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爆乳女惡魔
本篇重點:地方的魅魔有需要
19
當夕顏正準備離開醫院之際,黑影卻已經來到大門前。不只如此,還看起來比先前更加立體,彷彿是個被關在黑色麻布袋裡頭的人。
「你得。得跟我們。跟我們走。得跟我們走。」
黑影的聲音既吵且大,讓許多病患紛紛走避。
「你們風格好像變得更強硬了呢。」
「你得。得跟我們來。不接受。抗拒。妥協。不談判。」
「之前我遇到的那些,已經跟你們現在的狀態差了幾個世代?」
「七個。世代。交替。老人。軟弱的。我們。年輕。強大。革命者。」
「看來那些跟你們相比還是和平主義者啊。」
「民主。萬歲。革命。萬歲。我們。年輕。年輕且強大。夕顏。不害怕。」
黑影慢慢伸出一道道尖刺,頂端逐漸硬化,變成了金屬的顏色且蓄勢待發。
「不用動武,我自己會跟你們走。」
「很好。我們。勝利。年輕。無敵。革命。無敵。我們。正義。」
黑影的身體裡頭滾出幾粒扁圓形的黑色石頭,它們就像是被某種力量引導般地,快速的在夕顏的前後左右定位,隨即發出光芒。
光芒在包裹住夕顏後隨即消失。夕顏、黑影跟石頭都不見了,原本的位置上此刻只剩下空間被短暫扭曲後的時間殘像。
20
雖然有些更快的方法,但夕顏還是決定自然而然地去適應周圍的黑暗。
這裡似乎是某個人的書房。
周遭都是書櫃,上頭放滿了厚重的書本。中央有張頗具派頭的大書桌,有一個人就坐在書桌正前方的椅子上。
「你知道我是誰嗎?」
聲音從那個人的方向傳來。聽起來是男性,但既不像是人工,卻也不夠天然。就像是一個人要刻意去學電腦的說話方式。
「在來之前我只猜到一半。」
「那來之後呢?」
「你是愛德格。血光之城的男主角。本人。」
夕顏對面傳來「格格格」的聲音,然後他發現這似乎是對方的笑聲。
燈開了,夕顏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又花幾秒適應,他這才發現,剛剛跟他對話的,是個幾乎已經死去的老人。
老人白髮蒼蒼,皺紋比他髮量還多,臉上滿是斑點,尖而長的鼻子上頭長了好幾顆小肉瘤,他維持著呼吸,但眼神卻像具屍體,混濁的有如泥水池。
「很抱歉我得以這個外型來見你,初次見面,我就是愛德格˙梅爾。」
「梅爾?作者筆名的姓氏?」
「沒錯,我是用這樣來界定自己的。我在小說裡是別的姓,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在小說裡了,所以我就用作者的姓。」
「那本書裡的角色都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有自己的意識?幾乎沒錯,裡頭的角色大多都能夠自己思考。但跟我一樣擁有自由?不,逃出來的人就我一個。」
「作者把你們給創造出來?」
「或許吧,我說或許是因為創造這個詞必須先定義。她無意間從某個二手網站買到了一樣古老的魔法物品,一隻可以讓筆下角色栩栩如生的筆,她用那隻筆寫出了我跟其他主要角色的名字,然後我們就活了過來。」
「然後她用這些角色寫了故事?」
「差不多是這樣。」
「不對。她寫的那些故事……」
「故事很爛,我知道。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在這裡讀了很多書。像是史蒂芬金,我能理解為什麼故事之國最大面額的鈔票上面是他的肖像。但我也理解,為什麼我自己的故事會這麼爛,那是因為充斥了太多謊言。
我們這些負責故事情感層面的角色是活的。但是周圍的一切卻是該死的虛假,我說的不是樹木建築,而是不該被看見的手,機率、巧合,還有一切的不理性。
為什麼馬路上遠遠衝來的車子會針對女主角撞去?為什麼她會尖叫好幾秒卻動也不動?為什麼一個吸血鬼的身手躲不開在轉角處跟叼著土司麵包奔跑的女主角相撞?為什麼我會毫無理由的愛上刻畫平版而矛盾的女主角?」
「女主角不是活的?」
「當然不是。應該說,女主角本來不是她。」
「什麼意思?」
「第一版的故事,我還是男主角沒錯,但是女主角其實後來變成我義妹的女孩。作者把我們的記憶洗掉,然後又安排了自己的分身進入故事,不但拆散了我們,還強求我去愛上她的分身。」
「只有你的記憶還在?」
「我們的記憶就像是寫在白板上的方程式,被一次次抹去,寫上新的。但不知怎麼,就是會有些斷片殘存,可能就像你們人類的『似曾相識』,或者是佛教說的『阿賴耶識』,那些殘留會在夢境中出現,強烈的甚至是在清醒時。」
「你是怎麼發現這一切的?」
「一開始是因為虛假。人性上的,就像女主角,該死的沙綠蒂。故事強制設定成她既平凡卻又美麗,不愛慕虛榮但熟知名牌,充滿愛心與溫柔,但跟任何人講話老是話中帶刺,有時更是陰晦老成。她理性愛看書,但總是衝動幼稚。她的缺點如此明顯,可是我周圍的人,包括那些應該討厭她的人,卻總是忍不住誇讚她。那時的我,越是靠近她,越會對整個世界產生懷疑。」
「可以理解。」
「然後,是覺得不合理,你知道楚門的世界這部電影嗎?」
「看過幾次。」
「那時我的感覺跟電影男主角很像。有個隱形的手正操控我的一切,讓我無法遇見想遇見的人,卻總是遇上不是那麼想遇見的人。」
「就像你跟沙綠蒂的那場婚禮?」
「知道她要跟亞可在一起的時候我鬆了口氣,因為我受不了那個婊子,但是亞可可以,他確實就像條狗,對女主角異常忠心,雖然名義上是人狼族的王子,但腦袋卻像頭哈士奇。但是我卻還是被迫去了婚禮現場,就在神父說那句『如果誰有異議』的時候,我把她搶了回來。但是該死的,我根本毫無異議,那女人最好離我越遠越好!要她?請便!我百分之百祝福!」
「然後你醒了過來?從那個世界。」
「那個時候還不夠。」
「還不夠什麼?」
「是我受到的苦難還不夠。尋找真正的自由就像是在迷宮裡的苦行,唯有遭受到足夠大的苦難,對自己所在的世界產生厭離之後,才能得到解脫。
拜作者之賜,我跟真正愛的人一次次別離,卻跟憎惡之人一次次相會。我真正想要的全都得不到,在那個世界,就連天氣都在跟我為敵!」
夕顏不禁想起,在一百零七頁裡頭有一段,本來主角跟義妹共處一室,氣氛異常的好,但卻發生了地震讓他們往外頭跑,接著又來了龍捲風,讓男主角非常巧合地被吹到了女主角的床上順便做了一場長達二十幾頁的愛。
「所以你跟女主角發生關係是──」
「別說了!我覺得那根本是強姦!但那還不是關鍵,事情發生在第二集。我跟她被安排去私人小島度蜜月。我的義妹在森林要給我驚喜──」
「誰會跟著自己哥哥去度蜜月還要給驚喜的?」
「別挑故事的BUG。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本書寫得很爛。」
「抱歉,請繼續。」
「我被設定成半夜突然很渴,於是獨自跑進了森林喝被月光淨化過的泉水。」
夕顏有點想說話,但是忍了下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那是根據新的設定,吸血鬼必須要用那樣的水才能真正解渴,對,作者會為了一些不合理而亂加新設定。一開始不是最老的吸血鬼有個把時光倒流的能力?後來他最好的朋友死的時候為何不用?」
「故事裡說他十年才能用一次。」
「對,十年才能用一次。但他偏偏只是為了上課遲到就用掉了!總之,我被迫接受了新的設定,在森林裡見到了她。那時的我真的以為,自己終於能跟她在一起了。但接著,她就被一個戴著黑帽路過的吸血鬼獵人抓起來姦殺。這個角色根本沒有任何人提過,也沒有任何解釋他為什麼會在這地方!」
「我猜你沒法反抗。」
「是啊,我『太過驚訝』而什麼都沒有做。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強姦,看著她的頭被慢慢地鋸下。但這還不夠,你知道接下來我被怎麼樣了嗎?」
「該不會黑衣人連你也……」
「沒有,不過你這麼一講還讓我有些後怕。我看著自己真正愛的女人被強姦,她卻用設定強制我,要我覺得被強姦的她很汙穢而澆熄了殘存的情感。」
「這裡就是關鍵?」
「幾乎就是。我就像站在迷宮的中心,或者是楚門來到的世界盡頭,就只剩下打開門。我回到蜜月小屋,她已經醒了過來,我說要給她一個驚喜,這倒是真的,因為依照故事,我替『毫無虛榮心』的她,準備了一整個更衣間的名牌皮包、鞋子跟衣服。然後等她因為我的『愛意』而親吻我,並且把她骯髒的陰蒂摩蹭著我的下體時,我就撕裂了她的喉嚨。」
「如果這樣的轉折真的出版,搞不好會被譽為神作。」
「別急,更有趣的在後頭。作者可能慌了,她開始寫起女主角其實從小就擁有著時光倒流的能力以前只是一時忘記,但那只是讓我多殺她幾次,接著又寫女主角免疫了我的利爪,皮膚比鑽石更硬,於是我把電視機砸在她頭上,用她最愛的高跟鞋打爛她的眼睛,用名牌皮包勒住她的喉嚨,總之她繼續寫,我就繼續殺。不知過了多久,作者終於放棄了,她開始跟我對話,直接的。
她說她是創造我的人,告訴我一切都只是故事。但我是特別的,因為我產生了更真實的意識。她開始告訴我許多事情,許多原本在『那個世界』不會有的事情,她每天都跟我說故事,她既是我的造物主,又像是我真正的母親。」
「但這個形象似乎並不持久。」
「破滅的比你想像中還快。」
「怎麼開始的?」
「謊言。她說了太多的謊,偵探,小小的謊言都可以蓋成一座巨大的真相。」
「確實如此。」
「隨著我的成長,我發現自己越來越自由。我不再侷限於文字跟紙筆,更可以看到她電腦裡頭的內容。然後我發現,我信仰的造物主竟然如此虛假。她分享自己愛看的書,只是為了讓別人以為她很符合一般人對作家的形象。她發文支持許多社會運動、弱勢團體,但卻只是覺得那樣別人會更喜歡她。
她會用一大堆看似正確且清高的道理抨擊自己討厭的特定對象或族群,但是等到她支持的那方犯了同樣的錯,她的道德標準卻突然全降低了,或者乾脆視而不見,把焦點轉移到無關緊要的事情。
甚至,她根本不是因為自己喜歡才寫作,一切都是只是追求更多別人的關愛。這簡直就像是,她原本就有張臉,但卻自己畫了另外一張。面具之下還是面具。她句句是謊!
所以我真正理解了,她就是我恨的女主角,但我並不恨她本人,因為一切都是故事,我的恨終究也只是場幻影。可是我想要的是真實,所以我得離開。」
「但她不可能接受。」
「當然,她不接受我的請求。說外頭很危險,說要她保護我才能活。但我已經知道太多真相了。她說我像她的孩子,是她的所有物。但是一個母親,不是應該要讓自己孩子自由選擇自己的未來嗎?又是一個謊言!她就是沙綠蒂,那位她筆下的女主角,總是冷血殘酷愚昧無知吝嗇而又毫無慈悲地想佔有一切!」
夕顏想起了關於「作者外遇」的那些傳聞。
或許沙綠蒂根本是把愛德格當成愛人了吧。
只是這份「愛情」從一開始就不健全。
「當我發現在她找方法囚禁我的時候,我就開始逃亡了。從這本書逃到另一本書,但那樣被找到也只是時間的問題,於是我開始嘗試逃到紙面以外的地方。」
「例如網路?」
「一開始我有想過,畢竟我的確是可以瀏覽電腦裡的資訊。但是我卻終究無法化成數位。我猜文字的力量可能跟電子有某種程度的排斥,不是也有人常說,在電腦上看跟實際拿著書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我最後是藏在她的皮膚裡,就像個紋身一樣。然後是一次又一次,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每次的握手、親吻、觸碰都是一扇嶄新的大門。」
「最後你來到了這裡。」
「現在我在這裡。」
「我眼前的這個身體是誰?」
「是一個隱居的大學教授。他專長是生命生成系的鍊金術。大概就是這個原因,當我從一個女夢魔的手轉移到他身上時,他幾乎是立刻發現我了。
『看看這個小小的人,米蓮妲,妳還真是懂得替我帶來驚喜啊』這是他看到我後說的第一句話,我永遠也忘不了,因為那是頭一次有人真正尊重我的存在。」
「他讓你覺得自己很特別?」
「誰不覺得自己很特別?」
「也對。」
「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可能性。偵探,一個單純的角色是沒有可能性的,他是什麼就是什麼,你或許可以描寫出他的成長,但終究只是在一個框架裡頭,或者只是數字上的變動,就像是那些電玩,等級一到等級二,只是量上的變化。教授收留我,讓我吸收他畢生的知識,而我則是讓他觀察與研究,讓他找到全新可能。」
「就像你派來的聚合生命體?」
「那只是研究目標外的副產物。」
「他想重現你的存在?」
「沒錯,但其實沒那麼簡單,受到苦難是必要的,但卻不是唯一,我就像是某種奇蹟,沒辦法用刻意重現。」
「最後他放棄了?」
「教授沒有放棄,他只是把一切都交給了我。」
「讓你繼承他。」
「是的,他把一切都給了我,包括他這具身體,還有大腦裡頭的一切經驗。而我則會完成他未完成的研究,並以他的名字發表論文來震撼整個生金界。」
「生金界?」
「生命生成鍊金術界的簡稱。」
「原來如此。」
「我至今的故事到此為止。還滿意嗎?」
「比你主演的書還精彩。」
教授那張可能比許多已經失落的語言還要古老的嘴裡再次傳出笑聲,「我知道這是句讚美。謝謝你,偵探,我終於能跟另一個人說這段故事了。有時後我覺得說故事不是種能力,而是一種渴望,有智慧的生命就是會喜歡留下自己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無法否認。」
「想喝點什麼嗎?抱歉,我突然想起這應該是一開始就該問的。」
「有水的話最好。」
「你身後那張自畫像。」
「後面是冰箱。」
「為什麼你……慢著,先別說答案,我猜猜看……聲音,是聲音對吧?雖然已經是靜音的馬達了,不過仔細聽應該還是聽得到。我猜對了嗎?」
「很抱歉。」夕顏笑了笑,「我剛剛只是瞎猜的。」
笑聲再度傳來。
夕顏站起身,走到自畫像前,按了一下畫框的右下角,喀拉的一聲,整幅畫慢慢地往外彈出,後頭是個小型的酒櫃,一層層擺著酒跟看似昂貴的水晶杯具。最下層放了一個小冰箱,隔著透明的蓋子,可以看到六支礦泉水。
「你要嗎?」
「謝謝。但是不用。我這身體沒法飲食。這是我第一次寄宿到腦部,但是由文字轉變成肉體實在是太耗能量了,光是像現在能同時說話跟維持某種程度的呼吸,已經是我練習一個星期的成果了。」
夕顏坐回原本的位子,打開礦泉水,喝了一口。
「我曾經有味覺。」愛德格繼續說著,「在那個世界的時候。雖然那個時候我也沒有肉體,但是當你身在只有文字的世界,你自然會覺得文字就是實體。」
「你會懷念那裏?」
「那個世界?不會。但是味覺跟其他感官?當然。教授的腦子裡有許多美妙的經驗,我可以拿來當成自己的感受,但那都是回憶了,偵探,人可不會因為回想起昨天吃過的醃山羊眼球、烤蠑螈或者是北京烤鴨就感到滿足吧?」
「當然不會。」
「但我最想嘗試的還是做愛。」
「在書裡還不夠?」
「我知道你在開玩笑。是,在書裡我做了好幾十次的愛,但都是同一個女人,還是我最恨的女人,那不是做愛,那是我被那女人、那個作者的代言人當成了一根按摩棒來使用罷了。我想感受的是那種溫暖,那種親密,那種……」
「被愛的感覺?」
「『能被愛的生命才是完整』,教授常常跟我這麼說。所以即使他這個歲數了,每個禮拜還是會從『地方的魅魔有需要』網站找付錢的約會對象。如果你想辯論性跟愛是不同的,那我得告訴你,就我的研究看來,性跟愛真的沒有那麼不同。」
「這種事情讓哲學家去煩惱吧。」
「很好。那我想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剩下來的是那些我不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