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凝視那雙燈火,為此整夜失眠,也樂而不疲。
曾經,友人向我抱怨樓下街道太冷清,寂寥得讓温度下降了好幾度。他問我:難道沒有建築能蒙騙我的視覺嗎?至少不要堆滿冷的感覺就好了。我聞言回應說:有的。說罷我指着遠方杵在石磚路上的一對路燈。黑黝黝的柱子看起來不太顯眼,十分拙樸,唯一的特色大概便是高高在上的光芒吧。
好不容易朋友終於順住我的指尖尋獲那道鵝黃色光暈。靜默數秒,他莞爾一笑:平庸無奇啊?不過是路燈而已,要比燈光的話,斑爛的霓虹燈、醒眼的水銀燈不是更好嗎?面對一針見血的質問,我只是輕輕搖頭,固執己見,像执扭的小孩子般以沉默應對。朋友看見這種情況不禁小聲呢喃:怪人。可惜仍被我聽見了。
這可不能怪我。人本來便是一種剛愎自用的生物,每個人總有屬於自己看法,要不然一九四七年的世界也不用分為兩大陣營。正因為矛盾,大家看不透對方心思,懼怕對方出爾反爾,不願捨別戒心互相遷就,故産生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志不同不相為友。」一說。
但是做人要做得圓滑,這是現今社會的潛規則。就算無法達成共識,也要搜索枯腸,打開新的話匣子以延續「朋友」這種互惠互利的關係,以免尷尬繼續瀰漫。所以我也無謂多作辯解,隨意找個話題搪塞過去了。
事實又是如何呢?
其實我已經注視這雙燈火逾越十年。因此我深知它們的美,那透明質纖維所包裹的温暖色澤,照耀過每一個失落的陌路人,使他們流連於通衢大街,仍有一盞光明驅散内心的空虛,比起矯情作飾,一心只圖利益的霓虹燈和水銀燈更有内涵。它從來默默地付出,不求回報,許多受過它恩惠的人忘恩負義也毫不介懷,這種氣節讓骨子裏流淌自私血液的我自羞形愧。
不知是否天意存心戲弄我,冀望我一世抬不起頭做人,我居住的房間竟然恰巧可以從窗櫺對望這對路燈。嘿!我又豈會懦弱至此,增加兩位朋友不是更好嗎?而且還是難得會真誠待人的朋友。
在這段相處時光,無論是遭遇挫折還是心灰意冷,每每看着它們,我的脆弱心靈都會得到撫慰,猶如沐浴在韶色熙光,得以煥然一新;無論是暴雨作狂或是嚴寒侵襲,它們依舊光亮,似是永不熄滅地贈送温柔予行色匆匆的過客。我衷心說一句,得此良友,夫復何求?
不過,我說過我是自私的人。漸漸地我對那光芒萌發了異心,我渴望這雙燈火能貼近我多一分多一寸,唯獨為我消耗生命。所以我企圖摘下它們的光芒,滿足一己私慾,縱然每個人都喪失這朵善解人意的火光都好,我也要竊走它。
於是在某個稍微喝了點酒,銀月淺淺勾起微笑的夜晚。我提起蹣跚的步伐,揉揉朦朧不清的目光,呆呆站立在燈柱之下,不安好心地舉手攫走這道光芒。但是它太狡猾了,居然趁我不為意,偷偷從指間隙縫逃竄。我可不是容易泄氣的人。我一而再,再而三試着抓緊這調皮的小靈精,但直至氣喘吁吁,都沒法子逮住它。它依故一副泰然的模樣睥睨着我,彷彿在嘲笑說:我是公平公正的,每個人都有享有這絲光芒的權利,別妄想了,死心吧。
這句似有若無的話毫不留情地釘入我的心坎,眼眶裡的淚水不禁漱漱滑落。我單純想要更多的温柔而已,何不就當捨與我,可憐我,擁抱我這誤墜塵網的人呐?
猝然,酒醉帶來的強烈嘔吐感發作,喉嚨不由自主地抽搐,把腸胃内的殘渣灑落地面。吐光了,吐光了,怨懟與苦悶消退了,身體只剩餘快要溢瀉的空虛。少頃燈火忽爾慈悲大發,燃燒那一直折磨我的衰頹,使我心境澄明。不過我知道彼此的關係也點到為止,不能索求更多。
該憤怒或是感謝好呢?似乎連感情也變得麻木。我拖着這副軀殼遠離這耀目的路燈,羞恥的身影如同受社會熏陶的人性般越益狹隘。
這晚我發了個神奇的夢,夢見四周人們都散發着燈火似的柔光,而一如以往的爾虞我詐、貪圖利益的本性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霎時,被美好光輝簇擁的我,開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