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晚了兩個小時回到家,不過一如往常地,推開家門迎接他的是空無一人的客廳。
餐桌上擺放著涼掉的微波食品,雖然平常有點吃膩了,不過這天少年吃得津津有味,附帶一臉滿足的笑容。
吃飽喝足後,少年回到自己的琴房,這同時也是他每天生活的房間,裡頭有一張白色的平台式蓓森朵夫鋼琴,比自己高的書架上放著滿滿的古典樂譜,還有單人床、沙發、衣櫃、以及一張小書桌,書桌上擺著一本兒童練習寫字用的練習簿。
少年迫不及待地拉開椅子坐到書桌前,將練習簿撕下幾頁,利用簿子上一格格方塊狀的格子畫出五線譜,想要將那首激勵人心的冥界女神譜出,無奈自己連拿筆都拿不穩,勉強寫了幾個小節,少年發現自己完全讀不懂剛畫出來的塗鴉一般的譜面,只好作罷試試在琴上直接彈出來。
打開蓓森朵夫的琴蓋,在富有重量感的琴鍵被壓下的同時,又是一股電流一般的強烈刺激從耳朵直衝腦門。
──沒想到……不合調律的樂曲竟然如此震懾人心、扣人心弦!
一直以來接受古典樂理教育的少年,就像發現新世界般,彷彿龐大的練琴時間為的就是與數位音樂相遇,少年利用自己厚實的聽編底子將冥界女神以琴弦的振動完美地重現在自己的琴房,慷慨激昂的伴奏、一層一層半音向上堆砌又猛地掉回原點的主旋律,直接地打破了少年對於音樂的所有概念,少年陷入瘋狂般愛上這嶄新的音樂型式。
突然,房門被猛地推開。
「你彈這是什麼?!能聽嗎!」
是少年的父親對著他大吼,正在全神貫注中突然被打斷的少年嚇得將琴鍵用力敲下,異樣的不和諧音彷彿冥界的悲鳴般響徹整個房間內外。
少年畏懼地看著站在房門的父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熱愛的音樂竟然遭受應該也是極度熱愛音樂的父母如此強烈地反對。
父親一把抓起書桌上譜了幾個小節的樂譜,看了一眼後不屑地暴力將它撕成碎片撒在地上,母親黯淡的眼裡則盡是失望。
──我…我做錯了什麼……?這是你們熱愛的音樂,也是我熱愛的音樂呀……
不諳世事的少年完全無法理解父母恪守古典的匠人心態;同樣地,雙親對於不合古典調律的音樂也是嗤之以鼻。
一直以來,因為沐浴在古典的氛圍中,少年自然而然跟隨父母的步伐前行,而身為音樂家的他們更是知道琴藝需要龐大的時間慢慢累積,因此除了一點一滴地栽培他之外,從沒過多干預少年對於古典樂曲的詮釋方式。
然而,這一切原來都是有條件的,絕不可踰越雷池一步……
此刻,止不住的淚水從少年的臉頰滑落,視野被眼淚浸濕糊成一團,看著父母呲牙咧嘴的恐怖表情以及蓓森朵夫──他唯一的朋友,少年覺得自己彷彿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異類一般,胸中才甫燃起的微小火焰瞬間被殘酷地澆熄,只餘下絕望的死灰。
這天晚上,少年在寂寞中獨自啜泣,想不明白父母的苦心以及自己的音樂為何毫無價值……
彷彿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少年被巨大的無助及孤獨感侵蝕,他非常喜歡音樂、也熱愛鋼琴,但現在的他甚至連正面瞧一眼蓓森朵夫也做不到,只是沉淪在無盡的悲傷中……
──好想見到她……現在、立刻就想見到她,想要聽她那毫不在意他人的話語、想要被她褒獎地戲弄、想要和她再次快樂地玩遊戲……
從沒有一個人像她如此直截了當地誇獎少年,一直以來,世人總把少年的努力歸功於父母的優秀,同年齡的孩子也只是怨嘆如果自己身在音樂世家也絕對做得到少年精湛的琴技。
少年不住地哭泣,衣袖都濕透了,儘管怨恨,但他還是沒辦法討厭自己最愛的音樂及蓓森朵夫
。
漫漫長夜,直到少年哭累了身體自己失去意識。
早晨,少年比平時早非常多出門,刻意避開與父母有可能在家裡碰面的時段。
經過那間遊戲店,少年像昨天一樣停了下來,看著昨日與那灑脫的少女一同遊玩的那台電子遊戲機台,但一早的機台前並沒有那人的身影,少年還記得今天放學後和她有約要再來一次這裡。
「呦!」
聲音從後方傳來,突然一份重量壓在少年身上,伸展在眼前的是不屬於自己的修長手指,往小麥色的手臂看去,沒有任何衣料遮掩,縷縷髮絲慵懶地垂擺著的香肩就這麼直接地衝擊少年的視覺。
突然出現的少女整個人壓在少年身上、雙手搭在少年的肩膀,咬著一根糖開朗地笑著,同時感受著少年的背後傳來的陣陣鼓動。
「心跳好快啊!小心心血管疾病唷,少吃宵夜早點睡對身體比較好呢!」
──啊啊啊啊啊……
雖然希望她出現,但又沒準備好真的見到本人,少年看著突如其來的一幕僵在原地。
「我是不是應該準備紙筆呢?這樣你就可以把心情寫下來告訴我了!」
少年驚訝之餘,兩行淚逕自從眼眶流下,第一次有人想聽自己說話,沉積了一夜的情感就像山洪暴發般傾瀉而出……
「哇啊…我弄痛你了嗎……?不、不要哭啦!我請你吃根糖好不……啊…沒有了……那!那我正在吃的這根給你好了!」
少女驚慌失措地放開少年,在身上四處翻找後,開始胡言亂語然後將嘴裡的糖取出拿在手上。
「啊…不對呀……我在幹甚麼!今天放學後我再請你玩遊戲好了,你學校就在前面吧?不要哭了啦,快打起精神吧!」
收起淚水,少年對慌張的少女感到一絲滑稽,點點頭對她露出微笑。
「咦?你好了哦!真是的,不會說話還真是有些麻煩呢……啊…並不是指你很麻煩的意思啦!我相信你一定聽懂了吼!」
雖然想向她表示滿溢於胸口的感謝,但少年的腦袋熱得無法運作,只能繼續傻笑著。
「那就當你沒事囉!快去上學吧!我也要趕車了,回見!」
少女鬆了口氣,將糖又塞回嘴中後與少年道別,小跑著漸行漸遠。
一掃陰霾,上學的路程依舊是愉悅的時光。
今天的學校一如往常的無趣,唯一的不同是少年不再用指尖敲擊空無一物的桌面,而是用筆認真地畫著什麼。
放學時間,少年依然是獨自一人默默地離開,平時這時間應該是他最開心的時光,但比起開心,今天更多的是期待見到她的心情。
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好像幾個小時一樣漫長。
終於到了對街,少年迫不及待想要穿越街口,到達位在正對面夢寐的烏托邦。
等待紅燈之際,一個咬著棒棒糖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是那位有著健康的小麥色肌膚、穿著火辣的少女,她在對街看到了少年後露出半邊的牙齒笑著向他揮了揮手,這一幕讓少年的腦袋又開始不正常發熱、思考能力急速下降。
甫一見綠燈,少年立馬跑出了人行道……
「喂!停下啊白痴!」
──停下……?
──砰!
伴隨著少女焦急地呼喊,一台闖過紅燈的小客車將少年整個人撞飛了幾公尺後重重摔在柏油路上,砰然巨響嚇壞了附近所有的路人,滾燙的液體從少年體內迅速湧出在路面流成了一片血泊。
「啊……」
少女不敢置信地雙手捂著嘴,隨後箭步飛奔向倒地不起的少年。
「喂!你…不會吧……不要啊……!」
少女想要將少年扶起,但雙手卻染成了一片血紅,而少年仍舊是毫無反應。
「快幫忙叫救護車啊!那邊的混蛋,是沒腦袋嗎?!」
一名原先在少年身後等著過馬路的青年,突如其來地被指名才終於從驚愕中恢復理智,連忙撥打電話求救。
「你給我活下去啊──!我不准你這樣死掉……這樣…這樣豈不像我害了你一樣……明明說好要再次一起玩遊戲的……卻發生這種事……」
少女不甘心地對失去意識的少年喊著,不是生氣、不是難過、也不是悔恨,只是一味地希望他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而睜開眼而已。
鳴笛聲越來越近,救護車很快地來到了現場,將頭部受到重擊的少年迅速抬上擔架送上車,少女則拾起少年落在身邊的背包,陪同在一旁隨著救護車往醫院疾馳。
一路上陣陣令人不安的鳴笛聲,少女心急地看著面部被氧氣罩罩住、正在被醫護人員全力進行CPR的少年,除了祈禱外什麼也做不到。
少女獨自一人在手術室外等待著,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不知不覺少女也失去了意識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睡著了。
歷經了十個小時的手術後,一名身著全套手術服裝的女性打開門從手術室內走了出來。
此時已是三更半夜,少女驚醒後焦急地盼著任何有關於少年好轉的消息。
「請問是陪同的家屬嗎?」
女性不帶感情的嗓音讓少女內心一寒,但還是鼓起勇氣作出回答。
「是朋友!」
──雖然這麼說,但我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那麻煩妳等一下幫我轉告家屬,說手術雖然暫時成功,但因為患者腦部遭受重擊,就算有渺茫的機會醒來,恐怕後遺症也不樂觀……」
「是……謝謝您。」
那名女性又走進了手術室,這時走廊深處傳來急促的步伐,越靠越近……
「我兒子是在這裡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衝撞寧靜的醫院走廊,一名中年男子快步地走向少女,劈頭就是艱難的問題,少女並不知道少年的名字,自然也無法辨認出少年的家屬。
「這是我兒子的背包……妳是什麼人……?」
看著自己懷抱著的背帶斷裂的背包,看來這名男子就是少年的父親。
「我是他的朋友,請問……」
少女話還沒說完,就被男子粗暴地打斷。
「什麼朋友?!我兒子怎麼可能有妳這種穿著如此不檢點的朋友!難道他最近怪異的表現就是因為妳嗎?!還害他出車禍,妳有沒有羞恥心啊?還不快滾!」
男子一把搶過少女懷中的背包,一張皺摺得破破爛爛的紙從少女眼前緩緩飄落。
少女睜大雙眼無言地看著眼前嗔怒的男子,無法反駁男子說出的任何一句話,此刻的她只能選擇離開。
沉著臉撿起落在地上的那張紙,少女將它抱在懷裡痛哭著奔向走廊深處,一滴滴淚珠灑落少女身後的每一寸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