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的清晨,天晴的告別式於廟前廣場舉辦。
憑著殷然地位與名聲,告別式上不僅來了道士業界多名大人物,也能看見商政界知名人士,若不是喪禮的莊嚴氣氛,儼然像是上流階層的社交場合。
儘管岳母--不,殷采伯母希望我能以親屬身分參與,但想起昨晚所發生的事,我最後還是決定只以朋友身分,混在天晴的國小國中同學後面,默默為曾與我共結連理的賢妻燒上一炷清香。
坦白說,天晴去世當晚,我向殷家人提出了某項請求。
我,想要與天晴締結婚約。
沒有陰謀、沒有術式、更沒有期限。
真真正正的冥婚。
明白我的心意後,殷然與殷采伯母卻告訴我,答案希望由天晴自己決定。
而,天晴的答案是:
抱歉,請恕我拒絕……
因為我不能再麻煩……再耽誤雨過了。
你還有屬於你該走、該向前看的人生,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就這樣,我被天晴狠狠給甩了。
在司儀逐一引導下,終於輪到我站往天晴靈位前方。我原本以為,自己搞不好會像那天一樣情緒爆發,卻是出乎意外冷靜,眼眶連半點熱意都感覺不到。
凝視靈位前始終微笑的天晴,我只能用這句話向她道別:
謝謝妳。
然後,轉身離去。
告別式順利落幕後,我在殷采伯母堅持下,讓她親自開車載我前往機場,殷然跟翡黃也一塊隨行。
出發前,殷采伯母帶我去見了一個人--天晴的祖母。
雖是初次見面,但對方給我的感覺與想像非常接近,是位渾身充滿書卷氣息,有著一雙知性眼眸的矮小女性。
一開始我其實很害怕,擔心像是她如果講文言文,我到底該怎麼回答之類的事,但天晴的祖母卻只是摸摸我的頭,以緩慢且內斂的語氣說道:
思念不滅,內心依人永存。
說完,她又補上一句「有空請記得回來走走」便逕自離去。
這句話……
意思是只要我別忘了天晴……她就會一直活在我心裡嗎?
☯☯☯☯☯
「嗚--人家想繼續跟哥哥玩!」
登機門前,沿途吵鬧的翡黃哭紅著眼,即使被殷然連敲了幾下腦袋,依然緊緊拉著我的行李不放。怕延誤班機時間,我向翡黃承諾每年寒暑假一定會來找祂玩,並與祂那小小的手打勾勾後,這才讓祂乖乖放開行李。
雖然已經五百歲,終究只是精神年齡十歲的孩子,最疼愛祂的主人忽然離去,那種被迫承受的孤寂感,恐怕不是短時間能適應的。
「翡黃乖,這個送妳。」
我將香包繫上翡黃纖細的頸項,順手抹去沾滿稚嫩小臉,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鼻水的東西。原本我是想把香包作為護身符,且如天晴祖母所言藉以思念天晴。
只不過,比起我這個被解約的實習夫君,守護了天晴走過這一生的翡黃更有資格擁有它。
「答應哥哥,每天都要吃得飽飽的,等哥哥回來玩喔。」
「嗯!人家會一天吃七餐,抱抱!」
「變胖的話,哥哥就不要妳囉。」
「不要不要不要!」
我輕輕抱著拼命在我懷裡搖頭撒嬌的翡黃,目光望向殷家夫妻。
「兩位,那個我……就是……」
見我陷入語塞,殷然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臭蟑螂,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閉嘴吧。」
「老公,注意你的口氣跟用詞。」
殷采伯母側目一瞪,頓時讓殷然縮住肩膀。這臭大叔的剋星果然是老婆。
「雨過,把手給我。」殷采伯母牽起我的手,往掌心放上東西。
是髮飾……
沒有任何多餘裝飾,樣式樸素到說不出特色的黑色髮飾。
天晴生前最常用的髮飾……凝視著髮飾,彷彿只需閉上眼,天晴美麗的馬尾與笑容隨時都清晰得有如近在眼前。
但,我不能永遠閉著眼睛。
因為我已經答應天晴,要繼續面對我所該走、該向前看的人生了。
「髮飾……我會好好珍惜的,謝謝兩位這段時間的照顧!」
我握著髮飾,向殷家夫妻欠身行禮。
☯☯☯☯☯
嗶--!
按響下車鈴聲後,我一手扶著扶手從座位起身,另一手攀上搖晃的拉環。抓緊拉環同時,目光不經意落往右手腕的髮飾。兩周過去,手腕已經逐漸適應髮飾的緊繃感,猶如在提醒我得學著習慣天晴已經離開的事實。
我明白,心情會隨著時間平復,但思念絕對不會停止。
暑假轉眼接近尾聲,今天是我未來三年將就讀的高中舉行新生報到,以及領取相關學籍資料的日子。儘管是如此重要的日子,番薯那隻守財奴依然不改作風,把擺攤賺錢視為第一要務而拜託我代領跟編藉口缺席。
說到這,有件好消息不得不提一下,就是我終於破除多年魔咒,正式擺脫跟那傢伙成為同班同學的悲情宿命。所以,我決定回家後要狠狠睡個回籠覺慶祝。
就在我打著哈欠推開家門時--
「雨過!你終於回來啦!」
走廊前方,一道黑影快速逼近。危機意識瞬間消除睡意,我將兩份學籍資料合體,朝白目同居人飛撲的噁心臉豪邁揮出。
搞清楚,唯獨長著毛茸茸獸耳的可愛神明才有資格飛撲我!
「雨過雨過,你看這個!」
只不過,生命力媲美蟑螂的番薯倒地後迅速復活,並把某種色彩醒目的長條狀物品湊到我面前。
沒看錯的話,這是紅包沒錯吧。
難道……這傢伙是想表示我替他跑腿的獎勵嗎?
不、不可能!如果是的話,這筆錢得先用來支付這傢伙看精神科的費用。
「說……你拿紅包想幹啥?」
「嘻嘻嘻嘻嘻,聽了可別嚇到,這是我在菜市場廁所裡撿到的喔!」
「所以?」
「睜大你的狗眼,仔細看看紅包上頭寫了什麼。」
「我看看喔……」
紅包袋正面有著一串類似咒語的圖案。
「這是……什麼惡作劇嗎?」
番薯搖了搖手指,發出嘖嘖嘖的討厭聲音。
「虧你是過來人,我敢說這絕對是冥婚信物,馬上就會有人來叫我姑爺了!」
「啊?」
「不是有種說法說冥妻會有幫夫運嘛,我快發財啦!」
番薯像是個首次捕獲珍奇獵物的獵人般,情緒亢奮的高舉紅包繞圈跳舞。雖說我確實是冥婚的過來人,但撿到紅包就一定是冥婚信物嘛……總覺得事情沒那麼單純。
再說,特地寫上咒語的紅包……搞不好是『那個』。
「你看過紅包裡的東西了嗎?」
「還沒,反正一定是值錢貨啦!我要成為有錢人!」
「真是的,借我研究一下。」
我搶過紅包,打開將內容物倒出。
賓果!
一撮頭髮、一節指甲,以及感謝拾取者的慰問金。
我暗自嘆了口氣,對眼前的倒楣鬼心生奈米般的憐憫。
儘管殘酷,還是據實以報吧。
「番薯,你冷靜聽我說……這個紅包其實是用來轉移厄運的民俗儀式。事主會將頭髮、指甲、慰問金放入紅包丟在路邊,好讓別人帶走自己的厄運……因為發生情況類似,所以經常被誤解是冥婚。」
「騙人!你一定是忌妒我對吧!放心,我發財後不會忘--你是說真的嗎……」
見我表情堅定地點頭,番薯前一刻欣喜若狂的臉完全粉碎。
「紅包裡還有封信,你打開看看。」
番薯努力克制著不斷顫抖的手,翻開信紙。
一百元賞你,帶著我的厄運去死吧!
真相大白,被迫接受噩耗的番薯整個人原地定格。嗯……這種時候還是別說什麼好了。
話雖如此,但他好歹也是我充滿遺憾的青梅竹馬。身為摯友,我能做的只有拍拍他肩膀,送上一句「安心去死吧」的友情慰問後上樓。
說到信,葉本拜託我轉交的信還在我這呢。
至於最重要的收信人葉繼,居然在天晴去世當晚不告而別。我問過殷采伯母跟臭蟑螂大叔,但兩位也都說沒聯絡方法。
看來我只能找時間再去屏東小鎮一趟,或者是期待緣--
「哈囉,我等你超久了喔!」
緣份也來得太快了吧!
寢室內正上演著令人忍不住多吞幾口口水的絕色光景。
我的加大單人床上……正趴著一名穿著超短熱褲,曲線誘人的修長美腿盡收眼底,剪裁清涼的小可愛更是大膽裸露雪白纖腰,嘴角叼著仙貝,一臉愉悅翻著兔子頭成人雜誌的少女。
鎮定,巫雨過!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你的。
「嘻嘻……」
燻灰色長髮的少女--葉繼瞇細著銀眸勾來魅惑目光,紅潤唇瓣浮現猶如小惡魔般的賊笑。
「你是不是在想該從哪裡開動呢?」
「誰在想啊!為什麼你會在我房間看PLA--更正,是成人雜誌啊!」
「唉唷,青春期男生的房間總會有幾本珍藏嘛,我懂我懂。」
「懂個屁啊!我房間才沒那種東西!」
快點,我得快點轉移話題!否則又要被這個壞心眼的變態女人牽著鼻子走。
「開放偷瞄喔。」
「我才沒瞄!」
我一邊極力反駁,一邊奮力挽回險些開始自動導航,航向慾望大陸的眼睛。沉住氣,我一個箭步衝向書桌打開抽屜,抄起信封扔給葉繼。
「拿去,葉本給妳的啦!」
「哥哥給我的?」
一聽到葉本,葉繼馬上收斂起玩鬧情緒,俐落地坐起身子拆開信封。
如果沒猜錯,信裡頭八成是令人胃痛的離別話語吧。總之先確認逃生路線,不然待會這女人突然情緒失控,我可沒把握能全身而退。
五分鐘過去……
葉繼的表情始終平靜,似乎沒有什麼異常。
放下持信的手,葉繼重新將信紙摺好收回信封。
「妳、妳沒事吧?」
意料外的態度,反而讓我覺得不安。
「我看起來像有事的樣子嗎?」
「這……我怎麼知道。」
「放心,我的心情已經比兩個禮拜前冷靜許多了,對於殷家的仇恨……我想會慢慢平復吧……畢竟這也是哥哥的請求之一呢……話說回來,昨晚的記者會你有看吧。」
「嗯,你是說殷然公開道歉的事吧。」
昨晚,殷然忽然找來各大媒體召開記者會,宣布他將以『道岸』名義成立致力於協助子女因意外喪生的父母跨越傷痛,名為『晴天依在』的關懷基金會。
除此之外,殷然更在記者會上針對曾公開歧視『引路者』一事正式道歉,呼籲業界同仁拋棄過往成見,並承諾開放『引路者』加入公會,替長期遭受冷落的『引路者』正名。
雖然我不認為光靠殷然幾句話,就足以改變業界多年來的迂腐觀念,但好壞都邁出了一大步,姑且誇獎一下臭大叔好了。
天晴倘若地下有知,想必也會為此感到高興吧。
至於前陣子轟動社會的十二道士命案,則在媒體喜新厭舊與警方的案情調查始終沒有進展的情況下很快成為過時新聞,相信沒多久就會被世人遺忘了吧。
「不瞞你說,前幾天殷然跟殷伯母有來我家,還跟我母親見了面,三個人談了整整一夜。」
「那,談了些什麼?」
「我沒有問,但我看得出母親願意原諒殷家,如果母親決定這麼做,那我只能接受--另外,殷采伯母還特地找我說了一件事……」
葉繼微微皺眉,露出一臉不曉得該從何說起的苦澀模樣。
「她說,直到我能完全經濟獨立照顧母親,且找到可靠的伴侶前……會無條件負責我家的開銷……畢竟我還是學生……也算了幫上大忙吧,」
「嗯……我想是吧。」
我覺得,我能夠理解殷采伯母的心情。就像當年番薯的母親去世後,老爸為了彌補而決定讓番薯那傢伙搬進我家,更將他視為兒子一般看待。
經歷天晴跟葉本相繼離世,葉繼如今無疑是兩家人最珍惜的孩子。
「對了,講到結婚這事呀,最近我偶爾會想,我一開始明明對你完成沒興趣,只當你是被『死術』拖下水的倒楣鬼,但沒想到越捉弄越覺得你這傢伙挺有趣的。老實告訴你,一般的男孩子我可是看不上眼喔!」
「我也老實告訴妳,我超不想妳對我有興趣的。」
這女人是怎樣,又想惡作劇拿我尋歡了嗎?
即使是模特兒等級的銀眸美少女,我也不會輕易動搖的。再怎麼說,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已經簽下終生思念契約了。
「別害羞嘛,我想我對你特別有興趣的理由,除了你跟哥哥一樣是『引路者』,讓我有小小的親切感……再來是捉弄起來很好玩,然後還有--」
「還有?」
沉思半晌後,葉繼雙手一攤。
「懶得解釋了,反正今後也請你多多指教囉!」葉繼朝我送來一抹殺傷力猶如狙擊槍般,足以擊殺大多數男性的甜膩媚笑。
糟、糟糕……這笑容可愛到……害我一瞬間居然對她產生心動感。
不、不可能!我才不會對這隻惡魔起色心!
就在我拼死斬斷不該萌芽的奇怪慾望時--
「喂,巫雨過,雖然你一直忍著不問,但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天我到底在『時之側錄』裡看見了什麼嗎?」
葉繼話鋒一轉,以意味深遠的笑意釋出疑問。
仔細回想當時的情況,究竟葉繼父親的日記裡在『時之側錄』裡重現了什麼記憶,讓葉繼彷彿丟了魂似的六神無主,最後甚至不告而別。
如今兩家都能放下仇恨,尤其是曾費盡心思也想殺了殷然的葉繼能放棄復仇,這其中的轉變『時之側錄』絕對是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我怎麼可能不好奇。
「這個嘛……如果妳願意講,我當然是想聽。」
「談話費,每五分鐘脫一件衣服,先脫褲子吧。」
「抱歉,我不該說謊,我一點也不想聽。」
「總而言之--」
語言間,葉繼盤坐起肌膚緊實的滑嫩雙腿,顯露一絲憂鬱的側臉遠望窗外。
要忍耐……絕對不能被那危險的角度引誘!
「從『時之側錄』中所呈現的真相……無論是哥哥或父親的死,我根本沒資格跟立場仇恨殷家,甚至是天晴姐姐……」
葉繼輕輕搖頭,語氣逐漸軟弱下來。
「既然是想起來會讓妳痛苦的事,那就別說了吧。」
「不行,我得講滿五分鐘才能脫你褲子……」
「馬的,妳給我閉嘴!」
妳這惡魔,竟然踐踏我的同情心,還來!
惡作劇被識破,葉繼隨即換回一貫的陰險笑容。
「嘻嘻嘻,別生氣別生氣,不然我給你看個東西以示道歉吧。」
「別跟我說妳要脫衣服……」
「十二點後我可以考慮喔。」
嗯……還剩十四個小時左右。
混蛋!我在想什麼啊!
不管葉本還是她,這對變態兄妹果然連半秒也不行放鬆戒心。
「將將將將!」
葉繼自行配著經典節奏,從我的枕頭下方抽出一份文件袋。
喂,別隨便把東西藏在人家枕頭下面,感覺亂詭異一把的!
話說回來……這只文件袋跟我們學校的好像,而且連上頭的學校名稱都很熟悉……
等等,這裡是台灣吧?
既然如此,這女人是在開什麼國際玩笑啊!
「我記得……妳住屏東吧?」
先別急,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問問再說。
「是啊,不過我一直想到都市生活,加上母親也希望我能出外見見世面。心想台北太遠,所以就報考高雄的學校啦--對了,我剛才在學校看到一個人跟你很像呢。」
「我想……那就是我吧。」
我餘光飄向書桌上的文件袋。
別灰心,還有一線生機,管它同校,別同班就好了!
「真的喔!我是五班,你勒?」
葉繼笑咪咪地自報資料。
我想好了,值得紀念的第一篇高中周記,就寫篇聞者傷心,讀者飆淚的真人真事吧。
主角是一年五班,巫雨過。
「資料袋我自己開囉!」
「住手,別碰!」
儘管是無法改變的殘酷事實,我仍不放棄任何掙扎的機會,與葉繼展開搶紙袋的無意義爭奪戰。
「我看看喔,如果同班就能繼續欺負你了唷!」葉繼動手抽出學籍資料。
「欺負個頭啦!不准看!」
「巫、巫雨過你幹嘛!」
「煞……煞不住啦--!」
就在葉繼面露驚恐,我也察覺到飛撲妙齡少女這件事著實不妙時,面對面的彼此直接撞個正著,我順勢壓倒在葉繼身上,文件袋裡的資料灑出一地。
嗯……這份緊緊擠壓臉頰的觸感……
好軟……有股柑橘的香氣……
我睜開眼睛。
然後,看見了--
「雨、雨過你……」
老爸拎著行李,站在房門前目瞪口呆的蠢樣。
「孩子的媽,妳兒子大白天就把臉埋入女孩子胸口……不知不覺長大了呢……」
「閉嘴聽我解--」
我還來不及阻止衝下樓的老爸,葉繼一掌火辣的巴掌狠狠先甩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