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搭過末班車的經驗?
我──在末班車遇到了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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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周末的星期五夜晚,當公園的時鐘指著十一點時,只有一人在公園前的道路奔跑,路燈拉長女子的影子。
她從工作地點一路小跑步過來,總是恰恰好趕上這最後一班車,如果在燥熱的夏夜,全身早就浸在汗水當中,恨不得馬上到家沖個澡。在寒冷的冬夜裡,這一小段衝刺剛好讓身體熱起來,不必仰賴熱可可。
即便如此──小彤呼出一口白氣,脫下厚重的羽絨外套、將之放在雙膝上,車子尚未發動,視線落在車窗旁的客運站,買票處旁、兩位穿著白制服、打領帶的中年男性在交談著什麼、一下哈哈大笑、一下扳起面容。無論如何表現,似乎藏不住臉部的疲勞,他們是司機嗎?沒有給小彤思考的空間,引擎的哀鳴伴隨讓雙臀不舒服的震動,車緩緩走了。
小彤轉而環顧車內,不存在站著的乘客,她已經觀察好幾個月,這輛末班車不會坐滿人,裏頭的空氣還是沉悶,搭配不時的顛頗,晃呀晃的,彷彿靈魂一部分也被震出來,一去不復返。
在車內昏暗的燈光下,小彤坐在雙人座上,身旁並無他人,她的側臉被光悄悄壟罩著,工作地點沒要求制服,所以外套下是那件她喜歡的白毛衣,很保暖、毛衣來自幾年前的打工贈品。雖然小彤並非外貌美若天仙的女孩,但長得算標緻,很久以前──在她還沒踏入職場前,小彤不知道用“很久”形容恰不恰當,那時她才當過網拍模特兒,賺一些小錢。
只不過,一切都過了。大學畢業後,家裡更需要錢,她立刻踏入另一個人生階段,持續至今。那是一段除疲憊之外,似乎別無其他感官經驗的旅途,就跟這趟歸途相差無幾,至少小彤是這麼想,當妳忙碌整天、忙著笑臉迎客人、還得夾在店長與新進員工的縫隙間掙扎,如此日曆撕去一頁又一頁,店內的衣服也隨四季更換款式,唯有她的心似乎一直都不變,無法推陳出新。
習慣現在的生活後,現在小彤想拿出智慧手機玩新下載的遊戲,這一份小小的幹勁都提不出來了。而且,她很容易暈車,寧願觀察疲憊的同類。會搭上末班車的人,似乎都帶著某種深沉的氣息,跟流浪的人不同,大家或許都有家可回,卻帶點迷茫,她不清楚。
只有一人例外,她伸直脖子,四處張望想找出那幽靈。那幽靈還沒上車,還是會像魔術一樣,略過跟司機買票的步驟,華麗的特效過後,突然坐在她身旁,沖她一個微笑?小彤闔上眼睛,她從未仔細看過幽靈從哪一站上車,怕看見照片中的自己。
那又如何呢?僅有在夜晚時分,變得憔悴無比時才會明白,經過拍攝技巧修飾、與後製的圖片多麼虛假,想成為模特兒的她已經死去,不會回來,不管妝漂不漂亮、那些男人愛不愛她。將近三十歲的她不老,卻也不復年輕的美麗。
雖說如此,對於現今的生活模式,小彤的抱怨並沒有自己所想要多,她也極少找從高中就熟識的姊妹淘訴苦,更不會把自身歇斯底里的一面暴露於世人,小彤並不討厭工作,幸好還有那點熱情支撐下去。
況且──現在的通勤情況,很大一部分是她的選擇,無法怪罪於命運。
每次思考到這個問題,小彤都不太睡得著,並得出一個結論:她習慣於這般平庸的生活了。規律、沒有激情,她進而想起大學時代跟前男友同居的甜美時光,還載著小彤去看一排的風力發電機,在憂鬱的陰日下……
安靜得、寂靜得轉動著,直至人們不再需要它們之時。
啊,那或許就是我現在生活的真實樣貌。
末班車所帶走的,並不只是一位孤單的女子,更有消磨掉的靈魂與年華,看不見的事物,才是最為重要的,特別是時間。
然後小彤感覺到了,就在不知不覺間,“幽靈”已經坐在她身旁,能感受到她身體的重量,是故意這麼做嗎?小彤睜開雙眼,內部的空氣冷了一點,車窗外從繁榮的城市景色、悄然轉變成農田與鐵皮屋,還有空地上匍匐的黑狗。乘客一個接著一個下車,從喧囂到孤寂。
那幽靈──美麗的女孩子頭就靠在她肩上,彷彿需要依賴的小動物,微微闔眼沉睡著,她會比自己疲憊嗎?小彤不太相信,望著年輕又貌美的她,突然對時間的概念模糊起來,好像現代通勤生活的起源,足以追溯到盤古開天,太偉大了吧?時間竟變得抽離、以及曖昧。
疲勞會讓思考下降、進而做出不合邏輯的行為,例如捏她那惹人憐愛的臉頰之類的,所以小彤索性不再多想,想拿出女用包(現在被那女孩緊緊抱住)裡面的耳機,理所當然打擾了沉睡中的女孩,她抬起頭,朝小彤輕輕一笑。並非充滿敵意的瞪視,帶有溫度、關心的笑容。
她們相識,而且有一段時間了,在這台於夜中行駛的末班車上。緣分,無法道盡的名詞。
她不適合末班車的氛圍,她很美麗,長髮柔順得不可思議,所以怎麼會是幽靈呢?何況那臉頰十分紅潤,不像屍體的死白。小彤愣愣想著,不想去思考、真的累了,打算微酣一下。公車不是棺車,承擔不起死亡的重量。
蘇打綠的旋律漸漸遠離了,但那女孩的笑容猶如咫尺,曾幾何時笑得這樣開懷呢?恍惚中,她薄薄的雙脣微啟,小彤猜她在說。
“待會見。”
是呀,待會見。
等到車上只剩她和幽靈時,小彤應該會再用那句話開口。
“晚安。”
小彤跟幽靈認識的契機,就源自這簡短、微不足道的話語,這句話可說是一時興起,也或許,有一定程度必然吧。因為小彤沒有在鄉下租房,又選擇流行服飾店的晚班,那小彤不可能與末班車的幽靈見到面,在種種的條件影響下。
現在要追溯回原因,剛畢業的小彤認為都市租屋很貴,才在網路找到都市附近的山村,找到一間公寓的三樓套房,雖然相對老舊,租金卻相當便宜。小彤算過,扣掉交通費後也不會比在都市內生活要多,就一些日常生活稍微不便了點,但在都市周遭的衛星村落哪裡麻煩了呢?至少半夜還看得到山腳下都市的燈火。
雖然這些盤算──或許全都是表面的藉口。搬家那天母親也訓斥小彤一頓,不懂女兒在想什麼,小彤一句話也不說,默默拿出行李內的衣物吊好。沒什麼好講的,不管是不打算讓小彤繼續讀碩士、或反對小彤在大學就決定好的感情。
等到母親離去,小彤沖了個澡後,便拉開寢室那片翠綠的窗簾,這裡是一處社區,夜中的燈光靜靜發亮,若將目光放更遠一點,能看到遠方山巒的輪廓在暗影中起伏,夏風與蟲鳴徐徐送進屋內
鐵窗前有一個小陽台,小彤拿出那多年來並未遺棄的物品──五個小盆栽,沒有泥土、沒有植物,她將盆栽放在陽台上,不會有花朵在那片寂寥地盛開,正如心中枯萎的某部分。小彤覺得夏風冷了,可能秋要到了吧?
處理好住處和交通問題後,小彤迅速找到一份工作,就是在流行服飾店內當員工。她不想要太早起來,因此選擇晚班的時段,如果小彤將客運班次和工作時間看得更清楚,或許會發現每晚都要趕末班車的事實,但小彤已懶得多想、很多方面她都累了。
一開始的工作並不容易,雖然只是先跟著老店員學習,衣服要怎麼擺置、客人的各種問題要如何應對,最重要的──要保持對工作的熱情與服務態度,這點身為職場新鮮人的小彤,花了不少時間調適,並非大學時期過得太愜意,畢竟也當過網拍模特兒,有一些工作經驗。
說起來,或許是本質上的慵懶,每當小彤缺乏活力時,就會想起小陽台上的盆栽,她想倒土、埋入種子,期待結果的那天,到頭來第一步都沒能達成。她一直像是旁觀者,對於家庭、或者感情。
一個月後,小彤還算適應工作內容,也有些心得,不過因為居住地點的關係,工作外和其他員工也少有互動。
這星期五歇業後,一名女員工跟著小彤在店內店外進出、將特價衣服換成另一款式,因為店長希望每天的特價服飾不盡相同,這些更動自然只在每日的最後進行,還有庫存盤點。總之,當鐵門拉下後,才是其他工作的開始。
「小彤,妳有男朋友對吧?」忙裡偷閒,那女員工向身旁的小彤問道,與小彤相比,女員工的長相就相對普通。
「嗯?」小彤不否認、也不想承認。
「怎會這麼猜?」
「因為妳拒絕很多次了呀,包括下班後去一起去買份鹹酥雞,或者月休時出去玩之類的。我們就在猜,妳一定被男朋友“綁住”了吧?」
綁住?回想起過去的交往經驗,小彤不這麼認為,倒是被現在的生活綁住了。不過那一天下班的早,小彤就買了一份炸薯條到車上吃。然後,第一次跟那女孩有對談的機會。
「晚安。」
當小彤睜開雙眼時,就先對身旁的幽靈說了一聲,現在兩人都醒著,窗景也變成暗夜中的山路。
幽靈笑嘻嘻擺動雙腿,與疲憊的小彤相比,女孩有著反常的活力,就像要去赴夜晚舞會的灰姑娘,即便身上的冬天衣物相當普通,卻興奮又快樂,源源不絕的活力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小彤心想,跟她完全相反,有在黑夜中蜷縮身子的人,卻也有笑著跳舞的鬼呀。
「今天沒買宵夜嗎?」幽靈睜大雙眼,有些失望問道。
「工作晚了點,車還差點搭不到,而且鬼還要吃東西嗎?」小彤不太明白。
幽靈很認真反駁:「聞個味道也好。」
只是聞味道的話,當初就不會拿一條吃下去了吧?妳這鬼當得真不好。雖然小彤想這麼回答,為維護女孩的神秘性,她就不搓破了。
確認雖沒意義,不過小彤還是看著車窗映出的倒影,沒了,除去小彤和幽靈,還有司機,車內已經沒其他乘客,沒有引擎和廣播聲外的其他聲音了。
到這個時間點,幽靈要“下車”的地點也在不遠處了,就這一小段路途,是小彤跟幽靈能兩人相處、聊聊天的時刻。
「今天工作怎樣?」
「很普通呀,除了新來的有點麻煩,教她耗費不少心力。」
「是嘛?如果我去徵工讀的話,妳會不會耐心教我呢?姐姐?」幽靈還用撒嬌似的語氣詢問小彤。
「不,我們不需要笨手笨腳的店員。」小彤敲了敲她的頭,想起幽靈一次沒把豬血糕串好,結果豬血糕滾到走道上的悲劇。
「是嗎,反正我是鬼了嘛。」只有對話中突然插進與鬼有關的話題,小彤才不自覺感到背後有股涼意。
平凡無比的對話,但在這輛末班車內發生時,卻散發出不可思議的魔力,正如露營的夜晚要講鬼故事,場合與氣氛都要搭配上。
平常跟朋友聊天時,並不會有這種特別的感受,或許客運要帶她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是一趟遙遠而靜謐的旅行,小彤有時會升起莫名奇妙的期待。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似乎察覺到終點的到來,幽靈旋即起身,面向仍坐在座位上的小彤,投以恬靜到不可思議的笑容。
「要下車了。」
小彤點點頭,車上的一名乘客和一個幽靈,這種不尋常的組合,也很難發展出特別的關係,僅止於聊天的程度,難以跨越。
然而,小彤每次都想問一個問題,儘管她明白,女孩不會認真回答她,她還是想問,這個困惑自從認識之後,就很想得到答案了。
「在這個地方下車,妳到底想去哪裡?」
只在這時,幽靈會回以她一個哀傷的面容,在這九十九比率的真實中,僅有那句話顯得魔幻,扭曲所有感官的體驗,如果說這是恐怖故事,這一刻才成立吧。
「尋找我的歸處吧。」
幽靈消失在黑暗中後,小彤將起霧的玻璃抹一抹,車窗外的山景除了街燈的投影,僅有數棟建築物發出柔和的光芒,就小彤的認識,客運在後半山路的站牌,幾乎會設置在有人聚居的地方,畢竟沒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不太可能有人上車。
但願──女孩是某戶人家的孩子,而不是真正的幽靈。小彤不希望這麼美麗的女孩,只是虛幻的泡影,甚至是寂寞的她、因無聊而誕生的幻想。
在好幾個月的交談中,她漸漸喜歡上這個孩子,因為她是良好的傾聽者,正如幽靈的身分,對於小彤各種極端情感的想法,她從未表達過反對的意見,只是需要一些消夜作為獎勵。那一站到了,幽靈便安分下車,消融於黑暗中,車上最終有只剩她一人,幽靈重複著一次又一次的儀式,她是這麼說。
不可能,小彤回想起一句又一句、那女孩對話中透露出的情感。或許,她是比自己更加寂寞的人,所以想裝成幽靈。
然而幾星期後的情況,換成是小彤想當幽靈,真正意義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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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曾同居的前男友,請她出席婚禮。
當初長篇大論未來的人,現在牽著另一個可人兒的手,這對新人笑得很快樂,彷彿未來一切美好。不管婚禮前後,小彤跟前男友都沒有做太多交談,小彤只對男友說幾句話。
「那些盆栽,我還留著。」
穿著白禮服的前男友愣了一下,身旁的伊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不會丟掉,也不會種什麼。」
小彤匆匆離開舉辦結婚典禮的飯店,那一夜對她來說漫長無比。即便明白,承諾本來就不具重量,如同空空的花盆,塞不進泥土。
對於小彤來說,打擊不只如此。她已經習慣的生活,正在面臨一連串的變奏,既前男友結婚後,這次換母親躺進病房,聽說是下班時發生的交通意外,差點要了命。
後續的賠償和保險事宜讓小彤心力憔悴,早就沒辦法置身事外了,跟肇事者的交涉不順利、甚至要鬧上法院,小彤跟父親討論許久,並不考慮草率了事,醫療費可不便宜。
家庭事故使得小彤的職場表現也不太穩定,店長都建議小彤要不要暫時休個工,但考慮這句話背後可能暗指的解聘,小彤只能咬牙苦撐下去。
當她在深夜中感到無可言喻的孤寂,便想起持續轉動的發電機扇葉、在小陽台擺放的五盆盆栽。人呢,為什麼要過得這麼平庸,這麼沒價值呢?
腦海隨即浮現其他的畫面,在星期五的末班車上,那獨一無二的幽靈女孩,總是露出甜美的微笑,開心跟她聊天的年輕女孩子。
「姐姐看起來很鬱悶呢。」
從第一聲晚安開始,就不停叫小彤為姐姐的幽靈,不知怎地,聽到陌生幽靈的親暱稱呼,會打從心底覺得溫暖,想跟她聊很多事情。
某次聊到心情時,幽靈其實有表達過自己的情況。
「我只能徘徊在過去,無法向前邁進。」
「所以姐姐才會在星期五遇到我,因為我在執行某種“儀式”,讓心愛之人能永遠安心的“儀式”。」
「能在星期五跟姐姐妳搭上同一輛末班車,可以說是緣分。」
不是只想吃我的宵夜嗎?那時小彤可笑著反駁。
「不是這樣──我不知道怎麼說,但姐姐能出現在此,給予我很大的勇氣,彷彿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是什麼勇氣呢?小彤至始至終都不明白,到覺得像女孩這樣稚嫩的外貌,年齡應該也不大,或許只是國、高中生而已。如果小彤曾經賦予她勇氣,那現在反而希望幽靈能回饋給她力量……
「既然我給過妳勇氣,我能不能變成跟妳一樣的同類呢?」
當這周五像女孩說出這句冰冷的話時,出乎意料的,本來就是已死之人的她露出相當訝異的表情,比小彤露出更像哭泣的表情,緊緊抓住她的手臂。
「為什麼姐姐想去死?」
「開玩笑吧。」
雖然想緩頰,但露出的陰暗表情卻不怎麼像玩笑呀,小彤無奈搔了搔臉頰,不自覺就將女孩抱在懷裡,感受著她嬌小身軀的體溫,以溫柔的語氣說明自己的心情。
「因為,這不是恐怖故事該有的結局嗎?存在於末班車幽靈什麼的,本來就不會有好結局了,一般說來,我不是受害者嗎?妳應該要讓我慘死之類的,發出慘叫聲之類的,這才是一個幽靈該做的工作吧?」
「姐姐我呢──活得有點累了。並不是說活著沒有快樂的回憶,不過至今所遇到的,似乎都沒什麼好事情。以前我曾經很愛很愛一個男生,所以他也很輕易就拋棄我,在最近跟其他女生結婚,雖然是我自己的錯,畢竟一個背負家庭債務的女孩子,妳要別人怎麼放心跟我交往呢?」
「我想,我並不愛他,而且我被自己所以為的生活綁住了。我想住得偏遠一點,感覺心情就能平靜下來,實際上則不,前男朋友跟我一起合買的盆栽,還被我放在小陽台上,什麼東西都沒種,因為我始終在徘徊呀。」
「我有點迷茫了,所以想成為跟妳一樣的幽靈,是不是能因此取回什麼呢?比起逝去,活著好多麻煩。」
然而,懷中的女孩只是緊咬雙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小彤那自暴自棄的態度,很久以前她曾見過,並且沒有抓住流逝的光芒。最終女孩下定決心,直直注視著小彤,彷彿看透她那空洞的內在。
她明白了,搭乘著末班車在星期五執行的“儀式”,不是為招魂、接近消逝的事物,其存在意義為何……
「那就讓姐姐看一次吧,我一直在看著的“世界”。」
女孩拉著小彤的手,無視於困惑的司機,將略顯掙扎的小彤拖下客運。直到車尾燈看不見為止,她們吐出的白氣被黑暗吞沒。女子覺得自己像汪洋中的一條船,雖然畏懼,還是跟著幽靈下車了。
「妳要帶我去哪?」
站牌旁有一座街燈,背對著小彤的幽靈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僅僅將握住的力道加重,這時小彤更加明白,幽靈是她的偽裝,那手心傳來的溫度可無法騙人。
只不過──為什麼要稱自己是幽靈呢?嬌小的長髮女孩沒有給小彤解釋,她繼續帶領著女子前行,繞入產業道路旁的一處小徑,這小徑沒什麼路燈,而且間隔相當遠,有幾段階梯都埋藏在黑暗中,但女孩走得相當自在,猶如在自家後院中輕快行走。
雖然是朝高處前進,小彤的心跳卻越來越快,一方面怕絆倒、只能低著頭,最主要還是未知帶來的恐懼,不知道前方要面臨什麼神秘的情況,小彤開始謊恐不安,冬夜的寒冷滲進皮膚裡,她忍不住顫抖,好怕包包都抓不緊。
女孩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對小彤輕聲說道。
「姐姐,妳有在死後的世界中行走嗎?」
「緩慢潛行、找不到光明那樣,在永無止境的黑夜中啜泣失聲。」
「沒有……」
「所以,不要說想去死之類的話了,我們現在都不可能體會那種感受。」
「嗯……」被小自己很多歲的女孩子訓斥,小彤不免覺得害臊,回答也變得很小聲。
「到了。」
隨著幽靈的一句話,小徑的盡頭離開了中低海拔的森林,迎面而來的畫面讓小彤睜大眼睛,沒有地獄般悽慘的景象、也非死後會看見的荒涼景色。
小徑出來後是一大片空曠地,空地上搭著圓頂帳篷和望遠鏡,站在空地往遠方看出去,璀璨的冬季夜空垂掛在山頭上方,明亮的月給人永不沉落的錯覺。
「今天天氣還不錯呢。」
幽靈──不,女孩轉過頭來,對著小彤露出淡淡的微笑,開始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一點一滴分享給陌生的小彤。
很久以前,女孩有一位姐姐,一位喜歡天文的姐姐。她們年齡差距很大,足足快十歲,感情卻很好,姐姐很疼愛妹妹。
女孩住在山腳下的城鎮,還在讀國小時,姐姐晚上常常消失,女孩拉著袖子問爸爸,爸爸總是不耐煩回應,妳姐去看星空啦!真不懂那些星星有什麼好看的,雖然大人不懂,小孩子的她卻非常有興趣。
妹妹想去看看嗎?在女孩撒嬌攻勢下,姐姐吵不過妹妹,於是假日帶著妹妹搭上末班車,穿過昏暗小徑的時候,她很害怕,但一看到那片漂亮的星空,所有恐懼全被拋在腦後。
漸漸就跟姐姐一樣,戀上這片天空。
就讀大學物理系的姐姐教她很多星空的簡單知識,例如四季星空的更迭,如何用一些特定的星座辨認出整季,還有天文望遠鏡的使用方法。妹妹很愛姐姐,也喜歡他們所觀察的這片星空,似乎所有神秘都藏在上頭,等待人類去發掘。
然而,某一夜過後,姐姐悄聲離去了,末班車最後只剩她,在黑暗中孤單行走,找不到光亮。她想過把帳篷和觀星器材收好,帶回房子。
但每次望著閃爍的星星,她心底明白,現在還無法接受姐姐的離去,所以每周五的習慣沒有結束,漸漸轉化成“儀式”,彷彿每一周持續做下去,姐姐就會回來,最終,便成為在末班車的徘徊者,迷路了。
直到小彤出現為止,女孩真的嚇了一跳。小彤並非長的跟姊姊神似,卻散發出類似的氣息,女孩稍微長大後才明白,那或許就是黑暗,真正在陰暗中緩慢而行的一份子。
原來,女孩身為家人,卻從未了解獨自觀察著星星軌跡的姐姐,有多麼寂寞,那份黑暗大到妹妹的愛都無法容納。姐姐病了,最終傷害愛她的人。
不想要重蹈覆轍,女孩假裝成末班車的幽靈,開始陪伴在小彤身邊,雖然不知道她這名陌生的過客能做到什麼程度,感覺成效還不錯,直到小彤不自覺將自己身上的死亡散發出來。
所以,她帶小彤到達此處,希望小彤能明白她的心意。
將自己的過去說完後,小彤沉默不語,這讓女孩有些灰心,不過她沒有放棄,她開始教小彤如何辨認冬季星空,從巨大的五邊形御夫座開始,再來是獵戶座、大犬座、金牛座與雙子座,但不管是哪顆明亮的星星,上面都沒住著姐姐。
她還教小彤使用望遠鏡,對方始終沒什麼興趣的模樣,好像對目前的日子已經死心了,時間緩慢流逝,超過一點後,她們進入帳棚內睡覺,各自鑽入睡袋裡,女孩知道她的行為已經干擾小彤的日常生活,但小彤一直沒特別的反應,這讓她很擔心。
果然,沒辦法打動她的內心,女孩睡不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小彤第一次與她攀談的記憶。
「晚安。」那時候,先開口的是小彤。
「妳好,那個……」反而是她有點不知所措。
「呃,我只是想說,末班車每次都剩我和妳,妳似乎還是學生,這麼晚是要補習嗎?很辛苦呢。」
「不是,我是在末班車徘徊的幽靈。」說完還扮了個鬼臉,就此開啟兩女交談的契機。
我是在末班車徘徊的幽靈。
要讓虛幻的幽靈得以消滅,就要找到明日的光亮,女孩終於找到真正的問題,姐姐和小彤沒找到的,因為她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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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特別的環境中,小彤做了一個噩夢,小陽台上的花盆不知在何時,埋下了種子,植物緩慢但毫不猶疑地成長,化為藤蔓在房內蔓延,絞住在床上躺著的、赤裸的小彤,小彤奮力吶喊著,門外似乎有人吱吱喳喳討論什麼,像市場中買賣的語調。她失去視覺,一回神已坐在那輛末班車上。
「我找不到歸處。」
夢中的女孩失去雙眼,本該嬌小可愛的她也像醜陋的藤蔓,變形並纏繞住她,吐出猶如蛇的舌頭,濕潤貼在她耳上。
「小彤,妳不會得到愛。」
騙人,騙人──小彤哭得泣不成聲,她討厭被否定、她一生得到很多否定了,前男友否定他們的感情、父母否定她有向上就讀的能力,沒有人願意給她一個肯定。
「姐姐!」
當小彤醒來後,才知道那是一場夢,一旁的女孩正一臉擔憂看著她,女孩捧住小彤的臉頰,額頭相互碰撞。
「沒事了,我想帶妳去看一個東西。」
女孩和精神不佳的小彤踏出帳篷,確認方位後,她要小彤就站著等待,好久好久,等到山頭上那片天空由暗藍轉成魚肚白,等到初露的太陽光芒閃耀,晨曦將晦暗徹底洗淨的那一刻。
一切竟在不言中,小彤明白女孩的苦思,她不知道怎麼表達內心的感動,有多久沒好好散個步、看著大自然反省自己呢?那或許才是她在山村定居的原意,她轉身想向這陌生的女孩道謝。
卻發現女孩不見了,小彤一時變得心慌,難不成女孩真是她的幻覺?其實──她只是跑到後頭去,將手放在那台天文望遠鏡上,眉頭皺在一起,面露困擾。
「妳能來幫我拆望遠鏡嗎?」對上小彤的目光,朝她露出一個微笑。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日出,以前的姐姐只想在黑暗中生活,她沒有朋友、只有我這個妹妹。現在,姐姐已經走了,我跟姐姐擁有的這片夜空太過遼闊,或許該放手了。」
放手吧。小彤點頭,走到女孩旁邊,開始幫她收拾起過往的這些事物。望著乖巧又聰明的女孩,她還真希望有這樣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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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小陽台上的花盆疊在一起,再把這些花盆全丟進垃圾袋裡。
房間門前,其他東西都已經收好,變成一包又一包的行李,她決定搬回都市裡居住,從今以後,不會再搭末班車、過著不知所云的生活了。
那女孩也是,沒有需要再進行的儀式,那就讓幽靈永遠在那輛車上沉睡吧,不要讓其甦醒。
離開前,小彤習慣性往窗外看出去,寧靜的山頭上,幾片白雲悠悠飄動著。
以後買一盆小巧可愛的仙人掌,放在陽台邊好了。她已不渴望成為萬眾矚目的花朵,但是,她能將身體溫柔包裹在刺的外衣下,珍惜自己的存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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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廢話:
今年第一篇短篇總算寫出來了ˊ_>ˋ
(雖然再來又是段考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