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蒙不知道，少女背上甚麼時候張開了那對巨大的白色光翼。
彷彿由光芒凝聚而成，近乎實體。
根部暈開的那圈光暈，就像是傳說中天使頭上的光環。
天使的全身被血水濡濕。
超出了斗篷吸水力的含血量順著底邊滴滴答答墜下。從劍柄、護手到劍身都淋滿鮮血、甚至有些凹陷處還沾黏的肉屑的銀劍，同樣有血珠沿著鋒刃滑落地面。
大廳內除了戴蒙，再也沒有任何活著的人。
由始至終都躲在吧檯後方簌簌顫抖的立特直到她殺光所有海軍──嚴格來說，是單方面撲殺了所有海軍之後，才七手八腳地爬出來親吻天使沾滿血的鞋尖，嘴裡拼命說著讚揚天使讚揚神的奉承話語。
於是天使一揮手。
猶如體內被埋了顆炸彈似的，立特肥胖的身軀從中間一線朝兩側爆開。凝縮的高壓電子束切開船艙內壁，從側面斜斜地貫穿出去、寂靜無聲的將海面切開一道細線，跟著毫無停滯地砍進緊貼瑪格莉特號左舷的軍艦裡；直到不可視的電離子將整艘艦艇切斷、消散在空氣中，軍艦就開始沿著斷面向內擠壓崩壞，一面掉落鐵塊鋼骨一面緩緩往海底沉去。
瑪格莉特號也受到船體被切開一半與軍艦下沉的水渦影響，發出危險的沉重嘎嘎聲開始震動，彷彿即將毀壞似的慢慢扭曲傾斜。
天使轉向戴蒙，帶著一對和海軍們同樣血紅的眼睛。
青年連求饒的話都想不起來。
但舉起長劍瞄準他的天使卻突然停下動作。像是注意到甚麼，那對眼白處的腥紅瞬間消褪，恢復成原本紅白分明的漂亮眼睛。
光翼摺疊、化作粒子碎散。
空氣被劈開，發出沉重的嘶嘶聲。伊娜一甩長劍抖落上頭的血水和肉片，收回腰上的劍鞘裡。
轉身要走，卻在移開視線之際不經意瞥見青年困惑的表情。
「別誤會了。反正丟下你不管，你也一樣會被沉船的漩渦捲進海底淹死。」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大廳，沒有再多看青年一眼。
回到甲板，把其中一艘救生艇拋進海裡跳上去的時候，瑪格莉特號便隨著她剛才將整艘船劈開一半的劍壓以及軍艦沉沒的漩渦拉扯，發出啪啦啪啦的爆響折斷、解體。
開始沉默的輪船旁邊，有道支離破碎的黑影。
破損的木質船身。
斷折的桅杆與裂成一條條隨風飄盪的船帆。
想必，是這群葬身於輪船內的海盜們原本的『家』吧。如今家毀、人亡──或許比起被捉拿到城市裡死在絞刑架上要好一些，但終究是回歸了海盜的宿命。
回歸於世界的『真理』。
＊
那名青年身上某件東西的影像，還像烙印一樣殘留在她腦海裡。
揮之不去。
伊娜用力甩頭。
再次回頭的時候，漸漸遠去的瑪格莉特號已經捲起漩渦開始沉沒。除了她腳下這艘以外，再沒有其他小船的蹤影。
她閉上眼，彷彿默禱。
幾秒後，嬌小的少女開始划動船槳，在灑落柔和光暈的月色下，毫不猶豫地朝向目的地開始前進。
(註解:
急迫性愉紅症候群:在世界觀中，天使針對異常人類嗜戮症狀的學名，天使努力的去探究這個症狀發生原因，但卻一無所獲。)
惡魔附身:從世界觀中人類有文明以來這個傳說就一直存在著，最興盛的時期是在該隱2100年的狩獵魔女，也是愉紅症的原出處。)
第二章：菲尼克斯-戴蒙最倒楣的一天
暗巷港區位於港都賽伯倫的南方邊界，緊挨著荒蕪貧瘠的星月沙地。
沙漠燥熱的空氣被城牆阻擋在外頭，城中瀰漫著淡淡的鹽味，不時吹來的海風總能帶給穿越沙地而來的旅人沁入脾肺的涼意和解脫。
只不過縱使是被稱為沙漠明珠的賽伯倫港，在這樣的邊境地帶依舊存在著許多治安死角。日正當中大街上會傳來槍響，路邊隨處可見臭氣熏天的乞丐與遊民，全日營業的娼館與酒吧之間，更能看見不少穿著斗篷的身影來來去去。
靠近集市的娼館隔壁，坐落著一幢木造的二層旅店。一樓加上二樓總共只有十二間套房，而且全部都是雙人房，門口用低級趣味的粉紅色招牌刻上了『溫馨小窩』四個大字。裡面大廳牆上嵌著只有晚上天氣涼了才會點燃的壁爐，頂端懸掛著生有巨大角枝的鹿頭，底下則鋪著厚厚的熊皮地毯。
這家旅店進出的人向來都是成雙成對。當然也有過孤身的旅人前來投宿，而店家也不會拒絕獨居的人；只是那些人都在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之後就匆匆忙忙退房離開，甚至連忘了收取退費也不在意。
只不過──櫃檯後方默默擦著桌子的旅店老闆停頓了一下。
那位客人卻難得地好像不在意這些事。又或者只是純粹遲鈍得誇張。
正想著那位客人就推開大門走進來。一如昨天清晨初見的時候，大約只有正常人一半高度的嬌小身軀被黑色斗篷完全遮掩，只能從帽兜的陰影底下隱約窺見偶爾閃爍幾次的紅色眼睛。
──應該是女孩子吧。
雖然全身包著斗篷看不出來，但從昨日訂房時的嗓音和付帳時伸出斗篷那隻白皙到近乎沒有血色的纖細手臂判斷，這應該是個女孩子。而且還是難得一見的美女。
如果不計入年齡因素的話。
起先老闆還以為又是哪個死戀童癖找來的雛妓，結果發現她居然是孤身的旅人。這裡畢竟沒有限制年齡，廣闊的見識也告訴他既然這小鬼能獨自旅行，想必也不會是太簡單的人物；所以即使她怎麼看都不會超過十二、三歲，老闆還是讓她住了下來。
然而幾秒鐘後那個手臂扭成奇怪形狀一路滾下樓梯的地痞，開始讓老板猜想自己是不是做了錯誤的決定。
之後的那個晚上。
旅館房間的門被撞壞三次，其中還有一次是整塊門板斷成兩半；隔幾分鐘就有人從樓梯摔下來、從二樓窗戶被丟到大街上，甚至還有人的腦袋穿過二樓地面血淋淋地出現在一樓天花板，那個洞到現在還沒修好。
這讓老闆不禁懷疑起暗巷港的戀童癖是不是突然傾巢而出了。
所幸之後到早上都沒再發生什麼事，少女下樓後則在櫃台上放了幾枚應該是用來支付修理費的金幣就消失一整天，直到傍晚的現在才重新出現，嘴裡叼著大麻菸，手上還拎著瓶威士忌。
「……」
旅店老闆默默地看著這名不像少女的少女走進大門。
沒多久有個長相兇惡的大塊頭男人也跟著走了進來。老闆皺起眉頭暗叫不妙，這男人是溫馨小窩的常客，而且是那種沒事就會去路上物色小女孩抓到任何地方強姦的人渣戀童癖──
「喲，怎麼會有個可愛的小天使啊？陪老子玩玩吧？保證讓妳嚐一次就上癮──」
「阿克、別──」
老闆來不及阻止，才剛一腳踏出櫃台男人就搭上了少女的肩膀。
下一秒少女放開酒瓶，抓住男人的手扭轉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像甩背包一樣將至少比她大了兩三倍的阿克直接丟出大門。
她回頭接住還沒落地的威士忌瓶，轉頭再次往門外走去，然後順便踢了躺在街道上抱著手臂哀嚎的阿克一腳，讓他的小腿也變成奇怪的形狀以後才穿過街道消失在圍觀人潮中。
雖然看不出到底有沒有生氣，但總覺得那道小小的背影隱隱散發著殺氣。
「……唉。」
老闆沉重地嘆口氣，走回櫃檯後方繼續擦桌子。
──看來這個月的收入有可能會赤字。
＊
菲尼克斯．戴蒙深深覺得自己一定是被詛咒了。
跟著船長去搶劫理當是肥羊的郵輪，碰上一群惡魔附身的海軍把同伴們殺光不說，還來個惡魔附身的天使把海軍殺光，差點連他也殺了。
被一劍劈開的客輪沉了。
軍艦沉了。
然後他們的海盜船飛魚號連出場機會都沒有也跟著沉了。
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居然只剩下那天使爬出來的空木桶，以及客船沉沒後跟著流出來、僥倖被他撈進手裡的一瓶萊姆酒。就這麼拿酒當飯吃、當水喝，把屁股勉強塞進很小的木桶裡面漂流了一天一夜壓到雙腿發麻，才總算在岸邊看見城市的輪廓。
他漂過港灣，進入碼頭──然後就被無巧不巧路過巡邏的警備隊員纏上。
……真的，有沒有這麼倒楣。
「……偷渡客？」
警備隊員看看他髒兮兮的打扮，又看看他背後還在海面上載浮載沉的木桶，做出簡單到無從反駁的結論。
「那個、我是……嘿那是什麼？！」
「什麼？！」
很老套的辦法，但是每次都成功。
趁著警衛轉過頭去的瞬間，戴蒙抓住他的皮帶將他用力拖著扔進海裡──顯然比起戴蒙胖了不少的警衛一屁股陷進木桶，像隻烏龜般掙扎著在海面上開始翻滾。
「該死的偷渡客──！給我站住！」
「白癡才會站住！」
戴蒙拖著疲憊的身體開始拔腿狂奔。
結果那名警備隊員居然爬上岸，顧不得屁股上還套著木桶就搖搖晃晃地追了過來。隨著他們追逐的距離越來越長，不知不覺間戴蒙身後竟拖了一大群警衛。
「搞什麼鬼！現在是全城的警備隊都出動來追我嗎！」
跌跌撞撞地轉進小巷裡，戴蒙一路撞倒兩三對也不知是不是情侶的半裸男女、踢翻幾個乞丐裝錢的碗、順便踩死幾隻倒楣的水溝鼠和蟑螂；直到左彎右拐的巷子幫他甩掉不少跟屁蟲，對著後腦勺猛敲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心想總算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的當兒──
他拐過轉角，一頭撞上某個嬌小柔軟、叼著大麻煙還拎著威士忌瓶的人影，被反作用力推得跌坐在地。
「幹！渾球，你他媽沒長眼睛……」
沉默。
對方被狂奔中的戴蒙衝撞卻紋絲不動，唯一受到的影響只有斗篷帽被撞得掀開來。
銀色、在月光下碎濺，流麗地傾瀉到腿邊。
雖然整體的感覺有那麼一點點不同──大概是叼著菸又拎著酒瓶的關係，但這張臉、那對被單邊眼鏡遮住的紅眼睛，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靠，我死定了。」
＊
伊娜吐出飄流的白煙，低垂雙眼定定凝視著顯然跌坐在地上就沒打算再爬起來、一副放棄一切準備引頸就戮模樣的青年。
好半晌她才彈飛手上燒盡的菸屁股，走到距離青年不及一步的地方蹲了下來。
「伊娜碧希亞．朵羅雷斯。」
「……啥？」
「你可以叫我伊娜就好。」完全不理會他的癡呆臉，少女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你的名字是？」
「……菲尼克斯．戴蒙。妳也可以叫我戴蒙就好。」
青年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面想著殺死別人之前問對方名字會不會是天使獨特的處世方式。像是在他死後順手幫他搭個墳墓之類的。但他想起在船上被砍了一劍的──叫做什麼來著的──經濟次長。
那傢伙好像在變成碎片以後和那群海軍一起水葬了。
──所以我也會被砍成碎片以後灑進海裡嗎。
天使鮮紅的雙眼和染血身姿浮出腦海。戴蒙臉頰落下一滴冷汗，吞了口口水。
「『戴蒙』嗎……」那位天使現在用清澈的紅眼睛看著他，臉上帶著他無法理解的表情，「『第三次的偶遇將會成為必然』──聽過這句話嗎？」
然後說出他無法理解的言語。
戴蒙一心想著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人頭落地，甚至連那句話的意思都沒辦法好好拼湊起來。
「呃……沒聽過呢。是哪個偉人的名言之類的嗎？」
「是我說的。」伊娜平然地答道。「所以為了值得紀念的必然偶遇，我決定留你一命。」
「啥？我們今天不是才第二──」戴蒙說著突然用力閉上嘴，快到險些咬斷自己的舌頭。所幸伊娜只是眨眨眼睛，似乎沒聽清楚他剛才打算說什麼。「……妳說真的？」
「真的。」
──遇見這個疑似癡呆症的天使真是太幸運了。
戴蒙在心裡偷笑，表面上盡力裝作若無其事，「那……我可以走了？」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想到了一個糟糕的點子。」伊娜還是沒什麼表情變化，但盯著他的雙眼卻明顯閃閃發亮。「搞不好意外地能派上用場。」
戴蒙心底升起不好的預感。「……什麼東西派上用場？」
「你的命。」
「果然是這樣嗎！」戴蒙大吼。「妳他媽開什麼玩笑！我才不要！妳說了會饒我一命的！」
「是啊，」伊娜斬釘截鐵地點頭，「為了達成計畫留你一命。」
「我拒絕！」
「──那，你現在就可以死了。」
連起身拔劍的動作都沒看清楚。
戴蒙意識到的時候，在月光下微微發亮的劍尖已經幾乎碰到他喉結。雖然感受不到太強烈的殺氣，但那隻手也沒有分毫遲疑的顫動。
「決定吧。要遵照我的計畫，試著在裡面爭取自己的生存權利──還是現在就死？」
「……沒有其他選項嗎？」
「沒有。」
戴蒙用力地嘆了口氣。「好啦，我做。」
他抬起頭，狐疑地看著雖然自己在腦中稱她為天使、實際上仍不曉得究竟是甚麼的女孩子。從這段對話看來，搞不好惡魔還比較有可能。
「那妳可以保證，只要我乖乖聽話就不殺我？也不會臨時改變心意就把我腦袋砍掉？」
伊娜收回長劍，插進斗篷內的劍鞘，「看我心情，還有你的表現。」
「這跟沒保證有甚麼兩樣？！」
「你想現在就死的話，我可以成全你。」
「停、停、停！」眼看女孩又要拔劍，戴蒙連忙大喊著制止她。「好，我不想死，我一點也不想死。我可以任妳差遣，但至少妳要保證不會毫無理由就殺了我。」
伊娜看來有些困擾地垂下視線思考片刻，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保證。」
「……原來不殺我讓妳這麼為難嗎？」
伊娜沒有回答這句話，退後一步讓戴蒙可以爬起來，這才仔細看了他一身被漂流物和汗垢弄得又髒又臭又破的打扮，還有那滿臉細細密密的鬍渣。
「……先跟我回旅館吧，反正剛好是雙人房。明天起床第一件事──」
「要搶銀行？還是擄人勒贖？」
伊娜回頭瞟了他一眼。
「把你的鬍子刮乾淨，然後上街把那身垃圾換掉。」
「……」戴蒙頓時找不到話可以回。「我可是在海上漂了一整天，臭一點髒一點很正常吧。難道妳需要我進行的計畫是色誘嗎？美男計？」
「閉嘴，跟我來。」
「但是我天生不擅長閉嘴……」
這次他確實聽見了長劍出鞘的聲音──只不過是在脖子上傳來冰冰涼涼的感觸之後。而且劍刃劃過空氣的嘶嘶聲、以及停住時繼續撲向他皮膚的風壓強度都在在顯示，這把劍絕不像看起來那麼輕。
「等你死掉以後會變得很擅長的。」
「對不起，我閉嘴。」
────────幕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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