某種程度上，路別趕得太快對她們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夏莉好不容易從昏迷中甦醒，正處於釐清事況的狀態，如果馬上就要進城，負擔肯定會大到再暈過去一次。
「裁決長的身體狀況還好吧？」
當她坐進靠近駕駛座的角落時，歐爾這麼問著。她立刻回頭看向夏莉，馬上就在對方的臉上找到沒有遮掩的厭惡。夏莉很討厭別人叫她裁決長，或是大人。
後頭，兩名魔法師的談論沒有被歐爾的聲音影響，仍然持續了下去。她們正在談及進入多奇碧里後的策略。
艾玟在一旁聽了幾句，據她所知，那裡的戒備要比塔克迷嚴格一千倍，情勢也是前所未聞地緊張。葛洛利德的人脈也許能讓她們早點進城，但必須在戰爭尚未爆發之前──一旦進入戰爭狀況，所有人都得逃命。
「完全沒有任何事哦。」她回答。雖說夏莉陷入昏迷的事，的確令她相當擔憂，但她沒想過夏莉會有危險。「在她體內流竄的是善良的力量，夏莉反而更強大了。」
儘管只觸摸過一次，希莉的魔力依舊帶給她無比的震撼。當夏莉醒來後，失去冷靜與淡然的蒂蘿娜就一反常態，再三要求她去問夏莉一些事情。艾玟照做了，得到的是頗豐的成果。
經過雙方的比對，以及夏莉所述說的經歷，她們都認為夏莉體內的陌生魔力，就是屬於希莉的所有物。蒂蘿娜很開心她們居然能在旅途中找到最後一人，還說了什麼「這對事情的發展能帶來重大改變」。
只是，開心歸開心，一想到究竟是誰編織了一個詭異的術式，還有為了什麼而將希莉的魔力送到夏莉身上，她們就不由得噤若寒蟬。
一切都是謎，沒有人敢做出推論。
「是嗎？那就好。」歐爾向來很少在他不熟悉的領域上過問，每次都只點到為止。「我想差不多該找地方紮營了。這一帶沒有城鎮或村落，不用牽掛著柔軟的床鋪。」
她點了點頭，但直視前方的歐爾沒有看見她的動作。「明天我們就會到多奇碧里？」她問。其實她心裡老早就有答案了，她只是想和歐爾聊聊天。
「如果我們今晚不休息，那大約半夜就能到那裡了。」歐爾輕鬆地答道。她注意到對方的鬍子愈來愈長，但總是沒有要刮的意思。他說這樣看起來比較老，在商談時才能和商行站在同個立足點，不然就只會被當小孩子欺負。「但魔法師們顯然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準備，為此，我們就再晚一點到那兒吧！」
歐爾又讓馬兒多走了一會兒。
她和歐爾又閒來無事地聊了幾個話題。歐爾先是問了魔法的幾個問題──像是使用魔力時的感覺如何，還有編織太多次會不會感到疲累。她沒有放掉任何細節，詳盡說明了一番，不過看歐爾一知半解的臉，她就在想是不是太過艱澀，於是最後只濃縮成：「很好」，以及「會」。
輪到她提起另一個新話題時，她選的是行商的趣事，而且她還特別指定是要在遇到她之前的事。他說，剛以商人自居的那時，狀況是最慘的。一台小馬車載不了太多貨物，要維持收入，就必須要多跑幾趟。
他又說，有一次為了多賺幾枚銀幣，他拿了個擔子，把近十公斤重的小麥往身上扛，最後整個肩膀的肌肉都發炎了。她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歐爾則回答，那恰巧是他遇到她的前一個月。
「太勉強了！」她感嘆地說。從她有印象以來，歐爾每次行商回來都累個半死，這還是在他換了台大馬車的情況下。她不敢想以前他過的是什麼生活，也許跟她在北方的時候差不多慘。
「可不是嗎？」他放下手上的韁繩，向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舒服的呻吟從喉頭被擠了出來，他的臉上掛著笑容，「但還好撐過來了！然後，現在也要再撐過去一次。很簡單，商人的運氣總是特別好！」他眨了眨眼，釋出對一切感到樂觀的態度。
她一直都很擔心去北方的決定會拖累歐爾，或是令他陷入危險，但他從來沒有離開她的身邊，這使她非常感動。最一開始，她把他當成父親；大一點後，她認為哥哥才是最符合的兩人互動間的關係──而現在，他是她最親近的朋友。
「我知道。」
她回以一個笑容，裡頭包含著她那些無以明狀的情感。
當馬匹不再移動、完全停下來時，約是兩個小時後的事──這是她用探尋時間的術式後，得到的精確數字。
夜晚的黑暗很深沉，但不構成太嚴重的問題。
艾玟撿起一塊乾的木柴，往篝火的中心丟進去。一些火花被揚起，濺到外邊，但附近並沒有任何可以引燃的介質，所以不必擔心。得到新木柴的火焰燒得更旺了一些，幾乎和正午的太陽一樣亮。
她們剛才煮了一大鍋濃湯，裡面的配料很間單，不外乎就是乾癟的馬鈴薯和幾塊培根。負責煮湯的是她。做菜對她而言並不難，甚至到了有些無聊的地步。好在她從未煮過這麼多人的份量，所以還是覺得挺有趣的。
晚餐是濃湯和黑麵包，大部分人都沒有意見，只有艾瑪斯托的眉毛微微皺起。艾玟知道她是貴族，可能吃不慣普通的食物，但非常時刻就只能忍耐下去。吃完但沒洗的鍋子就先放在一旁，她們打算等明天進入多奇碧里後，再來好好處理。
早在她們從思科路出發那天，夏莉就一直叮囑所有人，晚上守夜的人數不能低於三人。魔法師總要有一人醒著，騎士們也是如此，剩下的最後一人就找那位最有精神的，有時是昆德，有時又是歐爾。不管怎樣，絕不會是葛洛利德。
現在眼皮還睜著的人除了她以外，還有奈特跟哈薩。艾瑪斯托也許還醒著，可能在看書。她不是很確定。
哈薩坐在她的正對面，但她們很少聊天。只有非常少的時候是她不知道該跟哈薩說些什麼，更多的是，哈薩總擺出非常疲累的容態，令她覺得自己不該打擾對方。
幸好她不會感到尷尬。哈薩那堅毅的眼神很討人喜歡，值得所有人依賴。
從晚餐時間結束之後，沉默就沒有離開過他們──宛若是黑夜張開了雙手，將大地擁在無言的懷裡。雖然人們常說深不見底的黑暗會帶來恐懼，但她只覺得安心，有種被保護的感覺。
她想，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還有人正在別的地方巡查。正當她的腦子出現奈特的臉時，她聽見身後響起了靴子的聲音。
「哈薩，時間到了。」奈特的腳步很輕，她才只聽見第二聲而已，他的人就已經出現在她的身旁。「該輪到你了。還是說，我應該繼續？」
她眼前的騎士站起了身，用雙手拍了拍褲子，輕掉那些黏在上面的塵土。「不用。不如這麼說吧，你應該再早一點回來的。我的雙腳已經因為太久沒動而麻掉了。」奈特笑了一聲，並把手上的火把遞了出去。
接過火把的哈薩向她點了顆頭，用眼神說著「我去巡夜了」。艾玟則揮著小手，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徹底從她視線中消失。
奈特承襲了剛才哈薩的位子，同樣地坐在她眼前。她本以為這只是另一段沉默的開始，但當她的眼神和奈特對上時，她感受到奈特明顯想說點什麼。
「怎麼了？」她問。騎士們通常只和夏莉或艾瑪斯托講話，她很少直接面對他們。
奈特抓著他的金黃色短髮，臉上冒出困擾的難色。「事實上，我有一事相求。夏莉要我來問妳，但裁決長也說過妳可能沒辦法給我答案──總之，請聽聽我的話。」她相信他不開心的對象並不是自己，因為他在說話時依然正眼看著她，語氣真誠而自然。
令人驚訝的是，奈特居然對著她行跪禮。
即使她不再是安洛斯城的一位平凡姑娘，也已經和身為貴族的魔法師相處久日，但守衛城塞的騎士會如此慎重地有求於她，依然讓艾玟深感惶恐。她趕緊請求奈特不要這麼做。
恢復正坐姿的奈特（她還是覺得太正式了）拿起一旁準備要燒的乾木柴，用凸出的尖端在地上畫了起來，「實不相瞞，我正在和裁決長學習魔法。我想我已經充分了解一個術式應該怎麼循環──妳能替我看看哪裡有錯嗎？」
在地上浮現的是一個不怎麼圓的圓形，有那麼一瞬間，她把它看成橢圓形。奈特又在中間寫上幾個符號，她不太明白那些形狀詭異的東西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涵，看起來像是奈特的自創暗示。
「在魔法的架構中，首先要將想像提煉出來。夏莉說，我們只需要瘋狂去思考有關於那項事物的本質就好。這邊我倒能明白……」奈特的畫筆停在一顆畫在圓中心的點，隨即他就把木柴丟到一旁，「一個術式的循環，從起點到終點都要維持想像。我知道。」
艾玟點點頭。他說得沒錯，至少她也是用同樣的方法在使用魔法的。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短短的。「說來慚愧，我想問的是，我該怎麼把自己的魔力引到這個術式上？我是說，應該要怎麼將魔力放在術式的一開始？」
她愣了一下──她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原貌了。「你是說，引導出自己的魔力？」
「對。」
她的思考有些堵塞了。
奈特所說的是最基本的東西，是每個想要學習魔法的人都必須要跨越的課題。感受自己的力量，用想像牽引變化，再確實地改寫眼前的一切。所有編織都是為了扭轉現實。
「就、就是……」
是的，很容易。沒有訣竅，她只憑著自然反應就找到控制魔力的方法。這沒有什麼難的。
不。夏莉和艾瑪斯托對她的讚賞，全都是她身為天才的證明。蒂蘿娜給了她和魔力相容的天性，使得她在操作魔力上的水準超乎常人。正常的人才應該像奈特一樣，會為了找不到自己的魔力而煩惱。
我能為奈特做什麼？
她明白即使說出自身的經驗，也完全沒辦法幫上他一點忙。艾玟竭力思考，試圖想出一個最適合奈特的方法──她的腦中浮現出一個概念。
「騎士先生？」她出聲試探了一下，「你有什麼和你親近的東西嗎？你最常拿在手上的是什麼，還是說，你最熟悉的物品？」
「劍？我有一把騎士劍，妳應該也看過。」奈特幾乎沒有猶豫，就說出了答案。「我從成年後就一直拿著那把劍。」
「你別拿著那把劍，讓雙手保持空的。做出持劍的姿勢，愈是能讓你放鬆愈好，但千萬要可以保持專注。」她說。在她的腦海裡，一個奈特站立的畫面浮現出來。他的雙手像是握著某種東西似的，交纏著、捲握著，但手掌的內側是空的。「把你的魔力想像成那把劍吧！看看這樣能不能幫助到你一點。」
奈特似懂非懂地點了頭。她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說得還不夠好。剛剛那是一次失敗的諮詢，不過還是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於是她直接說了下去，「我們來試試看？」
創作內容
原創／魔女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