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的我,很諷刺吧。討厭虛偽的事物,卻又不得不依賴有如鏡花水月般的夢境供養。我想這就是上天對我開的玩笑,也難怪同類會嘲笑我。
不過幸好,茫茫塵世,還有一個人可以理解這樣的自己。不過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他是人類,按照食物鏈來說,我們本該是敵人,但此刻我們卻不可思議地相擁,猶如兄弟般親密。
享受清風吹送的愜意,我們坐在岌岌可危的懸崖,俯瞰宏偉的幽谷。目睹這般的壯觀,看着身邊雀躍不已的臉,我不禁提問:「萊恩,你很喜歡這片風景嗎?」
會有這種提問,見於夢的顔色。毫無污穢和雜質,僅有人與自然赤裸地連繫,純粹的藍綠兩色在天際交織,形成淡然的美。這與別的孩子的夢相去甚遠,一個正常孩子,應該只有玩具和甜食縈繞才對,而他沒有。
「爸爸說過,花朵樹林的恩賜比起任何事物都來得深情。所以不知不覺,我喜歡上跟它們玩耍了。」
他淺淺一笑,感情如此真摯。
「雖然夢把自然描摹得如詩如畫,美麗絕倫,但我依然提不起真心去喜歡啊。討厭的原因,我想你是知道的。」
「其實哥哥為甚麼要在意這些事呢?我真的不太明白。有時明知是虛假也要懂得接受啊,而且這片美麗的景色又不會令人受到傷害,我們只要靜心看着便夠了。」
「別忘記這種虛偽孕育了污穢的我。而我更差點兒利用了你的信任試圖殺死你。」
「可是,」頑皮的風刷過那麥穗般的瀏海,他又一次微笑:「哥哥最後還不是不捨得嗎?否則我也不會好端端地活着呢。」
「那只是……」
「不用說出來。」
他向我豎起了大姆指:「哥哥内心感到愧疚,不就已經足夠了麼?那可是一顆温暖而閃亮的心,是真實存在的證明,即使在夢境也必如是,所以請不要責怪自己了,在我身邊活下去吧。」
「相差了千餘歲,居然會被小孩說教,我還真是失敗呢。」
究竟何時開始我會憎恨自己,怨恨華而不實的夢境?現在思索起來,那似乎已是約莫八百圈年輪前的事了。記得那時的我未成氣候,僅僅化身一片薄薄的霧,四處飄揚在每個夢裡,成為襯托景色的一部分。即便渺小,但我堅信自己並不平凡,與其他夢魘有根本性的差別。那就是我擁有他們所沒有的善良,不吃靈魂的善良。凡我走過的夢,必有笑容。
後來我跟着時間長大,有了人類的模樣,學懂了與人類溝通。不經不覺,我從漫長的對話中找到了理想,那就是負責剷除惡夢的種子,漸漸這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大樂事。
看着人們做好夢時弧起的笑容,我那枯燥的心靈就感到被滋潤。他們會笑着說:「活着真好。」這些話聽進我耳旁,便成為延續我生命的養分,驅動我每一吋神經去愛這世界。
然而我卻預料不到,我如此辛勤卻依然阻止不了惡夢的蔓延,最終絕望還是茁壯地成長,長成痛苦的回憶。我相信我永遠不能忘記我心愛的女孩曾經說過的狠話。
「海蓮娜!」緋紅的天色,我呼喚她:「妳出來好不好,不要嚇我!」
這個夢境崩塌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白雲變成一塊塊隕石從天而降,破壞茵翠的大地。河流染上宛若墨水般的色彩,洶湧而至,沖破無數農地與木屋,偶然還能看見鯊魚鰭在水平線上浮掠。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只祈求女孩沒事就好。
捱着銳利的風刃,懷着不安的心,我走進了林野。終於找到她,她蜷縮在松蔭底裡。我走近她,想分享我的艱辛:「妳知道我找妳有多苦嗎,請不要再任性下去了。快逃吧,不然會被惡夢殺死的。」我牽起她的手,試着帶她離開。
「放手!」她甩開我的手,咆哮大喊:「別碰我!」
我不明白她為甚麼要展露如此悲傷的神色。
「妳想死嗎?好了,真的不要任性了。」
「是你做的吧?」
忽然蒼白佔據她的瓜子臉,恐懼侵蝕她的黃瞳孔。
「妳在說甚麼?我不懂。」
「別裝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吧。連我僅餘的安樂之處也要破壞,你就這麼想折磨我嗎?」
「我沒有打算傷害妳啊。」心中的悸動是甚麼回事,好難受:「妳不是很清楚麼?我深愛的人一直都是妳。」
「閉嘴!我不聽,我不要聽!」
夢境隨着主人的憤怒而變得混濁,天空降落無數污泥,轉眼腐爛了花草。
惡夢,更猖獗了。
「不好!沒時間再空談下去,拜託妳,請跟我一起逃!」
我再度拉住她纖細的手,試圖以蠻力帶走她。
「好痛!」指尖上傳來濕熱的觸感,我別過頭看着喊痛的女孩,那是極度厭惡的表情:「你這種怪物,果然是不安好心。打回原形了吧?你看看你那猙獰的樣子,野獸般的利爪!」
「怎麼會……」我看着一隻不屬於自己的手,正用鋒利的指甲嵌進她美麗的肌膚,鮮血潺潺在流動。我拼命去解釋:「請聽我說,我不是有心弄痛妳的。」
「當初接近我也是為了今日吧?說甚麼不會傷害我,你這種面目駭人的惡魔又怎會有良知?我太蠢了,竟會信任你。」
她不斷退後,如同目見可怖的生物一樣。
「不是的……不是的……」
這究竟是甚麼?我的手指為何會歪曲成這樣?宛若一隻蜘蛛在蠕動啊。
就在我心神恍惚一瞬,她跑了,像受驚嚇的游魚般逃跑了。我想追,但岩層卻遵從主人的意識斷開一半,形成跨不過的鴻溝,使我只能白白望她的身影湮沒於地平線。
如今又算是甚麼?
為何彼此會有這麼多不信任。我不甘心。心臟彷彿承般千噸水壓一樣痛。我需要答案,故此必須去尋求神的協助。
「求祢解去我的苦惱吧。」
在神的光芒面前,我竟然泣不成聲。
「你知道自己在幹甚麼嗎?」衪厲聲吐出這句話:「爾等夢魘俱為『惡』的産物,是不允許的存在。你就不怕被我消滅嗎?」
「求求祢聽我說,我只有這麼一句話。」壓抑心内膨脹的苦楚,我忍聲呑氣地乞求:「明明我付出了這麼多,不惜吮吸惡夢讓人幸福,為何人們卻不愛我?難道我的善良不能受到平等的對待嗎?」
「難怪你會變得如此醜陋。」衪放鬆了嚴厲的口吻,終於願意正視我:「原來是為了得到愛,想不到兇殘的夢魘中也有你這樣的存在。」
神頓了頓,接着道:「因為夢境本身是貪婪的存在,是人為了滿足自我而構成的虛幻,試問在虛假的世界裡又怎會找到真誠呢?你實在太過太過天真了。」
「不可能,她明明笑得這樣爽朗,明明說過要做一世朋友,我不信十多年的感情會是虛假的。」
「哦?你口中那個『她』由始至終都沒有視你為朋友喔。再者,你不是感受過的嘛,吞噬惡夢時浮現你腦海裡的慾望。」
「甚麼……?」
確實有這回事呢。只是自己寧願固執都不去面對。那是成疊金錢飛舞的影像,在裡頭還有熟悉的聲音在吶喊:「錢、錢、錢、錢、錢——」我是知道的,那是女孩的心裡話。
「告訴你,惡夢是人類過度的貪念而産生的反噬。倘如你再這樣下去,只會越來越醜陋,甚至會死。看在那點善良的份上,我就赦免你的罪。離去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祂揚揚手,一股力量便將我推出聖殿的大門,掉進無底的深淵。當我回神過來,我已在某人的夢境裡,獨自地惆悵。
女孩的聲線仍盤纏着我,令我忽然好想嘔吐,喉嚨情不自禁地抽搐。儘管如此,我除了女孩外還有許多朋友,不是嗎?吶,不是嗎?所以我不用為失去而感到痛苦啊。
撫平内心的苦楚,我穿梭夢的甬道,試着探訪其他朋友,他們定然會為我帶來温暖吧。會吧?會嗎?然則,教人可悲的是,他們看見我後的表情全都盈溢着憎惡,彷如我是某種禁忌。
「哎,好痛。」
後腦倏然被硬物擊中。是石頭?
「醜八怪,不要接近我們,我們才沒有你這種朋友。」
在第一顆石子牽引,無數石子在我頭上擦過。他們朝我投擲鄙夷的目光。不是說過我們是朋友嗎?我之所以面目全非,全都是為了你們啊。
「不要再丢了。」我哀求道:「我、我,可是你們的朋友啊!」
「閉嘴!誰願跟怪物成為朋友啊?」
謾罵的聲音越來越多,一句又一句的刺在我雙眼裡,讓它湧出痛苦的血。我想,我已失去為善的動力了。
疼痛,我承受不起;疼痛,還請你另覓主人。這些虛偽的人只要全部梟首就可以了吧?其實我一早就該遵從本能,讓他們沉睡,睡着便無人可以唾棄我了,只有冰冷的靈魂才會安靜。過去栽植那麼多真誠之花在別人心中,結果不是全都枯死了嗎,昔日的我太過愚昧。
我瘋了。我替他們的靈魂雕琢,刻成我想要的模樣。慘叫的聲音迴盪,血氣在彌漫。隨着骨頭的飛散,四處終於回復該有的恬靜,夢境因此粉碎。或者,兇殘才是我該有的本性。
然而,當我沉溺於絕望之時,那稚嫩的雙手卻出現了。
是萊恩。
「哥哥。」他從背後摟緊我:「這不是原本的你啊,住手吧。」
「錯了。」我推開他:「我不是你哥哥,那人早就被人謀殺而死了。」
夢魘擁有偽裝的能力,過去我不曾使用,是因為我以真誠待人,但如今用不用也無所謂了,既然我這般醜陋,再奸詐一點也不算任性吧。
「不,」他攔在我面前與我對視:「爸爸說過眼睛不會說謊的,哥哥的眼睛明明是那麼温柔。」
「那麼你的父親定然是在騙你。」
羞惡之心為何會突然揪緊我的身體呢?我想只是生疏罷了,偽裝只要嘗試多次便會習慣。
然而萊恩卻露出悲憫的神色,那雙藍眸似乎看穿一切。他走上前,逼我退後好幾步:「我知哥哥的心很亂很難受,但總不能背棄信念,對吧?」
「小毛孩又懂甚麼?」
「我懂喔,都懂喔。哥哥好痛苦,怕沒人愛。但不要緊,我會愛你,成為你的好朋友。」
「閉嘴。」淚水竟是不爭氣地滑落,失去了原有秩序:「別要說得好像明白我一樣。」
「我以前也被朋友欺負過,他們侮辱我,一起揍我,但我捱過了。當經歷某些事後,才會發現世界還有許多美麗,内心就不再不安,不再痛苦了。」
「住口、都住口!」
突然地,萊恩抱住我:「哥哥,在夢裡與你相遇才令我感到活着真好,才明白朋友真好,所以請你變回我的哥哥吧!」
「……」
那真誠的嗓子牽掛我的心。四肢已全然喪失推開他的力氣。容貌漸漸開始脫色,返還我真正的模樣。
時間悄然走得好遠,我無力得癱坐地上,不禁抱着萊恩,就像是呵護雛鳥一樣輕撫他的頭髮。毋需言語,只需靜靜地,靜靜地,感受他的感受。
兩個受傷的人,在給予彼此温暖。時至現在,我雖然仍有突然發狂的毛病,但萊恩伴我身旁必然能使這病痊癒,此刻我安心做他的病人就夠了。
「萊恩,你喜歡這個夢嗎?你討厭夢魘嗎?」
「爸爸說過,善心是耗光世界的財富也買不到的,所以我很喜歡喔。」
他淺淺一笑,感情如此真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