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光。」少年從暖桌旁爬起，扶著一旁的牆壁緩緩站了起來，語氣平板但語尾帶點焦急。
他看不到，自小雙眼失明的他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只能循聲去找。
奈何他已經半天沒聽到歧光的聲音。
這個起居室的擺設與布置他還沒熟悉，隨時都有被絆倒的可能，但他管不了那麼多，現下確知岐光的所在比什麼都重要。
幻御歧光，是從夢的世界來的居民，這個男人在少年殺了自己的父母親和大哥，被巫女關在這個宅邸後，出現在他身邊，成為他排解孤獨的唯一對象。
「歧光……你在哪？」他再次開口詢問。
突然間，他整個人被往後一拉，失去重心的少年只能順從地心引力往後倒──卻是倒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貼上輕柔的絲綢。
「幹什麼呢？我剛在二樓睡覺。」歧光開口，聲音明顯是剛起床的、那種還沒睡醒的沙啞低沉。歧光抱著少年的腰，讓他重新坐下，「昨天晚上沒睡好，跑去補眠了……」
「我還以為你消失了……」少年鬆口氣，放鬆身子任自己倒在歧光懷中。
「不用擔心，要消失會跟你說。」歧光低笑，「有什麼事想做的嗎？玩接龍或聽故事？」
「聽故事？」
「那行，照往例，你想個標題給我，我給你講故事。」歧光輕拍少年的頭，順勢把少年身上的單衣拉好──冬天將至，這屋子又沒什麼暖意，也就剩暖桌可以取暖了。
「……真的？」
「我哪次騙過你？就算是你上次出的什麼……灰狼，我也講給你聽了。」
「好。」
少年低首思索半晌。
他很羨慕歧光天馬行空的想像能力，聽說那是因為他在夢的世界見識甚廣，才能創造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幻想。
可他也沒什麼特別想聽的。
他只是想透過聲音與接觸，確認歧光的存在。
「代替我微笑。」少年靈光一閃，悄聲開口。
「嗯？標題？」歧光臉上的笑意僵了半秒，右手忍不住捏了少年的臉。
「……就這個，你講吧。」
少年拍掉歧光的手，面無表情的說。
「好……讓我想想。」
※
在一個離這個時代很久的時空，有個女孩子叫做蘭。她正值二八年華，是個冷靜自持的高中生，頭髮長至腰際所以老是用髮圈綁成一束，她總愛在大家一窩蜂跑去河邊戲水時，一個人待在圖書館的小房間內閱讀書籍。
這麼說起來，大家好像都笑她是不笑女。
她在班上不得人喜歡，自家父母也對這個從來只有嘴上禮貌的女兒很是無奈──面對長輩總是一號表情，讓親戚覺得這女孩很怕生、很不好接近。
其實蘭是很優秀的。
她不是忘記怎麼笑，也不是不想笑，而是她面對這個世界，常常覺得沒什麼好笑的。她覺得這世界好無趣，除了書。
但是，就算她看到書裡有趣的東西而露出笑容，恐怕遇到作者也不見得就敢笑出來吧？
放鬆自我、寬以待己，於她而言似乎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就在一天早上，她又跑到圖書館的小房間看書時，發現管理員一直跑過來看她，看得她對那個本來還有點好感的胖阿姨愈漸不耐煩起來。
「阿姨，請問妳有什麼事嗎？」蘭一臉嚴肅的回過頭，逮到再度跑來查看的圖書管理員。
「咦？啊……沒、沒有啦，我老是聽到妳這邊有聲音……當然我不是懷疑妳製造噪音，就想說妳是不是窗戶沒關好？」管理員阿姨不好意思的開口，臉上帶著歉意與隱隱的責備。
蘭看向根本沒打開過的窗戶。
「呃……可能我聽錯了，不好意思啊小妹妹。」阿姨見蘭冷若冰霜的眼神狠狠瞪住她，趕忙道歉離開。
結果，過了不久阿姨又跑來了。
「那個，小妹妹，妳真的沒有講話？」她問。
「我沒有講話。」蘭禮貌性的回應，「阿姨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喔……就是一個很尖的、很女生的笑聲啊。」阿姨肯定的說，露出懊惱的表情，「我也知道小妹妹應該是不會發出笑聲，妳以前都不會這樣的，但這樣真的會讓其他讀者很困擾啊。」
很尖很女生的笑聲？
蘭皺眉，「好的，但是我真的沒有笑，我不太笑的，阿姨。」
「那、那是……」
「不如這樣，我把書借出去，這樣您就不會懷疑我了吧？」蘭下定決心後立刻站起來，嚇得阿姨往後一退。
「借書嗎？當然、當然。」
於是蘭就把書借出圖書館，帶著落寞的心情離開圖書館──連最後的安歇之地都被奪去，她到底還能去哪呢？
回到家裡的她不顧父母詢問她為何今天提早回家，帶著倦容便回到房間休息了。
又不是她在笑，那個阿姨憑什麼有意無意要趕走她？
「蘭？蘭你剛剛是在笑嗎？」母親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讓蘭的心漏跳一拍。
怎麼又來了？
「沒有，我沒有笑……」這話在心裡重複不知道有幾次了，她趴在床上懶洋洋的回話。
「說的也是……我可能聽錯了吧？等一下要記得出來吃晚餐。」母親這麼說完，就離開門邊了。
蘭在床上趴了一會兒。
「我真的沒有笑啊。」她嘆口氣，無論怎麼重複這句話，不相信她的還是不會相信吧？
什麼時候她連笑或不笑都要澄清了？以前她澄清的可都是自己沒有生氣……
蘭默默想著，翻過身子躺好。
結果這麼一轉身，就看一個黑色長髮、面如死灰的女人從上而下盯著她。
「……」她該尖叫嗎？
「妳好哇。」那個女人咧開雙唇、嘴角極開，白牙露出，一個堪稱完美的笑容，就在蘭的眼前。
「……妳。」蘭有點無法回神，她愣了幾秒，「就是妳在我旁邊笑的？」
「是啊。」那個女人大方承認，點頭的時候黑髮垂落，沾在蘭的臉頰上。
「可不可以……妳是鬼？」蘭仰躺著開口，正想責備對方時後知後覺的提了個問題。
「是啊。」
「好……」蘭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的心神穩定下來。
她今天在圖書館遇到鬼，這個鬼一直在笑，害得她必須離開圖書館以示清白，現在就連到家了都要被懷疑在笑……
「妳可不可以不要笑？」蘭試圖以她覺得最親切的語氣和對方交涉。
「不可以。」
「為什麼？」
「其實我以為妳會要我離開這裡。」女鬼發出尖細的笑聲，「我才不要呢！我老是看妳都不笑，妳不是因為這個被家人念、被班上排擠嗎？既然妳笑不出來，我就大發慈悲代替妳笑囉！」
「不需要。」蘭冷冷回答，「妳害我連圖書館都進不去。」
「那裡不能笑？」
「那裡不能講話。」
「我沒有講話。」
「妳有笑，圖書館不能發出聲音。」蘭瞬間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
「好吧。」女鬼點頭表示妥協，黑髮又落下更多在蘭的額頭上。
「好什麼？我不需要妳代替我笑。」蘭伸手揮開她，「走開，我要去吃飯了，別跟著。」
蘭爬起來站穩後，默默走到全身鏡前整理躺亂的頭髮。
「其實我們很像！」女鬼不識相的湊到鏡子前，伸出冰冷的蒼白細手比劃著。
「哪裡像？聽起來很不好。」蘭冷冷開口，抓起一旁梳子，解開髮圈。
「不像嗎？」女鬼湊到蘭的耳旁，輕聲說。
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蘭不語的望著全身鏡，這才發覺她那雙丹鳳眼、挺直的鼻梁與薄唇，跟那個女鬼真有幾分相似──而且還愈看愈像。
「咦？」蘭無意識的驚呼一聲。
「看吧？既然我們那麼像……」女鬼雙手環抱住蘭，讓她有種跳入冰桶的感受，「那以後我就代替妳笑吧？這樣不是最棒了嗎？什麼親戚的禮貌、班級同學的排擠……都會消失喔。」
蘭驀然睜大雙眼，剎那失焦，原本拿著的梳子鏗鏘一聲掉落在地。
「蘭！吃飯囉！」母親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
「好！馬上來！」
蘭露出笑容，興高采烈的回話，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
「……我記得我講的是微笑不是笑……」少年無奈的糾正。
歧光伸手撫上少年皺緊的雙眉，硬是將它撫平。
「沒差啦。」他說，低下頭來在少年的額上親了一下，「微笑什麼的，就讓你來代替，怎麼樣？」
少年微微顫抖，「附身嗎？我不要。」
「哈哈，怎麼會是附身呢。」
歧光將少年抱得更近一些，壓沉自己的聲音。
「小佐，我能待在這邊的時間不多，身為夢的世界的居民，我光是在這裡就耗費許多力量，更遑論還分了點力量讓你維生，總有一天我會──」
「會回去？」少年抬手在空中虛抓幾下，「那就回去吧，我不要緊。」
「不。」歧光握住被稱做小佐的少年的手，放到嘴邊輕吻，「我不會回去，我會陪著你──直到生命的盡頭。」
少年的心彷彿被緊緊攫住。
他咬緊雙唇。
「不要。」少年說，「不要這樣。」
「你阻止不了我的。」歧光扳開少年的嘴，心疼那一排被咬出的齒痕，「所以，至少你這面癱臉，要學會笑啊。」
「跟那有什麼關係？」
「我想看你開心的樣子。」歧光說，「被父母視為詛咒之子而被巫女下令殺害的你，就算因為這樣情緒失控反殺了全家人，也不應該背負這麼沉重的罪孽。你的人生從沒體驗過快樂，我想要你……至少開心那麼幾秒也好。」
「我……」少年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張口，半天才擠出字句，「你陪著，我很開心。」
「可是你都不笑，不是嗎？」歧光假裝受傷的問。
「不我……」少年有點慌張，嘴角抽搐著似乎想要扯出一個笑容。
「我不知道……我沒看過笑容……」
「不要緊。」歧光安撫著少年，「你總能學會的……如果以後我不在，而你心裡再也沒有喜樂……就當代替愛笑的我，露出一點微笑，可以嗎？」
「你不可以不在。」少年空出的手抓緊歧光的衣領。
「我知道……我會一直都在。」兀自說著前後矛盾的話，歧光攬緊少年，輕輕哼著歌。
意識，逐漸飄遠……
※
茶鴉猛的從床上坐起，他胸口一陣難以言喻的悶痛著。
「呼、呼……」他用力喘幾口氣，閉上雙眼試圖緩和難以抒解的疼痛。
幻御歧光。
茶鴉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睜開時雙眼再無波瀾。
「小佐，我沒有多餘力量待在這了。」幻御流光癱坐在地上，往少年的身邊挪去，「我回得去，但你要怎麼辦？」
「就回去吧。」少年抓了幾次沒抓到人，流光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放到自己的衣袖上，「我不要緊……你看，依賴你的跟我的力量，至少我還是活到現在。」
「你是想餓死嗎？哈哈。」流光苦笑，雙手捧起少年清秀但依然面無表情的臉，「你這面癱倒是沒有一絲感傷啊。」
「……我不能傷心。」少年斂下眼眸，「我會失控。」
「我給你──我的力量──」流光輕聲開口，隨即吻上少年的唇……
淡淡的黃光輕閃，在歧光退後時，化作碎片，一片又一片從一具男性屍體剝離。
「這樣，你就能打破結界了……」
「小佐，活下去。」輕緩嗓音漸漸……消失。
少年靜靜的流下淚水，伸手抓了又抓，然後落寞的收回。
因為歧光貢獻了力量，如今的茶鴉視力正常，更擁有了相應的能力。
可是……
「就當代替愛笑的你，露出一點微笑嗎……」茶鴉掀開棉被，走到窗邊，望著外頭終年天色昏暗的夢的世界。
眼眶溢滿酸鹹的淚水，卻遲遲沒有掉下來。
「可是你不在……我又應該，笑給誰看呢……？」
他不會再笑了。
或者，他這一生，未曾笑過。
我這是寫了什麼啊(望天)
可以參考看看喔~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