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我，在十七年前的海，遇見了十七年前的她。
那個歲數，我依然保留嚮往大海的習慣。每逢上帝休息的日子，我都會携帶一副泳鏡，泅潛無垠的海洋，親近美好的自然。
還清楚記得，那時的海是如此的碧藍，嚐一口海水是如此的純淨，只有苦澀而沒有多餘的味道。當我站在碼頭遠眺，總能看見海鷗愉快地翱翔。往水裡一望，七彩斑斕的珊瑚就在白色幼沙上招搖，猶如新娘子般嬌豔。
別過每朝出海捕漁的父親，我便毅然往瀲豔的波光裡一躍，享受着冰涼的親吻。那時尚有許多不同的魚，如海鱸、小丑、三鰭諸類，盡是些把自己打扮得亮麗動人的年輕女孩。
輕撫綠海龜殼上的傷痕，心裡總會有許多感觸。我會猜疑這是不是長尾鯊的好事，這時長尾鯊會心虛地避過我所游近的礁岩，往浪潮裡共海豚一起嬉戲。海豚是我最好的朋友，側耳傾聽那道美妙的聲音，心中就不禁跟着節奏活潑起來。
我替額頭有白斑的海豚改了名，叫艾爾娃，意思取自白皙的。牠似乎很喜歡這個名字，會時不時在岸邊守候我的到來，盼望我輕聲呼喚牠。而這天，牠罕有地向我撒嬌，用牙齒輕咬我手臂，邀我往海底更深處漫遊。
映入眼簾的是一艘生銹破爛的船，看那崩塌的船頭，想必是不幸地觸礁下沉了吧。儘管聲音十分微弱，我還是聽見有生物在裡頭的痕跡。艾爾娃又在催促了，也許内裡是另一群海豚，我唯有撥動雙足，連忙跟上牠的步伐。
推開半掩的鐵門，聲音越來越清晰，是一首妙曼的曲子，宛如徘徊海裡的卡農。還有甚麼生物謳歌可比這更動聽？我實在想不到。
歌聲引誘我穿越一排排客座，悄悄來到了一隅神秘的地方。撩撥含羞的海草，内裡竟然長着書本裡未曾見聞的翠綠珊瑚，更遑論聽過那些金色小魚的名字。牠們拖住一尾光芒在海草間肆意游玩，為暗啞破爛的船艙鍍上一層金箔，宛如流星在海裡起舞。
不過——
這一切都不及她的美。她本該只屬於童話世界裡的。但她就坐在一口白石礁上撫琴奏樂，為這塊仙境添上優美的旋律。
我看得痴迷了，艾爾娃實在忍耐得不耐煩，牠狠狠地從我背後撞了一把，將我一下子從船艙推進這塊仙境，然後牠附和着音樂在人魚身邊盤旋，彷彿人魚才是自己的同伴，似乎這段友誼比起其他海豚更加可貴呢。
突然地，窒息感緊緊扼住我的肺部。
「咕……」
這是缺氧的信息，我不得不急急游向水面索取新鮮的氧氣。但是艾爾娃竟在這關頭咬住我的腿，不讓我離開？我不解地看着牠，並試圖踢開牠，可是牠仍不願鬆口。
我在心内不斷呐喊着：「走開，艾爾娃，我要呼吸空氣！」、「別咬住我，再這樣下去就死了！」、「別在這種危急的時候頑皮啊！」儘管我已經不斷掙扎，但牠仍然置若罔聞。
該死。腦袋開始越來越沉重；雙腿亦越來越無力。
就在我即將昏厥的下一秒，我再度看見了她。如此地接近。
隱隱約約，她好像從口中輕輕吹送了一個巨大的泡泡，逐漸浮近並套在我的身上。這一瞬讓我重獲了氧氣的擁抱，令人痛苦的窒息終於消去。我在泡泡裡大口大口地咳嗽，把悶在胸口内的苦水紛紛吐出來。待呼吸暢順了些，我才發現她擺動着修長魚尾欣喜地看着我。
「喂喂，你是人類嗎？哇，你的尾巴好特別噢，居然有兩條！」
意外地，她懂得我們的語言。
「謝、謝謝妳。呼……剛才差點就溺死了。」
我小心地觸碰泡泡壁，這東西柔軟得來又帶着堅韌，看起來很可靠。
「不用謝啦。我說，人類不是活動在地上的麼？怎麼會在海底裡出現呢？」
「是的，人類確實是生於大地的生物，但也有不少喜愛大海的人類喔。為了親近大海，我們學懂了游泳。」
我頓了頓，接着說：「對於我們來說，美人魚才是夢幻的存在呵，那種婀娜的身姿，讓人不禁沉醉當中呢。」
忽然，不甘冷落的艾爾娃又出現了，牠圍住人魚不斷地拍鰭鳴叫。我向牠投出責怪的眼光。
「嘿！謝謝贊美。」她看來洞悉了我的表情，隨即温柔勸道：「請你不要討厭這孩子啊，牠年紀尚小，剛才也只是想挽留你一起玩耍而己。你就原諒牠好麼？」
面對軟語相求，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既然拾回了一條命，繼續怨恨牠也沒有用：「唉……好吧，下次可不要這樣做呀。噢，對了，妳叫甚麼名字？妳可以喚我作聖迭戈。」
「你好，聖迭戈。」她淺淺一笑，在海裡轉了兩圈：「嘻，我叫安琪兒。」
「真是好名字。可以再演奏那曲子多一次麼？我實在很喜歡那節奏帶給我的心動。」
「你真的要聽嗎？」她睜大明眸，興奮地道：「其他人魚都認為我的曲子難聽的說。雖然他們表面讚美我，但從表情動作就可以察覺到他們其實不喜歡我的曲子。你還第一個主動要求我彈兩遍的人呢！」
「那些人魚定然不懂欣賞！」我想自己此刻的表情極之認真，這是我的真心話：「拜託了！請妳彈第二遍。」
「嗯！好哇！」
她帶着感動，游向豎琴再度演奏起來。艾爾娃與魚群則伴在我的身邊，一起靜靜地欣賞這美妙的曲子。不知為何，這首曲子令我想起死去的母親。依稀記得母親以前也愛哼類似這種温婉的搖籃曲哄我睡覺。這時摸一摸眼眶裡的温熱，原來我感動得盈滿了淚。
一直隨着夕陽透達海底，帶來歸家的信號，曲子才迎來了終止。想必父親也在岸邊等候我吧。我誠心地拍起掌，讚嘆音樂竟可以如此深入人的骨髓。然後我又揮一揮手，向她作別。
「我要走了，再不走，父親就會擔憂了。」
「等等，聖迭戈。你還會再來嗎？」
我猶疑了一陣：「會的。」
「那麼下一次就在這裡見面吧。」
「好。」
自那天以後，安琪兒的曲子俘虜了我的靈魂。每當閒暇之時，我就會在老地方與她相見。不只是譜歌，有時我們會在泡泡内談心；有時我們會撿貝殼；有時我們更會游至岸邊，向她介紹人類世界。
漸漸，她成為了我的密友，為我那慘不忍睹的人際關係撇上一抹鮮紅。也許，也許有時甚至已超越了密友這層感情。
每當她撥動絲弦，我對她的愛慕便會變得更深。即使在水中，我的身體也被燥熱纏繞着。看着安琪兒的美貌，總令我的心不斷抖動，我想這就是戀上一尾人魚的滋味吧？
「對嗎，艾爾娃？」
「啾啾！」
「你說我該向她表白嗎？」
「啾？」
「噯，說了你也不會懂。」
縱然海豚不能提供一個好辦法，但我亦要勇敢地去嘗試，就算我與安琪兒有着根本性的差別，我也不會退縮。人家常言，愛是沒有區分的。難道不是麼？
於是，四月的那天來了。
我把過去與她相處的點滴串成了一條項鏈。當中有蒼狗的羽毛、美麗的海螺殼、金魚兒的鱗片，這些都是我們之間的瑰寶，眷戀也在其中積沙成塔呢。
人家常說：「人約黄昏後。」早幾日前我已向安琪兒相約在今晚的海灣，揚言給她一個大驚喜。我相信有月亮與星星點綴，氣氛會更加浪漫吧。但願露娜女神會祝福我成功。
月上柳梢頭，很快地我來到了海灣。我赤腳踏在潮汐浸潤的沙子上，經過一隻隻被海浪拐去的螃蟹。不久，我已經看見了安琪兒，她就坐在灘上撥動藍光閃閃魚尾拍打着海水消磨時間。
我從背後緊張地向她打招呼。
「嗨。」
「你來啦……聖迭戈。」
氣氛居然平靜得嚇人，平日的安琪兒總是朝氣十足，怎麼今日就一反常態呢？
「我有話對妳說。」
「我也有話對你說。」
她肩膀在抽搐，莫非有甚麼傷心事？
「妳先說吧。」
「我們……」
一陣沉默教人難受。
「嗯？」
「不能再見面了。」
「甚麼？」
「我說！」她咆哮着：「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明明幾日前都不是這個樣子的，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冷靜一點，我——」
「我不聽！」她跳進了大海，別過頭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人魚的淚，如同珍珠一樣流溢在她的藍瞳孔上：「父親說，人類生性殘忍，母親、母親就是被魚槍殺死的……所以我們以後不要見面了。」
「慢着！」
「我們並不適合……」
言罷，她消失了，揮着淚水伴隨海風消失了。四處驟然回復該有恬靜，僅餘下浪聲、風聲和哽咽聲。我才發覺這是多麼的難受。最終留在我手的，只有一縷熟悉的髮絲，和——
被我握得扭曲的項鏈……
***
這件十七年前的事，其實一直銘刻在我腦海之中。每日倍增的思念使我走上了今日的道路。為了能尋找那念念不忘的倩影，我別離了父親和艾爾娃，當上了船長，轉動着舵盤在大海上聘馳。
事實上，會跟我一起實現這個不切實際的夢的人，也只有亞伯勒這位善長仁翁。我也有對這件事糾結過，一時躊躇該捕蝦繼續賺大錢好，還是該放空一切去找安琪兒。正因如此，對上不夠果斷的船長，水手們大都選擇辭退，趁早找份安定的工作維生。我亦爽快地答應了他們。
那麼，亞伯勒怎麼會留下呢？
因為他在年輕的時候被人魚救過。儘管記憶十分朦朧，他也難忘那紅光璀璨的鱗片在月光下生輝的姿態。故此他想要再見她一次，然後好好地向她感恩。
不過，日子過得漸趨艱難呢。雖說我倆捕魚有一手，鈎幾條沙丁魚或馬林魚都沒問題。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裡可是被人稱為「太平洋中的垃圾海」啊。水質不僅極差，時常漂浮黑色油漬，而且廢棄的罐子、報紙之類的東西處處皆是。這種環境，魚兒又怎會出現？
「看哪！船長，」亞伯勒揚聲喊道：「那片黑雲正朝這邊來。嘿！似乎今夜有得受嘍！」
「看來海神並不庇佑我們哪。」
「別要相信那傢伙，衪從來都不守諾言的。」
自問有甚麼大風浪未見過？相信今次也不例外。結束閒聊以後，我們迅速做足功夫，準備對抗這場風雨。即使風暴有多無理，也即管來吧。我的命只有一條，可不願遺失此地。
不出所料，當海平線失去了波瀾的時候，雨點亦降下來，由零星漸漸轉為密集，如皮鞭打在我和亞伯勒身上。雷電此時也不甘寂寞，從天空劈下，頗有將大海一分為二的氣概。
「來了！」
跟着亞伯勒的呐喊，本來平靜海水瞬間化為濤天巨浪席捲一切。此時失靈的舵盤和指南針瘋狂轉動，為了固定方向，我與固執的舵盤搏力起來，試圖把它扭回正途。
船身劇烈搖晃着，海水濺進艙内，而亞伯勒毫不懼怕地抓住船桅仰天長嘯，任由海水沖刷他的身體。
「海神呵，祢有種就把我殺死啊！我告訴祢，無論誰都不能妨礙我見她！」
瘋了，真的瘋了，大家都瘋了。狂風亂刮，怒濤飛騰，撼動了整個世界。
不知與舵盤搏力多久，只知雙手酸痠不行，好像有好幾條神經被炸裂一樣。這時抬頭看着温煦的晨曦，我不禁笑了，因為是我贏來了最終的勝利。
風雨失去力氣，不再發怒；舵盤也停止掙脱，乖乖留在我手中。黑雲從頭上飄遠，亞伯勒也累得睡在地上。沁人心脾的海風徐徐吹拂，安撫我疲憊的身心。
同時，那首熟悉的曲子在迴蕩。
「安琪兒？」
聞得此聲，我連忙跑向甲板對着茫茫霧靄大聲呼喚：「安琪兒是妳麼？」
「誰？」音樂止息，一把病懨懨的聲音貫進我的耳朵内：「聖迭戈？為甚麼……為甚麼你要來……」
「廢話，」壓抑了十七年的心底話此刻我要好好地表達：「因為我一直、一直都深愛着妳啊！」
「走……你快走！」她哀傷地說「我已不是你熟悉的美人魚了。」
「永不，無論妳變成甚麼模樣，我也會接受妳。妳知道這十七年來我有多痛苦麼？」
「真的……？」
「妳知道的，我從沒有欺騙過妳。」
「你可不要反悔……其他人魚都因此而遠離我！」
「絕不食言，」我呑了呑口水：「妳在哪？」
「我、我在……這裡。」
循聲而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被稠密的綠色液體污染了的大海，上頭浮載着成千上萬個破膠袋，尤如人造的浮藻一樣嘔心。一股濃烈的腥臭蔓延開來，讓我忍不住捏住鼻子，好避過腥臭刺激鼻腔。
當我直視那從穢物中展現出來的怪物時，我簡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這般醜陋的事物。發黄的眼珠，潰瘍的唇，凌亂的頭髮上寄生着海蟲，尖鋭猙獰的牙齒涎着紫色唾液。那綠得嚇人的皮膚底下竄鑽着不知名生物，莫非黏滿藤壺而擁朣的下身也能稱為魚尾？
不！
這種怪物又怎可能是安琪兒？
「你究竟是誰？怎會有安琪兒的豎琴？」
一陣嘔吐慾在胃袋膨脹，使我咽喉抽搐。
「連你也這樣質疑我……」怪物面目忽然露出兇光：「去死……你們都去死……永遠都出爾反爾的人類！」
她發瘋似的游近，再這樣下去就危險了。我連忙提起綁在船頭的魚槍，毫不猶豫地投了出去，正好刺進她的肩膀，癱瘓了她的活動。
「死的該是妳才對吧，妳這種冒認美人魚的怪物。看妳那如同瘋子的姿態，怎能說服別人相信妳？照我看來妳只是隻可悲的怪物而已。」
她笑了，既滲人又詭譎的笑聲。
「還給我，把我的靈魂、把我的容貌還給我！是你們禍害了這片海洋！折磨我成這恐怖模樣的都是你們！」
儘管魚槍深深扎進怪物的肩骨，但她卻像沒有事一樣，轉即用怪異的速度衝了過來，以參差不齊的指甲刮着船身，試圖攀上來。哼！我從鯊魚口中都不知活過多少次了，況乎妳？
我再度抄起一支魚槍，在近乎零距離的角度貫穿她的腦袋，紫色的血液如噴泉一樣飛灑。
「啊啊啊啊——」
「安息吧。」
怪物跌回海中，在水下不斷痙攣，紫色的血混和着綠色液體形成叫人厭惡的抽象圖案。
凝視那浮起來的屍首，心中有種突兀的感覺擾攘着。我實在不敢去想，我殺死的是甚麼。總之明天的航程不會失序，日子依然要過。我伸手想祈求那項鏈的祝福，讓我快點找到安琪兒的身影。想必那豎琴是安琪兒落下的吧？意思即是我們的距離接近了？
咦？項鏈呢？
把視線移到木板上。它竟然破碎了滿地。
不知為何，我不禁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哭了，為自己所做的事羞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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