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聖四年焉逢玄枵應鐘從革咥溫上狩皖陰」
正在抄書的刀筆刻削著木牘至此,墨液將盡,正待補填之際,發現硯台之內早已凍結為一層薄冰。頭戴方巾的老者只好輕輕地將刀筆掛回架上,將硯台置於暖爐之上,用力搓了搓發麻的雙手。
盤腿坐在老者對面的人,是一名身穿牛革上衣,年逾而立的中年男子,他拏起木牘,覆誦上面的文字:
「尊聖四年,焉逢玄枵,應鐘,從革咥溫,上狩皖陰……」
中年男子看完了之後,輕輕地將木牘擱在案上,問道:「這『焉逢玄枵,應鐘,從革咥溫』等一串怪文,究竟有何涵義?」
老者笑著說:「紀年之法,素以干支相合為歲陽,以六十年一輪是也。而尊聖四年正巧輪為歲陽之首年,而這一年名為『焉逢玄枵』,蓋『焉逢』為干首、『玄枵』為支首。且一年分十二月,其名皆按十二律之順序也。如正月名『應鐘』、二月為『無射』。而每月三十日,分為五曜,皆以五行為名。一曜六日,各按六星為名。是以這樣用來排序之下,『從革咥溫』,就是第二十二日了。」
那名中年人道:「直書『尊聖四年正月二十二日』不就成了?何必如此費事!」
老者正色道:「稟司馬,自有史以來,皆如此記事。此乃祖宗法制,萬世不可變也。」
中年人笑道:「那您就慢慢刻字,現下時辰將至,我準備巡城去也。」說完,那名中年人便從席上站了起來。
老者說:「邢軍爺,南地苦寒,不若北方溫暖,請多披衣裳,以避風寒。」
中年人點頭只說了一個「善」字,便開門走出房外,看到屋外一片銀白。此時風雪方停,仿似大地鋪滿了一片酥軟的糖霜。往時的來路,現在已經全部不見了。那名中年人憑著自己的記憶,走了幾步,聽到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幹雪如粉,走起來尚不會覺得路滑,卻讓他覺得沒有腳踏實地的篤實感。
等到他走到城墻下時,城頭上有人高喊:「來者何人?口令!」
那名中年人仰頭回嘴道:「該是你先說口令才對!」
對方回答:「對不住,我忘了。口令:『載疐其尾。』現下該您答了。」
中年人回答:「載跋其胡。」
城上之人又問:「敢問您是邢司馬乎?」
中年人回答:「正是。請問您是陽司馬乎?」
陽司馬回答:「對,我就是陽司馬。您可以上來了。」
邢司馬扶著墻壁,慢慢地走上石梯。積雪已經開始凝結,地變滑了。緊接著,邢司馬看見了另外一名身穿牛革上衣的武官正蹲在城樓裏面,雙手正放在一口火盆上方取暖,但沒有戴上頭盔。陽司馬見邢司馬走了過來,便趕緊站起身,解下自己腰上的令牌,向對方一個鞠躬,用雙手把牌遞上。
邢司馬接過令牌,便向陽司馬一個欠身,說:「辛苦您了,陽司馬,請去安歇罷!」
陽司馬說:「多謝邢司馬,接下來就麻煩您了。」等他直起腰來,正準備想走,但又轉身回來,說:「邢司馬,我想要先說件事情,您聽了之後,可別見笑。」
邢司馬道:「我不會的,請您盡管吩咐。」
陽司馬壓低聲音,說:「邢司馬,您新來乍到,可能有所不知……最近這兒鬧了些不幹凈的物事。」
邢司馬聽了之後,真想馬上大笑三聲,不過他已經答應過人家,因此盡量忍住笑意,只從眼神中透了出來。他問:「您是說鬧鬼乎?男鬼?抑或是女鬼?」
陽司馬聽到對方的口氣,有點不快,說:「您說好不見笑的,我才好心跟你說的。」說完,他便轉身就走。
邢司馬拉住他,向他道歉:「對不住,我生平什麽都信,就是不信邪。當然,凡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信你便是了。」他頓了一下,問:「不過您說鬧鬼,是怎麽回事?」
陽司馬說:「是這樣的,您也曉得,最近……噓!又有人來了。」
邢司馬往城墻下面高喊道:「來者留步!口令:『載疐其尾。』」
對方一共有兩人,皆一起回答:「載跋其胡。」
邢司馬問:「來人可是權司馬、荀司馬?」
對方其中一人高聲回答:「在下正是權司馬,我旁邊的就是荀司馬。」
邢司馬問:「權司馬,你們今天不輪班,來此是有何要事?」
另一人回答:「我們是來看鬼的。」說話的人是荀司馬。
「那麽就上來罷!」等到權司馬和荀司馬一同上來了之後,邢司馬便對他們說:「如果只有一個人說,我可死也不信。但三人成虎,那可就無風不起浪了。說罷,究竟這是怎麽回事?」
陽司馬向他們三人一個抱拳,說:「三位司馬,我不奉陪了,請慢聊。」然後便快步離去,似乎不想再多留片刻。
邢司馬說:「怪哉!難不成還真的有鬼?」
權司馬說:「那是當然!只不過一個人看,會覺得恐怖。若是跟朋友們一起看,那就有趣了。」
邢司馬笑道:「你們還真是奇怪。不過話說回來,何時開始鬧鬼的?」
荀司馬說:「因為時間上恰好是發布國喪之後一日,距今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不過我還沒見過。權司馬說他看過兩次。但見最多次的,卻是陽司馬,蓋此鬼出沒的時辰,都恰好是子時。」
邢司馬說:「那麽還有一刻左右的時間,既然如此,我也想要見見這鬼,究竟是何模樣?」接著他轉頭面向權司馬,說:「對了,權司馬,您說您見過兩次,那麽這鬼是長什麽樣子的?」
權司馬說:「這鬼……」
邢司馬打斷他的話,又問:「且慢,權司馬,這鬼是男是女?」
權司馬說:「邢司馬,您這話就怪了。這鬼當然不是男,也不是女。」
邢司馬說:「怎麽可能不男不女?別說那是一只宦官鬼。」
權司馬說:「倒也不是這麽說,而是眾所皆知,人死之後之所以變鬼,就是因為有一口氣咽不下去。等到這口氣跑了出來之後,就變成了鬼。因此鬼本來就只是一口氣,而氣有雌雄之分麽?」
邢司馬說:「嘻,你這話說得好,我喜歡。好罷,就算是一口氣好了,這鬼總有一個長相,對罷?而且也應該是死者生前的長相,對罷?既然如此,那這個死者生前是男是女,只要看到那只鬼的模樣,不就知道了這是男鬼還是女鬼了乎?」
權司馬說:「好罷,既然如此說來,應是一只女鬼。」
邢司馬大喜,道:「既是女鬼,那倒值得期待!反正我尚未娶親,正好拏了回去。」
權司馬說:「噫,邢司馬,死者為大,這玩笑可不能亂開,蓋你有所不知,就算魂魄並非縹緲之物,那這只女鬼,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你可是大大地拏不得也。」
邢司馬撚須一笑,道:「嘻,何家女鬼,竟有如此大的來頭?」
這時從遠遠的街道之上,隱隱約約地傳來了敲更之聲。
荀司馬說:「嘿,子時到了!」邢司馬問:「好啦,子時已到,鬼呢?」
從遠處忽傳來喀啷叮當的鐵煉敲擊聲。
權司馬臉色大變,置指於唇上,悄聲道:「噓!來了!」
他慢慢地走出城樓,望向城墻東段。荀司馬趕緊跟在他的後邊,然後目光也隨著權司馬所視方向一看,頓時面無人色。邢司馬最後才出來,他根本不信此事,但當他也照著那兩人的視線,望城墻東段一看,霎時之間也仿佛也像是被說書人所提過武林高手所點穴了一般,動彈不得。
在城墻上,隱隱約約的可以看見一個透明的薄薄光體,那是一名身穿紅色囚衣的老婦,脖子套上了一道重重的木枷,全身上下都掛滿重鎖與粗煉。她的臉上五孔流血,不斷地沿著她的兩頰與脖子流到木枷之上,再從木板的邊緣滴下,但地上卻沒有一絲血跡。那名披枷帶鎖的老婦打著赤腳從城墻東段一路慢慢走來,並不斷地仰天呼喊,雖然看起來她正在聲嘶力竭,卻只見口舌在動,不聞其聲。等到她走過這三人身邊之時,他們才聽到非常細微的呼喊聲:
「……冤啊……兒啊……仇啊……兒啊……恨啊……兒啊……疼啊……」
一直重覆上面的字詞,綿綿不絕,其聲甚悲,令人聞之鼻酸。
權司馬與荀司馬嚇得六神無主,但邢司馬卻手上握緊了令牌,馬上向前走一個大步,擋在那鬼魂的去路之前,暴喝一聲:「大膽妖孽!速速停步!」
那名老婦像是聽到了他的呼喝聲,忽然停下腳步,用沒有眼珠的那一雙血洞,直視著邢司馬。
邢司馬道:「來婦聽好,我邢彯奉名教正道,平生敬鬼神而遠之,也向來不作虧心事,故你真有什麽冤屈,應去找仇家方是正途,而不是在此裝神扮鬼,驚嚇我等無辜之人!倘若你不便申冤,我邢某人願意幫你這個忙!說,你究竟有何打算?」
那名老婦答聲極其細微,聽來斷斷續續:「……因門神阻撓……無法進宮告誡我兒……故老身欲往京兆尹衙……不料又遇門神而不得其門而入……所幸社神可憐,老身方知邢大人將來守城……故前來……希望邢司馬能將此事轉告我兒……為老身報此大仇……如此老身必能安心返回九泉之下……實在不勝感激……」
邢司馬點頭應道:「好,我就幫你這個忙!」
那名老婦的臉上終於露出微笑,然後這面淡淡的光影漸漸隱去。
權司馬與荀司馬此刻方回神過來,然後權司馬問道:「邢司馬,看來您認得這位……婦人?」
邢司馬點了點頭,說:「我當然認得!你可知她是誰?」
兩人異口同聲:「誰?」
邢司馬道:「前不久方才入土安葬,追諡上則下順。」
權司馬與荀司馬一同驚呼:「女皇陛下!」
邢司馬說:「不,現已降為先皇太后了。」
荀司馬問:「那先皇太后要找其兒,某非是當今聖上?」
權司馬說:「怎麽可能?當今聖上不久前才覆歸大位,先皇太后即使有冤,其冤也……」說罷,他趕緊打住。
邢司馬心想:「決不是想找當今聖上。她找的人,我猜許是安平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