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火,燃燒大地。方圓數十里盡是灰燼。
在一片屍橫遍野的殘垣當中,僅存活了一對兄弟,一對棱角分明的兄弟。懦弱的弟弟在哭,而堅強的哥哥在笑,笑得如同噬人的惡鬼般猙獰。
可是弟弟並沒有理會似乎已經笑瘋的哥哥,只是緊緊抱住死於禍患的母親痛泣,無助地跪地,彷彿剛才恐怖卵屠殺還歷歷在目。
哥哥則是被弟弟淒慘的哭聲害得意興闌珊,對此面露不屑,漠不關心地看見眼前上映的戲劇,宛若只有繫在背後的劍刃才是他唯一的親人。
良久,哥哥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轉身意欲離開,這舉動終使弟弟從悲傷中回神,哽咽問道:「哥,你要去哪……」
他停下腳步,別過頭來淡然地說:「若然大人們都恬不知地濫殺無辜的話,那麼就由我來結束這一切吧。」縱然鮮血從他額角流下並掩過眼睛,但也無礙冷酷自他瞳孔中渲泄,叫世人為之生畏。
但這答案對年幼的弟弟來說實在太過不負責任,他認為哥哥該留在自己身邊,好好保護自己:「那麼我該怎麼辦?母親死了!父親失蹤了!你快想想辦法呀!」
遲疑了好幾秒,哥哥終於轉過身來,輕輕吐一句:「好吧。」同時劍刃已出鞘,但所指的卻非是仇敵,而是血濃於水的親人。他踐過瓦礫,逐漸靠近曾是形影不離的弟弟,嘴角不禁逸起冷峻的笑意,為即將殘害親生兄弟而感到愉悅。
那骸人的模樣已然根植弟弟心中。他不斷退後,亦不斷哀求:「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直到退無可退,背脊撞上堅硬的石塊為止,他就癱軟在地上抖瑟。
然而哥哥早被憤怒蒙蔽,喪失了慈愛的面目,支撑他行動的是那被戰爭扭曲了的人格。就算是親情也無法撼動他絲毫,哪怕那位親人是自己最疼惜的弟弟。
「我說弟弟啊,只要你消失,那麼我就無後顧之憂了。只要你容貌盡毀,斷失四肢,那麼母親就得以安葬,你也得以被武士贍養了,這不是很不錯麼?」
雖然他知道自己是以藉口去粉飾罪惡。但那又如何?這不過是成就霸業的必要手段罷了,像毒蛇一樣狠辣和冷血,才能夠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生存下去。最好的方法莫過於以親朋來作祭品,證明自己的決心。
他又笑了,同時他也揮了,那絕情寡義的一劍。
「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咆哮在火海裡迴盪,劇烈的痛楚炸裂神經。青鋒一閃而過,弟弟的手臂便挾着一抹殷紅的血液凌於空中,但隨即又很快墜落於晦澀的陰影裡,消失了蹤跡。
不解與惶恐全都鐫刻在弟弟那血管暴綻的眼球裡。牙齒快要將下唇的肉切碎,好痛苦。大腦就像被抽乾了一樣,只餘下空白的意識和無謂的嘶啞在徘徊。
「千萬不要怨恨我啊,我可愛的弟弟。要怪就怪那群自私自利的人製造了我這般的怪物。而且我不是還心軟了麼,只砍落你一隻手臂。啊啊,我的兇殘還不夠呢。」
哥哥把事情推卸得一乾二淨,對自己的行徑只有惋惜和泯滅人性的自嘲。之後,他就連弟弟的痛苦模樣一眼也沒有正視過,便悄然無聲地走了,徒留臉色蒼白如蠟、汗水涔涔而下的弟弟在地上抽搐,等待死亡降臨。
這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男人看着營火,喃喃自語:「似乎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如同夕陽般茜紅的烈燄總令男人觸景生情,回憶起過往那場被世人所忌諱的「天火之亂」。是的,他是那場災難中的倖存者,是那對兄弟其中的兄長。
仍記得那場火災,他不僅傷害了自己的弟弟,還着實羞辱了他一番。不知現今弟弟是否好好存活下來呢?想必即使是存活了下來,時刻都在怨恨自己的哥哥吧。呵,那火焰嬉笑的姿態,多麼的像弟弟小時候的笑臉啊。
經歷十四年滄桑以後,若問男人有沒有為當初所犯下的惡行後悔的話,他必然可以毫不躊躇地答:「沒有。」
為甚麼?
因為是那場業火令他一夜成長,認清了世人的醜惡嘴臉,從此不再幼稚。譬如說,認識了那些騎士高舉着正義旗幟卻又濫殺人民的真面目,抑或是知道了武士借由保衞人民為藉口而充收苛税的卑鄙行為。
明明那時騎士入侵艾爾瑪村的舉動都如此張揚了,承諾會守護村子安全的武士卻遲遲不見其影。直至天火把村落摧毀殆盡的一剎,他才霎時頓悟,自己的族人一早被武士當作戰事上的犧牲品供奉神明了。
枉他小時候還心懷夢想,希望長大後能成為充滿正義的武士。到真正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所有都是不切實際的琉璃夢,輕輕一摔便破碎了滿地。其實被利用了、被背叛了,自己卻像個蠢蛋般渾然不覺。現在憶及往事,他不禁笑了,嗤笑以前的自己為何這麼天真。
世界根本沒有所謂的正義啊,那些都是貪婪的在上位者編織出來哄騙小孩的謊言哪!為甚麼當初想也不想就接受了啊。所以他必須復仇,必須報復欺騙自己的人、報復毀滅自己夢想的人。還有,替家人報一箭之仇。
於是自別離那場災禍後,他主動加入了第三勢力——傭兵團。並藉由高壓的鐵腕手段很快就弭平了所有不滿他的對手,光榮地被人們冠以「九手」的名號。無人敢反對,更無人敢挑戰,儼如不可動搖的萬仞山巖。
時至現在,縱使他擁有了屬於自己的領地、忠於自己的軍隊,但他卻沒有被權力腐化,依故保留了一顆心,一顆銳意殲滅仇人的心。
想着想着,原來懷錶早已度過六時正了,也是時候該打醒十二分精神預備起程。他輕輕踩熄營火的一刻,那紀律嚴明的軍隊就像早知領軍的心意一樣,早在原地整裝待發,靜待他的命令。
由於是支輕裝精兵,行軍速度極為迅速,在他的帶領下,不花半晝便順利到達波紋峽谷了。奇怪的是,一路上竟連一位武士也沒有。雖說心知武士與騎士的爭鬥如火如荼,但波紋峽谷一向是武士的重心陣地,無論怎麼調兵也不至於如此鬆懈吧?
儘管這危機感在他腦海中閃掠,他仍堅持以「機會稍瞬即逝」為由,斷然傳令軍隊進發。
但他冥冥未料及,在他自己認為幸運女神定然眷顧着軍隊時,有一雙彷如老鷹般銳利的目光盯上了他們,就像看見獵物一樣興奮。
轉眼間,夜深了。波紋峽谷並不好走。道路崎嶇之餘,也極多分水嶺,難怪傭兵團數次派兵也落得九死一生。
這時他不再前進,向後揚揚手,宣佈軍隊暫且在這裡休息一晚,並派偵察兵設置哨崗,又吩咐多餘的傭兵紮營炊食,冀望明日下午前能越過這該死的峽谷。
他們從不喝酒,畢竟酒精會麻醉他們的作戰能力,所以他們會以分享自己的經過以作飯後娛樂。請別小覬這小小一個環節,要知道傭兵們是互不信任的,甚至會因小利而自相殘殺,不曉得要幾多個十年才可造就他眼前融洽相處的局面,故此這小小娛樂可謂功不可沒。
可是男人始終是飽受孤獨的人呢,不適合如此和睦的局面。但另一方面他又在不經不覺間,萌生想默默凝視這幅温馨畫面的願望。人呐,歸根究底是群居生物,難道不是嗎?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兩個部下倒下了。
突如其來地、無聲無息地。
「趴下!躲在石後!」
隨着他大聲吶喊,傭兵們紛紛伏在亂石後,也許這是波紋峽谷唯一的優點吧。
究竟敵人在哪?哨兵們的回報呢?他的思緒轉過百種可能,突然靈光一閃,使他匍匐在地,扯住剛死去的屍身,想驗證自己的想法。
不出所料,是狙擊手,且是武士派來的走狗。看哪!屍首中彈的位置竟浮現了一隻眼睛,不是「鷹眼」還是甚麼?
但一切發現得太遲了。
同伴竟然紛紛倒下,就算是隱匿在死角位置的同伴也一樣。
「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敵人不止一個?不!從這發射節奏、方向、『鷹眼』的紋路都在告訴我,敵人由始至終只有一個。」
男人久經沙場,自問甚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但如今卻被一個狙擊手玩弄於股中,不知下一個中鎗的是不是自己,心中多少有些暴躁。怎麼辦?若然一直處於被動,部下便會死光,該怎麼辦啊!
在他絞盡腦汁的時候,又有幾位同位倒地了。
「不允許!絕不允許!不准你殺光我花盡心血培育的棋子!」
男人咆哮着,默然立下決心,就算犧牲自己也要保存這支精英部隊。所以,他舉起兩道盾牌衝了出去,讓身體與盾牌剛好屏蔽道路。然後他深深吸一口氣:「快跑!全部人給我跑,跑過峽谷為止,這裡就由我來擋下!」
傾聽急促的步調,想必這樣大家就得以安全了吧?
咦?
這是甚麼?
一道道白痕鑽進男人與盾牌之間的微小隙縫,不傷男人絲毫地擊潰所有正在逃走的傭兵。面對如此精湛的鎗法,男人不禁忘遺了時間,雙膝跪下了,雙目亦變得空靈無神。
部下,死清光了。
漆黑的石地潺潺會聚一條血河,沾濕男人的軍褲。此刻除了男人呑吐的氣息外,已經再沒有任何呼吸與生機。
「為甚麼?明明我的首級比其他傭兵來得有價值,為甚麼要無視我?莫非我的性命就如此輕賤嗎?這世上可沒有比我腦袋來得豐厚的東西啊!為甚麼就不殺死我來換取賞金,反而盡殺那些無名小卒!?」
男人渴求答案,亟待狙擊手給予一個答案。他目光游離黧色的天空,盲目尋覓那可惡的身影,可惜沒有收獲。正當他為此感到失望時,他就聽見了劈啪劈啪的燃燒聲音。他驀然回首,看見一名肩着赤紅披風的不速之客正用火柴點燃柴枝。
過了一會兒,那名怪客似乎因漸漸旺盛的熊火而感到燠熱,緩緩脱下了披風,又脱下了捆在背後的狙擊槍,坦露出一身靛藍色的輕鎧、靛藍色的面具和——
一隻殘缺的手。
男人當下好像明瞭了甚麼,但旋定否定了自己。他搖搖頭,疑惑道:「你是誰。」
怪客聲音透過面具變得十分低沉,十分突兀:「哥,好久不見。原來已經十四年了……」
「我弟弟早在十四年前失蹤了!勿以為可以忽悠我!」
聞聽怪客竟敢冒認自己弟弟,憤怒與厭惡油然而生,促使他拔起一直掛在背後的劍,衝向怪客,往他心臟位置直搠。
而怪客反應也毫不遲緩,他連忙抽起腰際的匕首將銳不可擋的劍勢往外推卸,連消帶打,劍的勁力、劍的氣勢全然蕩失,如跌無底深潭。
當男人從錯愕中回神,匕首早已項在他的頸喉,再掙扎也是無用功。深明這點的男人頹然抛下了劍刃,閉起雙目準備接受怪客的宰割。
然而——
我還沒死?
男人再度睜眼,他摸摸頸喉,匕首原來已被主人收回。當他茫然地顧盼,想要找出怪客那神秘的足跡時,一縷冷風伴隨熟悉的聲線貫入耳中:「哥。回來吧,現在走回正途還來得及。」然後四處又回歸寂寥。
面對敵人施捨的憐憫,他絕不甘心,他絕不俯首認錯,他竭斯底里地呐喊:「不!只要我一日存在,我就要那些狗賊血債血償!」
淒厲的呐喊如同迅雷轟鳴整個峽谷。不知早已遠去怪客有否聞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