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新婚後第一件事是什麼呢?
沒錯,就是度蜜月!
跟新婚妻子手勾著手欣賞夕陽,共享五星級飯店的奢華美食。入夜時分,悠閒漫步於月暈皎潔佐以星辰閃耀,充滿靜謐幻夢氛圍的濱海步道,聆聽著海潮訪岸與身旁佳人的輕柔耳語,每分每秒記錄著屬於彼此的甜蜜回憶。
但,上述幻想卻與我完全無緣,說絕緣都不為過。
「一共是三千元,請問是刷卡還付現呢?」
服飾店小姐親切的營業用嗓音,無情的將我從美好幻想拉回現實。我先是眼神呆滯地確認收銀機上的數字,然後移往保持微笑的櫃台小姐,最後停留在製造這組驚人數字的源頭。
「嗯?」
翡黃對著我睜圓無辜明亮的雙眼,表情顯然就是狀況外。
為了掩飾那對跳脫常識的耳朵並考慮夏季氣溫,我特別替祂挑了件淡色連帽T恤,下半身則是仿蘇格蘭風的格紋短裙,並搭配透風性高的涼鞋。幸好尾巴能藏起來,否則就只能穿雨衣了。
經過一番打扮後的翡黃,橫看豎看都是個隨處可見的小女孩,而且是可愛到誘人犯罪的等級,有誰會料想到祂是實習神明呢。
「謝謝您,歡迎再度光臨。」
收好死傷慘重的錢包,我忍著心痛牽起翡黃離開服飾店。
店外是全然陌生的街景--屏東。記得上次來屏東是小五的校外教學,地點是以原住民文化為觀光特色的三地門村。
途中買了支冰棒消暑,我和翡黃走回約定的站牌前。雖然離時限還有十分鐘,但天晴早已等在那。確定四周沒有人後,我朝天晴的方向出聲:
「天晴,妳回來的真早。」
「身為妻子,先行等候是份內之事。」
「難得出遠門,有機會就多走走看看嘛,反正跟客戶見面是六點的事。」
順道一提,繼摸不到的異象後,天晴又再一次打破我對靈體的認知--那就是她完全不怕陽光。雖說靈體無法暴露在陽光下的觀念是不正確的,但確實會削減靈體本身的活力,況且時間才過正午,又值八月盛夏,天晴卻絲毫不見疲累,比我這個活人還來得有精神。
「不,我只要能陪在夫君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回答同時,天晴嘴角漾開一抹宛如熱巧克力般的甜膩笑容。相信只要是男性,能聽到女孩子如此貼心的答案,肯定都會心跳加速吧。
只不過,我有句話還是得說。
「天晴,妳剛剛說了一次『夫君』,睡前結算吧。」
「……咦?」
天晴先是一陣錯愕,然後老實地點頭認錯。嗚,好有罪惡感啊!
「哥哥,不準欺負小姐!小姐這半個月來已經很努力改正用語了。」
翡黃不滿地鼓起腮幫子,一邊用小粉拳敲我肚子,一邊替主人表達不平。的確,從締結婚約至今才過了半個月,天晴在遣詞習慣已有大幅改善,已經能將我的名字跟夫君輪流使用了。
「既然翡黃求情了,剛才那次就不算吧。」
「是,天晴絕對不會再犯!」
「哥哥最好了!」
左右包夾的笑容攻勢,讓我瞬間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這時,天晴終於注意到服裝煥然一新的翡黃,隨即蹲下摸了摸軟嫩的小臉蛋。
「翡黃穿這樣很可愛呢。」
「這些都是哥哥挑的喔!」
翡黃展示般的原地轉圈,藏不住喜悅的耳朵在帽兜下蠢蠢欲動。
「哥哥,人家這樣好不好看!」
「好看,當然好看……但如果能價格能少個零--等等,我有電話。」
我摸向鈴聲大響的口袋。
一接通,話筒立刻傳來老爸過份精神的嗓音。
『午安呀雨過,你到了嗎?』
「大概在半小時吧。」
『記得別跟人家收錢喔!』
「知道啦,我也不好意思拿。」
『還有,別偷偷帶女孩子回家喔!』
「呵呵呵呵呵……」
抱歉,已經來不及了。
☯☯☯☯☯
公車駛進鄉間小徑,街景逐漸由高樓林立轉為農田翠綠,碎石路顛簸著彷彿隨時會解體的老舊車身,拉環於劇烈搖晃不斷交奏著焦躁聲響,讓人忍不住想祈禱一路平安。
目的地是距離屏東市區約半小時車程的村莊,為的是協助老爸小學同學的兒子頭七法會,也就是我身為『引路者』的委託案了。
「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
與充滿危機感的車身不同,司機倒是一派輕鬆,忘情地隨著廣播朗聲高歌。
關於委託,得從昨天下午老爸的一通電話說起:
雨過啊,我臨時得陪老闆出差,但一個月內會回家啦!
另外,我小學同學有件事要你幫忙--
根據老爸轉述,對方因為家境貧窮,連兒子後事都得靠鄉里募款才勉強辦成。都說這份上了,我豈能不答應幫忙。
再說,『引路者』就是為此存在的,而我也能趁機帶天晴出門走走。
「是稻田!看起來好好吃!」
翡黃又蹦又跳地指向窗外,正值收割季節的稻田綠意遍地,飽滿低垂的金黃稻穗迎風搖曳,遠離城市喧囂的鄉村景緻美得令人醉心,光是呼吸就覺得心情放鬆不少。
順道一提,翡黃最初並不在外出名單內,被我命令要乖乖看家,畢竟那對野獸耳朵與尾巴實在不是能隨便帶出門的行頭。
不過,才出發一小時左右,這隻愛撒嬌的可愛生物便不敵寂寞,循著我的味道一路追了上來,當我在公車站被翡黃從背後抱住時,嚇得我差點得去收驚。
屏東是不遠,但居然能憑氣味找到我,看來我今晚得好好洗個澡。
衣服部份,是因為翡黃出現時全身居然只裹著一條毛毯。基於我是位奉公守法的好國民,以及不想在警局留有案底的考量,只能忍痛買下。
希望路上沒人發現她,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第一次看到稻田嗎?」
幸好司機唱得渾然忘我,我才不必壓低音量向天晴搭話。
「嗯,我從小在海邊長大。海潮的藍縱使令人心曠神怡,但我更嚮往清新的綠呢。」
「很詩意的心得呢。」
「謝、謝謝……」
天晴羞澀的紅,比什麼都來得美麗呢。
『道岸』總部雖然設於中部,但天晴老家卻是在我撿到香包的澎湖縣。
父母為了工作長年居住台灣,因此天晴自幼便由祖父母帶大,而拗口語癖則是受出身書香之家的祖母薰陶。像是灌輸天晴女子無才便是德,盡心伺奉丈夫是女性職責等,肯定會被女權團體群起抗議的觀念。
但不得不說,現代的無才女子只會變成失業人士。醒醒吧,岳祖母。
天晴的日常興趣也深受祖母影響,每天至少得花上五小時看書,老爸自豪的書房已經被她攻略了將近三分之一,再扣掉因為怕被看見棍子憑空飛舞導致居民恐慌,刻意選在清晨進行的棍術訓練外,剩餘時間天晴多半是陪翡黃玩、整理家務、甚至下廚。
若不去想她是靈體這點,簡直是位完美的賢妻良母,跟我這個成天打電腦,徹底享受暑假的懶骨頭根本天差地遠,而番薯那傢伙也漸漸習慣家裡的「騷靈現象」,偶爾還會透過我跟天晴說幾句話。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即使是冥婚,結婚後的生活應該會有很大改變,但現在看來卻不如我想像中的那樣,日子依然如往常平靜,硬要說改變的話,就是生活裡多了一個你願意付出心力去相處的人吧。
「對了,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呢?」天晴忽然發問。
「嗯?」
「就、就是……雨過你……」
天晴伸手將髮絲攏往耳後,似乎猶豫著該怎麼開口的臉比剛才更紅。
瞧天晴這模樣,害我跟著緊張起來。
「為什麼……會把我撿回家呢?」
此話一出,震撼的爆炸音效立刻在腦中響起。
撇除冥婚前提,這等於是問:「為什麼當初會選我呢?」簡直是考驗對方心意,破壞力可比哲學驗證題的必殺技,因為沒有正確答案啊!
是意外,順手撿到而已
不行,這麼說會天打雷劈的。
我組起手臂思索。
澎湖旅是老爸為了慶祝我跟番薯國中畢業的禮物。至於撿回天晴真的純屬意外,早知道是冥婚信物的話,我根本不……
不會去撿嗎?
嗚哇!想不出來啊。怪不得哲學家多半頂上無毛,光是想不出答案時扯掉的頭髮就夠做頂假髮啦!
「雨、雨過,你怎麼了!」
見我苦惱的撥亂頭髮,天晴不禁送來擔心的詢問並出手準備阻止我。只不過,忘了同樣碰不到我的天晴直接穿透我的身體,整個人直接壓上正專心觀看風景的翡黃,主僕倆的臉就這麼黏上玻璃窗。
「枋邊站到啦,要下車的快點。」
同一時間,挑戰拉高音破嗓的司機廣播到站訊息。
下了車,熱死人不償命的午後艷陽隨即上前招呼,熱氣蒸騰而生的光霾扭曲著遠方村落風貌。才走沒五分鐘,遮陽帽帽沿已濕透大半,汗水黏膩衣服的觸感令人煩躁。
「哥哥,人家快熟了啦!」
熱得鬧憋扭的翡黃,小手不停拉扯我的衣角。原以為有天晴陪在身邊,多少能帶來幾許涼意,但效果卻不如預期。反觀天晴神色自若,一點也不受高溫影響。
「啊!受不了了,人家要脫衣服啦!」
「住手!」
不是開玩笑,翡黃當真動手想脫衣服,別害我被抓進警局作筆錄啊!
「翡黃妳看,村口外有棵大樹,去那邊乘涼吧!」
我火速奉獻僅存的水份迫使大腦決策,為降低社會犯罪率盡一份心力。
「不要,人家受不了啦!」
金害!我只好向天晴投射救助目光。
收到求救信號,天晴微笑點了點頭,從背後搭住翡黃肩膀。
「不行喔,怎能在雨過哥哥面前脫衣服呢。」
就、就是說嘛!我好歹也是個健全的青春期男孩,就算是一窺尚未發育的幼齡女孩身體,也難保不會有什麼糟糕幻想啊!
不對不對!我怎會能對小孩產生遐想!
打理整齊翡黃拉亂的衣襬後,天晴將翡黃轉面向自己,直出告誡的食指。
「翡黃乖,妳得記住--」
嗯,小孩子就得好好管教。這孩子平常在家都只裹條毛毯,昨天甚至裸體衝到我房間要我幫祂洗澡,簡直是拷問我的理智嘛!
「能在雨過面前脫衣服的只有身為妻子的我,雖然雨過沒提過要求,但……」
但是什麼?總覺得下半句很不妙。
「但他如果想看的話……我、我會脫給他看的!」
天晴以萬分認真的表情大喊羞恥宣言。
媽呀,主僕倆都是笨蛋!
☯☯☯☯☯
踏入村口,民眾信仰中心的土地公廟率先印入眼簾。
廟前廣場佇立著彷彿廟宇護衛般,樹蔭範圍掩蓋整座廟宇的高聳古榕,樹蔭下隨處可見居民們乘涼用的矮凳。時值午後,廣場自然是空無一人。
隨手找了張凳子休息,我滑開手機確認老爸給的地址。
「七十號,陳東。」
以村莊規模來看,應該不是很難找的地址。
「哥哥,人家好渴。如果沒飲料喝人家就要脫衣服了!」
「喝飲料可以,但脫衣服不行!」
我直接掄起拳頭敲了翡黃腦袋。廟前揍神明,應該不會遭天譴吧?
「雨過,這一路搭車你想必也累了,就先找間店家休息吧。」
善解人意的天晴立刻提出建議。
「也好,翡黃要不要吃冰啊。」
「要,哥哥最好了!」
深入村莊,沿著兩側以石塊堆起矮牆的狹窄小徑走了好一會後,便見掛有菸酒公賣局白底紅字鐵牌的老舊平房,門前有位老伯正在曬衣服。
「伯仔哩厚,哇麥買飲料。」
為了避免溝通隔閡,我特地用台語詢問。
「啊?肖年仔哩供啥?」
似乎是年事已高聽力減退,老伯朝我湊近左朵大聲反問。
我將兩手圈成擴音筒,重新向老伯喊話:
「哇麥買飲料!」
「飲料?黑洗啥?」
老伯給了個意想不到的回答。雖然我台語不是很溜,但不至於到雞同鴨講的程度。
就在我納悶著臉,思考該怎麼繼續對話時--
「伯仔,人家要麥涼水!」
稚嫩的女孩嗓音傳來,翡黃操著發音有些詭異的台語口音衝到老伯身旁。
怎料--
「涼水喔,哩嘎低去拿,錢吼溫老仔丟厚。」
「哇!我要喝汽水!」
換回國語的翡黃迫不及待跑進屋內。不一會便傳來「我要這個這個跟那個」宣判我皮包二度死刑的惡耗。
話說回來,翡黃為什麼知道老伯只聽得懂涼水呢?
「怎麼了嗎?」
天晴突然出聲讓我嚇了一跳。
似乎是看出我的疑惑,天晴勾起一抹輕笑。
「你在想為什麼翡黃知道要說涼水呢?」
「嗯,畢竟那是挺冷門的說法。」
「是我告訴她的。」
聞言,我又不免吃了一驚。
「妳怎麼知道老伯聽得懂?」
「關於這點……」
天晴指尖輕抵著唇角,若有所思地柳眉微蹙。
「老實說……不光是那位伯伯,村口的土地公廟與古榕、甚至是沿途所走小徑,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熟悉感……彷彿曾經來過似的。」
天晴曾提過,祖父曾在她三歲時帶她來過台灣。或許是祖父帶天晴到過某座村子,過於模糊的遙遠記憶發生重疊吧,畢竟鄉下都長得差不多。
我真正在意的,是三歲孩童應該不會有什麼記憶才對,更別提特別記住「涼水」冷門用語。再者,聽天晴這麼一講,我想起剛才路上曾遇過兩次叉路,但走在前頭的天晴全毫不猶豫做出選擇,就像有熟人帶路似的,很快就找到店家。
「的確,很令人在意呢。」
「請別多慮了……說不定只是我記憶突然錯亂而已,快去看看翡黃吧。」
也罷,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我自己胡亂猜測也沒意義。現在最重要的,是得去阻止那尊笨神明虐殺我的錢包!
鈴--
什、什麼聲音?
這種清脆的聲響……是鈴聲嗎?
我停下才啟動的步伐張望四周,卻不見任何疑似鈴鐺的東西。
「怎麼了?」走在前頭的天晴回身疑問。
「天晴,妳剛才有聽到像是鈴鐺的聲音嗎?」
「鈴鐺?」
天晴疑惑著臉,稍稍張望四周。
「沒有呢……會不會是聽錯了?」
不可能--我在心中強力否定。
這樣說或許有點誇張,但我聽到的鈴聲清晰得像是直接從耳邊敲響一樣。不提重聽的老伯,天晴不可能沒聽見才對。
但,比起思考可疑的鈴聲,眼前還有更具急迫性的危機得處理。
因為我看見了……錢包的末日!
「喔嗚,代崩周!」
翡黃大喊著愉快嗓音衝出屋外,含著棒棒冰的可愛小嘴吐出歪七扭八的發音。不僅如此,兩手更是提著滿滿兩袋飲料。
她是想說大豐收吧……
我說妳也太不客氣了吧,神明不是應該吃香灰嘛!
「哥哥,你看好多飲料喔,這樣人家就不用脫衣服囉!」
沒聽到!我什麼都沒聽到!剛剛那句話麻煩聽到的人自動忘記!好在附近沒人,不然下一站肯定是警察局。
「翡黃妳到底買--哇!」
我話還來不及說完,身體已經早一步衝刺上前,抓住翡黃的腦袋直接塞往胸口。
「哥哥,人家快喘不過氣了!」
我加強手勁,將懷裡拚命掙扎的翡黃緊緊壓制。先說,這不是滿足某種禁忌癖好的衝動行為,而是顧全大局的犧牲。
理由是--這笨蛋神明居然脫掉帽兜,直接裸露出兩隻毛茸茸的獸耳。
「呵哈哈,依丟洗哩阿兄啊,緣投捏。」
隨著老邁卻不失精神的笑聲,屋裡走出一名拄著拐杖的駝背老婆婆。
「抱、抱歉!她應該沒給您添麻煩吧!」
情緒一緊張,都忘記該講台語了。
不過,婆婆卻在我打算重新修正語言前,反倒以國語回答:
「不會不會,她很可愛呢,那對耳朵做得跟真的一樣。」
抱歉,那是真材實料……
好,該面對現實了。
「請問,我妹妹買了多少?」
我目測著翡黃盡情搜括的戰利品。以一瓶十五元來說,大概五百元有找吧。
「加上她在裡面吃的餅乾,一共是九百五。」
糟糕,我突然覺得食道胸口灼熱……好難受……
難道是胃食道逆流嘛……
我現在很想搬句殷然的話來用--妳這隻笨狗到底做了什麼啊!
「一千元給您……」
等待婆婆入內找錢空檔,我選擇無視天晴求情,狠狠賞了翡黃一頓太陽穴鑽擊做為大餐後的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