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愛親吻死亡,因為這個世界存有太多的悲哀;我承認自己是軟弱的人,禁不起苦惱摧殘,但那又如何?我比起某些甘心屈服俗世的人簡直有骨氣得多。
記得有段日子,我常常對阿芙拉說:「與其被人奴役,倒不如尋求解脱。」每每這句話掛在阿芙拉耳邊,她總是輕輕地搖頭。明明她是死神,卻對奪取我靈魂的機會不甚熱衷。當我揚言尋死,她卻像這樣抱住我,撫摸我那凌亂的頭髮,讓我安靜下來。
吶,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不知是否深秋了,霧氣竟越來越濃,氤氳在山中小徑間裡,着實讓人有種迷失的感覺。踏着參差的石階繼續往山上走,我忽然有感而發地說:「嘿,這不是人生寫照嗎?如果這是我的人生,下一步就該是在懸崖了啊。」
「別擔心,親愛的。只要有我在,你永遠不會跌落深淵。」
她出現了,一如以往地挾着黑色羽毛悄然來臨。但又旋即默然而去。這難道是她的習慣?有時我真的會好奇,作為死神不僅這樣耽誤工作,更不停地流連在人類的身邊,這樣做真的是妥當嗎?
「為何要對我如此執着呢?那不是妳該有的慈悲。」
「愛。是無需講究的。」
「別說得這般肉麻,我可不會愛上一副骷髏。」
似乎受到刺激,她突然閃現在我面前,從黑色的斗篷裡伸出蒼白的手,然後挪動枯枝般細幼的指尖托住我的下顎。哼,終於是想殺死我了嗎?
「看吧,」然而她卻在我耳邊細語:「我也是個長有血肉、具有魅力、合乎人類審美的女人喔。」
呿。她又消失了。
不過老實說,雖然面色灰沉了些,但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胚子啊。真的有一瞬,我被那雙碧綠的眸子深深吸引住,如同追逐螢火蟲的孩子般忘我。而那唇瓣輕吐的花香,則像蝴蝶飛來我的鼻子上駐足般不可思議。
唔嗯,我到底在想甚麼?那只是詭譎的法術吧?我竟沉溺當中,還真是愚昧。
抬頭一望,想着想着,原來已經來到懸崖了。為確保高度適合,我走上邊俯瞰幽谷的景色,發現底下原來是亂石群。即使高度不足,這樣跳下去也會粉身碎骨吧?
「喂喂,阿芙拉,妳在嗎?」
似乎不在。運氣真好,只有蕭風回答我的問題,看來剛好撞上她該忙的時候呢。
拭去額角上的汗珠,我便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若是再遲凝,恐怕又會被阿芙拉救起了,所以得快。這時風兒拂過我悶熱的肌膚,讓我感到涼爽,這是死亡的特權吧?我不害怕唷,縱然地心吸力還是害我的心臟胡亂地顫抖了幾下,但也很快就平伏了呵。
忽然,風沒有了。來到地獄了嗎?我不禁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輕刺我鼻樑的鋭石。
原來我未死。
「啊啊,怎麼可以趁人家洗澡的時候自殺呢?」
抬頭仰望,說話的人正是阿芙拉。水珠子不斷從她那秀麗的面龐滑落,途經誘人的脖子,最後盈在頷首戀棧不去好一會兒,終歸滴落我的臉上,是一陣冷意滲進我的體内。
「唉……又失敗了。」
她挑起杵子,把我拉了上來。原來剛剛勾住我風帽的,是她的鐮刀。她從蹲姿改換成坐姿,然後從背後摟住我的頸。又來了。不聽話的指甲調皮地戳着我的臉。
「你再這樣任性下去可不行喔。」
「閉嘴。」
「來嘛,我們該好好談一談。」
「不要。」
忽爾沉默瀰漫,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接着賞了我一個巴掌。
啪——
麻痺感急速擴散,之後是一陣赤痛,彷如被蟲子叮咬一樣痕癢。我想我的表情該是十分錯愕吧。想不到、想不到,平日對我千依百順的阿芙拉也有暴燥的一面。
「那麼現在還談不談?」
「不要……」
「我會把你打到虛脱而死喔。」
「咳、咳,要談些甚麼?」
直接死亡才不會帶來痛苦啊。如果是虛脱而死也未免太悲慘了,就算死後,那巴掌的餘韻大概也會徘徊不散吧。想想也覺殘忍,所以我還是選擇妥協。
「我說,我這麼愛你,你為甚麼依然要尋死呢?」
「很簡單啊,因為妳不是真心愛我。而且要說妳的不是,可是可以數到月亮出來啊。」
「哦?說來聽聽?」
「保證不使用暴力?」
「好。」
「十歲的時候,妳阻止我呑温度計自殺;十三歲的時候,妳阻止我拿料理刀自刎;十五歲的時候,妳阻止我燒炭自殺——」
「夠了、夠了。」她叉着蠻腰抱怨道:「這些都是我愛護你的善意!」
「嘿,真心愛一個人,就該讓他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愛的事,而不是束縛住他。」
「歪理。」她嘆了一口氣:「小時候明明還會很可愛地喊我姐姐的說。」
「呸,別把夢境和現實混淆!」
「欸,死神的責任就是要令人有意義地死去啊,你這樣無端自殺會使我很困擾的。」
「枉妳跟了我二十多年,卻連一點端倪也想不到……」
我說,我厭惡塵世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看破了這世界的真面目啊。這世界的本貌其實是一個熔爐,將任何夢想扼殺的熔爐。曾幾何時我試圖去反抗,但那又如何,我哪一件作品不是被世人撕破?
這個世界的人盡會將仁義道德含在嘴裡,身體卻做些不能見光的事,處處留下貪婪的痕跡,試問這種社會我又該怎樣適應?
「我猜是因為孤獨才想死吧?」
「妳說甚麼?」
「我聽聞浪漫主義的男生都在尋求心靈上的伴侶喔。」
「才不是咧。」
伴侶?這是可笑的詞語啊。我還有屬於那層關係的眷戀嗎?答案是沒有。自從那女人嫌我窮酸、只懂追尋不切實際的夢想後,我早已不再談論愛。
那時我還天真地跪地乞求那女人留在我身邊哩,到頭來結果不是顯然而見嗎?對方比我有錢,二十多歲便有車有樓,良禽擇木而棲,怎會戀上我這一心一意專注在創作上的笨蛋?
「那麼就是親人的離叛吧?」
「蛤?那些傢伙從來都不是我親人,別用親人去稱呼陌生人。」
自父母殉難起,我便沒有所謂的親人了。那些忘恩負義的親戚全都只覬覦父母留給我的財産。為了得到撫養權,各親戚爭個焦頭爛額,由始至終都當我是一件貨品,擅自從某人手上轉到某人手上,完全忽視了我作為人的資格。
所以,我恨透他們了。
「喂喂,親人、伴侶都不是,難道是朋友嗎?不是啊,我見你身邊這麼多志同道合的友人。」
「哈!別說笑了。我跟妳說呐,朋友只是互惠互利的關係,毫無情感可言喔。」
我所說的絕對正確。不然,這世界怎麼會有欺凌朋友這種事出現?人啊,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為了得到利益便會結盟,欺壓弱小的存在,哪怕是曾經的摯友,也逃不出這規律。打從讀上高中,這些事早就司空見慣了。
面對這些糾結,心不倦,身總倦吧?試問這種勞累感十足的世界有何值得我生存的價值?我才不要吃苦。
「親愛的,」阿芙拉忽然把我按在她那柔軟的胸脯,緩緩說道:「舒服多了嗎?把過去壓在心口的事全都想個透了嗎?」
「說甚麼鬼話啊妳……」
「看,」她伸手過來,輕輕地揉搓我的眼角:「這些就是證據。」
「啊?」
棲息她指尖上的是一顆淚珠,我知道這是從我眼角摘下的哀愁。
「你常說我不理解你,其實是你一直以來都將情感藏於心底啊,現在哭出來不是挺好麼。」
「那不是淚、那只是沙了進眼罷了……」
連聲音都出賣我?言語竟漸漸失去形象,變得含糊不清。
「是、是。」
這時她就像母親一樣撫着我的髮絲,共我靜靜地聆聽自然的聲音。在我耳朵裡,有燕子的吟唱,有秋風的歡笑,一切竟是多麼的平靜。
「阿芙拉。」
「嗯?」
「我那裡值得你喜歡?」
「因為你是唯一一個不願扭曲自己的人啊。」
「死神不是沒有心臟、不懂愛的嗎?」
「偏見會殺死許多人哪,小傻瓜。誰說死神不懂愛?未親身體驗過就不要胡說八道。」
她頓了頓,接着說:「如果人世令你痛苦的話,那就逃吧,但千萬不要尋死,那實在太沒有意義了。要一直苟延殘喘,直至你可以打敗那些敵人為止。在那之前,我可是會伴着你的喲。」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甚至直到明月來訪大地的時候也沒有。最後好像是一言不發地回家了吧。
但是——
自那以後,我的心臟終於有了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