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霞市每逢晴天，即便是接近秋季的微寒夜晚都星辰亮潔。天空乾淨得呈現暗藍色，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水氣，每一口呼吸都沁涼無比。
通常這時，零已經呼吸夠晚秋夜晚的新鮮空氣，準備打道回府專心縫補明天打工要穿的制服襯衫袖子……手肘的部位在假日前，被內場一處變形的鋼架勾破一個小洞。
然而，他此刻卻站立街角酒館的儲藏室前方，手中拿著一根逗貓棒。
事出突然，零完全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
吧檯上的復古收音機正播放著新聞節目，酒館老闆為了聽清楚報導內容，特意將環繞音響播出的古典爵士樂音量調低――
『為各位報導一則最新消息，昨日傍晚夕霞市中區警察局接獲通報，該市第五區某公寓有一名五歲男童遭到家暴，身上有多處外傷，立即派遣救護車到場救援。
救護人員與警方到場後於公寓內找到出生證件而確定男童身分，據警方了解男童父親不知去向，母親因販毒而入監服刑，日前將男童寄養在男友家中。
男童被發現時身體瘦弱，身上有多處瘀血及外傷，不排除遭到虐待的可能，目前警方已請醫院協助驗傷，並積極連絡相關單位參與調查。此外，救護人員到場時發現該公寓大門已被打開，金屬材質的厚重門板彷彿遭到十噸以上外力重擊，門板嚴重變形，依現場情況門板是由外朝內重擊破壞，破壞方式不明，目前男童已接受治療，暫無生命危險……』
零鬆了一口氣。
當時看到躺在一地嘔吐物之間的男童，心底泛起的感覺令他頓時無所適從。
他絕對，絕對不願也不想再感受一次。
身後的異常酒館老闆與神經質異常少年似乎正在等他引出什麼動物似的，一直以殷殷期盼的眼神望著他的方向，令他不住冷汗涔涔。
「請問……？」零忍住吐槽的衝動，握著逗貓棒的手正在不自主顫抖。
「怎麼了，零零？」雷響夜神經質的聲音開朗地傳來。「要是不讓她出來，就每次都要麻煩零零你開門了喔～」
不是……這個……
「未免也太詭異了吧……」零連假裝了解狀況都辦不到。「……為何是我負責這件事？」
打從零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巧遇」雷響夜，遭到他一路死纏爛打，先是被「要是不讓她出來，事情會很麻煩～」之類的哀求轟炸，最後被接近苦肉計的「她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吃飯了～」這句話推來這裡。
一路上雷響夜也沒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零實在無從了解。
回想他從上次事件脫身後，依然照常過著上下課打工的生活。今天卻不同以往地在街上被攔了下來。
一張以釘書機釘有一包面紙的傳單擋住了零的去路。
往左方看去，發現是一名長得異常高大的外國人，拿著一疊傳單站在街角酒吧前方，替後方不遠處一間全新裝潢的客家家常料理店發傳單。
對方用充滿外國腔調的中文對他打招呼。
換句話說，外國人在進行宣傳與拉客。
零默默接下傳單和面紙，瞥了他身後的客家料理店一眼。
原來如此，也有這種集團。
這個外國人也是怪異。
雖然必須隱身於社會，怪異之間以信念或能力形成集團的社交體系。有點像是社團或幫派。這是怪異維持彼此交流的生活方式。強悍的怪異集團容易彼此競爭，弱小的怪異集團大多互相扶持。有會欺負弱小的強悍怪異，也有會保護的。
就像是狼群與羊群的分別，卻又更加複雜。
零並不討厭怪異。只是突然擠著來的相遇讓他不太習慣。
「咬不咬吃吃砍？很好齒，很倒地！」外國人開朗地說。
零想他應該是想說「很道地」。
搔搔後腦杓的頭髮，他轉頭想拒絕，卻發現外國人忽然兩眼發光地望著他……更正，是望著露在毛線帽外面的頭髮。
「恰比……」
……恰比是誰？零愣在原地。
「恰比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下一秒，對方居然飛撲而來。
這個畫面真的令人很不愉快。一個看起來快四十歲的高壯白人男子，淚眼婆娑的拋開手中所有的生意成本，神情誇張地張開粗壯的雙臂，往這邊飛撲過來……
「咦～零零？怎麼會在這裡遇見你，好巧呢！」
一股力道將零往反方向拉扯。
雷響夜的手臂扣住他的脖子，瞬間將他拉離剛才站立的地方。
零聽見身後傳來驚人的「叩咚」。
一個身高將近一百九的壯漢，往人行道面朝下直接撲倒。
「咦，咚咚醬你也在啊？你在做什麼？聽地球的心跳嗎？」
咚咚醬……吐槽的點實在太多了，零決定省略。
壯漢一聽見雷響夜的聲音，一秒內馬上脫離地面，神清氣爽地打起招呼。
「喔！小夜～好久不見惹！我們的客家瞭理店犬新開張，一定要來吃砍砍喔！味道保證倒地！」
……不不，這位先生，您已經先倒地到血流滿面了。零盯著他額前的金色髮際詩情畫意地慢動作流出一道血痕。
「喔喔！開張了啊！恭喜囉，有空一定捧場，到時請給些折扣囉！」雷響夜比出一隻拇指免費附贈爽朗的笑容。
「當然會大折，小夜來包證騙宜！」壯漢回以兩隻拇指附送暗送秋波。
這些人在搞笑嗎？可不可以先處理一下傷口？旁邊的小妹妹眉毛越來越下垂，感覺都要嚇哭了！
嘆了口氣，零默默脫離雷響夜的手臂，蹲下身撿拾起散落一地的傳單和面紙。
「零零？」
無視雷響夜的叫喚，零將面紙傳單遞給壯漢。
「快回去包紮。剛剛的事情就算了，請快回去。」
對方愣愣地接下紙張。
「再見。」
零在經過小妹妹身邊時伸手拍拍她的頭頂，繼續往家的方向走……
接著一個不留神，就這樣被雷響夜拖回這家位於市中心的街角酒館。
這一片混亂的路程上，零只搞懂了兩件無關緊要的事：第一，恰比是一隻已經往生了的果子狸，也是咚咚醬的寵物；第二，他的髮色跟恰比一樣都是肉桂色，這也能理解為何咚咚醬一看到他的頭髮就飛撲過來……
能理解才怪！他完全不想回想起一個中年大叔淚眼婆娑直奔而來的畫面。
回到現實，零對酒館儲藏室的事件一無所知。
只了解到這個儲藏室的門後有一個……人？而這人已經將自己關住一個多月甚至更久。不能算是人類。
一般常人不吃不喝頂多撐三天就會脫水喪命，因此，絕對是異常無誤……這根本就是廢話。
此外，也大概能夠理解這些人不找總是被刪除選項的悲傷鎖匠兄出面的原因。
從他進到酒館，就不斷感覺到一股能量在門的另一端蠢蠢欲動……以嗅覺可形容為濃烈，以觸覺則是有一種看不見的什麼重重往皮膚上壓入肌肉之中。
要是一弄不好，搞不好會直接沒命。零心想。他感覺心底有什麼在騷動著。
他應該是首次接收到從這扇門後滲出的氣息，卻莫名地感到熟悉。心底泛起的是不該存在的懷念。他卻比誰都清楚知道這當中代表的意義。
那是記號。
異常之間，聯繫的記號。不為時間空間限制，永久的存在。
他不記得自己曾與擁有這個氣息的人打過交道。唯一的可能是——他真的不想這樣推論——這個身體原本就存在著記號。
這個身體……真正的「零」的身體……
零用力搖了搖頭，將心底萌生的想法甩出腦門。
他腦袋裡嗡嗡作響。這下非得打開這扇門不可了。
***
異常是不見天日的。不可以讓正常人類發現，才能在社會中安居樂業。因此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發現你不一樣，不能讓其他人懷疑，也不能讓其他人有跡可循。
零從小就深深體悟這件事。
因此必須讓這件事結束。他不能再冒險去開門，也不能再受這些人擺布。
就算雷響夜告訴他公寓大樓的監視器早就被他們的駭客入侵，刪除了所有資料，零依舊感到不安。
所以他才決定留下來面對這扇門背後的神祕。
他無法確定自己感受到的是否真實，門後這股能量太過強烈，彷彿一條千斤重的鎖鏈，緊緊纏繞著他。而他，只能任由身上的記號與鎖鏈產生共鳴。他想要抗拒卻無力抗拒，他想要靠近心底卻有個聲音要他不能靠近……
是「零」想要靠近。他沉痛地彎下身，緊緊擁住自己。他知道他必須遠離，雙腳卻像被釘子釘在華美的地板上。他必須退後兩到三步，然後離開這家店。
他與這副身體僵持不下，兀自在心中激烈拔河。他身後的少年與青年似乎說了什麼？或是什麼都沒說？零只聽見腦中的嗡嗡聲，可怕的矛盾在互相對罵。
當他的意識幾乎昏厥，一切忽然安靜了下來。一滴冷汗從他髮際滑落，沿著臉頰，從下巴滴落。他喘息著，一抹突兀的紫羅蘭香味探入鼻腔。
視線重新聚焦，眼前的紅木地板上多了一雙雪白的小腳。
「好久……不見？」零聽見一個輕如浮雲的虛幻嗓音說道。
他愣在原地，緩緩抬起被冷汗浸濕的臉龐。
倉庫的門開了。一抹驚人的淡紫色呈現在眾人眼前。
那是一名嬌小白皙的女孩，擁有天藍的雙眸和走在街上一定會被搭訕的臉龐。她穿著袖口與裙襬裝飾著荷葉邊的白色無袖洋裝，觸及腳踝的紫色長髮，因為太久沒有洗頭，頭頂的髮根處變成較深的紫色。
彷彿終於得以宣洩，彷彿終於得到解脫，天藍色的眼睛此時流出晶瑩的淚水。
「嗚……」少女發出嗚咽，朝著反應不及的零伸出纖細的手臂，顫抖著身子抱住他。
零站在原地，感受她比一般人輕盈太多的重量。
她的臂膀非常的冰冷，令人不忍心推開。她低聲啜泣，揪著零上衣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零逐漸平緩的呼吸中充斥著紫羅蘭的香氣與淡淡的汗味。
心跳逐漸平靜了下來。
To be continued......
創作內容
｛在夕陽之下｝第一章 盼望平靜度日的怪異(1-5)
小說-幽靈萬事屋(已完結)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