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始-
日落黃昏，純白的病房被傾斜的日照，暈染得一片澄紅。顏色相當的豔，卻有股孤寂的氛圍。
微涼的秋意，從展開的窗口溜了進來，將同樣純白的落地窗簾吹拂起，擺動不已。
這是個簡單的單人病房，在床頭旁的置物櫃上，有個素色的白瓷花瓶，但沒有鮮花，被棄置於一旁，則原本床旁的皮製圓形椅子放置於牆角，被覆上層薄薄塵埃，這都因為很久沒人來探訪了。
最後只剩下我身下的鐵架單人床與單薄的被子，並無其他的家俱。
這純白空蕩的房間，彷彿是一座監獄。
我嘴角勾勒起一抹極淡的笑意，帶點苦澀。也說不上是難過，那種滿腹未能吐露的心情，卻在能開口言語的瞬間梗咽。
──還有多久我才能離開這裡。我暗忖，眼角落下一道陰影。
用左手握著自己那無血色近乎透明的右手臂，但使不上力，也無法緊握，一下兒就滑了開來，鬆手。
肌帶型肌萎縮症，是指四肢和肩、臂之肌肉會隨著年歲增長而日漸萎縮，儘管醫學發達至今，這種肌病已經找到原因，但卻沒有方法能夠治療。
──但如果夠離開……我想去哪裡呢？
嘴角又微乎其微的上揚，思緒在奔跑，跳脫到外面的世界。不管是聲光十色的污濁城市；還是一望無際草原，有人類吵雜的交談聲；有老虎威嚇的怒吼聲。都在我腦海裡一幕幕放送。
──嘛，好想去看看喔。渴望的雙眼向著窗外，帶著一股難掩的悸動，看著天邊的澄紅逐漸消失在地平面。
§
是夜。
睜開雙眼，發現四周圍是一片蓊鬱，再遠眺一點，是高低起伏的山壑。腳邊除了青綠的植披，還有一道小小的清淺水流，流淌出一條不知道通往那裡的道路。
即使是夜晚，月色光暈也讓人不覺得昏暗陰沈，反而有種空靈萬物的寂靜之感。
茫然的望著四圍，舉步猶移得不知該往前還是退後才好，就這麼置身於這陌生之地。
一個念頭驅使我沿著水流行走，心裡卻沒有什麼害怕怯弱，也不擔心會走去那裡，更不存在迷路之類的心態。
因為有股安心的熟悉感，讓我沒能有任何懷疑的向前。
-森林-
我走出了林間，行在青翠草地上，強烈地颳風吹著我幾乎站不住腳，我只好繃著身子，盡力穩住自己。
舉起了右手撥開額前的劉海，想看清楚前方，卻突然被一陣白芒刺得無法睜開眼睛。
雪芒。
狼狽的只好匆忙轉過身，揉了揉眼皮，回望森林。
整整一片茂密蒼綠的樹林，是細長針狀的針葉林組成，頂端的枝葉上頭還覆蓋著一片厚厚的白靄，那是走在林間注意不到的。
對視了一眼，莫名的異樣感由然生起，這裡的景色與記憶深處中某張畫面重疊在一塊。
令人想起曾經翻閱過的一張張美麗色彩的世界圖鑑，我特偏愛歷史上亞洲大陸的西伯利亞高原，那世界上最廣闊最茂密的泰加森林，生命力旺盛蒼翠，是現在環境被摧毀殆盡所找不到的。
──……但這不對阿。我不曾離開過醫院，怎麼可能去過那麼遙遠的地方。更何況那裡也早就不是圖鑑上美麗的照片了。
──為什麼我會認為這裡是泰加森林？
一陣錯亂得思考，在腦海裡投下了不解的問號。雙眼注入了疑惑，使原本的晶亮清明變得混濁迷濛。
我仔細搜尋了腦海裡所有的記憶，試圖解開這個疑問，卻發現到我連為何自己身在此處都無法解釋。
──從什麼時候到這裡的？怎麼來的？醫院沒有人發現嗎？
──難道……我被拋棄在這？
身上穿著的是院內病人所穿的白衣，那也只能證明，在來到這裡之前，我確確實實是待在醫院。
我陷入無限輪迴的思緒中，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應該知道些什麼。
因為那個確信的熟悉感，讓我對身在這裡，不知如何是好，都沒有任何慌張或是害怕的情緒。
深鎖著眉頭，唇瓣含著指甲，不斷猜想。
我在崖邊來回踱步，毫無頭緒的我最後不得不放下思考，注視了一會壯麗的森林後，我反身走向崖邊，卻愕然發現……
在漆黑深不見底的山崖對面，竟是白紙般的空白，十分突兀。
我張大了眼睛嘴合不攏，五官因為驚嚇而扭曲，待心跳冷靜一點了之後，我看看自己的腳下，仍舊是青草與扎實的泥土地，我剁了剁腳步，踏實的感覺騙不了自己。
──所以，我還活著。
將右手貼上我的左胸口，溫熱的觸感跟規律的脈動，不容許質疑。
──現在，也只好到處看看吧。
正當我在考慮是否要走回林中，繼續邁向不知名的路途的時候，我偶然抬頭，發現滿天的星斗。
──好美！
掩不住一臉的驚嘆，試圖伸手向天空抓取，彷彿抓到了星星一樣揮動手臂。
──等等，那是……？
正當我心裡還在讚嘆星星的明媚時，疑惑從我腦袋中竄出。
那三顆最耀眼明亮的織女、牛郎、天津四，會組成的夏季大三角，是盛夏夜晚特有的星圖，但什麼時候在正中間多出了第四顆星。
那顆不該存在的第四顆星。
我猛然一震，恍然大悟的察覺為什麼會感覺熟悉了。
那顆星，突然爆出一陣強烈的光芒，逐漸往我身處的森林隕落……在我眼前的不遠處沒入了林中。
那顆亮星，名為北十字，是眾神宙斯下最年幼的孩童，化身成天鵝，將落在北方森林的湖畔，展開一連串的故事。
因為這裡，曾經是我筆下的童話世界。
-無言-
我已經好久沒動筆寫故事了。
每個人的童年，總是笑著希望有天能夠去冒險，心懷著遙不可及的偉大夢想，侃侃而談。
但這都會在年歲的增長中逐漸瓦解、消失。
因為那一切都是虛妄。
而我所想要的，就僅僅只是離開醫院，在陽光下奮力的奔跑，感受活著的價值。
──……是阿，我想離開那監禁我的牢籠！
這強烈的願望一直埋藏在我心中，我要一天又一天過去而感到絕望，但事實卻仍舊很殘忍。
眼看著生命一點一滴的流逝，體力也跟著孱弱下去。
不肯屈服跟心酸，只能爛在肚腹裡，沒有任何出口能夠宣洩。
然而寫故事，變成一種譏諷。又變成一根刺，穿透了無法離開醫院的我，很難堪。我給了那個故事一個幸福快樂的結局，同時也深刻的了解根本沒有所謂的幸福快樂，最起碼，我沒有。
我雙手握住自己的頸子，用力到幾乎都掐出了紫紅色的手印，竭力嘶吼，全身都止不住的顫慄發抖起來，我拱起了身子似痙攣抽蓄，扭曲成不自然的模樣。
但我只能啞著發出『咿咿呀呀』的狀聲詞。如果受傷很痛，我連叫出疼痛都不會。
喉嚨彷彿燒灼的很厲害，又像是石頭哽咽在其中。不論我多努力，仍舊發不出任何聲響。因為我不會，無聲世界中的我，無法學會所謂的言語。
──無法聽無法說，身體又衰敗成這樣，還能做些什麼？
冰冷濕潤的感覺自我臉頰滑下，無力跟絕望攀上我的臉龐，眉間盡是難以言喻的苦楚。
撐起再多良好的自我感覺，告訴自己再多沒關係，臉上的笑容再大都不真誠。
──真是諷刺呀。
我眼前上演的故事，天鵝在森林湖畔遇見了並獲得吟遊詩人的幫助，經歷過重重冒險之後，解救了公主，而後在妖精女王的魔法下成為了人，與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童話的結局都是幸福快樂的，那我呢？
晶瑩的淚珠讓我自己品嚐到了苦澀滋味。
『想脫離那樣的苦痛嘛？』
突然，這溫潤安穩好聽的聲音，好似從我腦海裡響起。
-生命-
──這、這是……聲音？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顫抖著身子。
猛然抬起了頭，左顧右盼，臉上充斥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心臟如脫韁的野馬鼓動跳著到疼痛。
──我、我也能聽得到嘛？咬著唇不停的轉動眼珠，糾結的表情洩漏了我的不安跟膽怯的心情，心情參半了慌恐不安的狂喜，但這讓我像是抓住了一絲希望。
「呀咿……」我張著嘴，右手輕握著咽喉。
──……拜託。我渴求的靈魂如此沈痛的向天祈求。
『很抱歉，不能。』這嗓音感覺稍微壓低了點，原本帶點遲疑，不過還是直接的不留餘地回應給我。
我有點驚訝，但更多的是失望，逐漸擴散潰爛。
抿了抿嘴，似有不甘，我沈下肩膀，臉色蒼白如紙，接受了那個早已知道的事實，嚥下了口氣，又呼出。
眼睛如同壞掉的水龍頭流淚流個不停了，止不住。
我閉起了雙眼，試圖停下從我眼框溢出的淚水，我的表情從悲慟到難過，難過到釋然，最後是面無表情，僅剩臉頰上的淚痕，還提醒著我，剛才的情緒有多麼不理智。
在恢復平靜之後，我在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自嘲了一下。
然後我抬起了右手，輕輕的做出個握拳的動作又放開，像是做好了心理準備。
──你是誰？我在心裡這樣問。
原本的森林與黑夜，突然像是快速倒帶般流逝過去。景物從剛才白紙的分界處，開始逐漸變淡變得稀薄起來，先是褪去了色彩，變成了黑白舊照，然後瓦解了形狀，像是黏土一樣，團結成一塊又一塊。
那些黏土逐漸變得深黑，然後溶解。
像是墨水，匯集成一窪，最後慢慢的……彷彿被白紙吞嚥進去：『咕嚕……』
不復存在。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切發生。
『別怕，不會有事的。』那道聲音又響起了，可是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這才發現到了，這並不是什麼聲音。
是出現在我腦海裡的一串字串，刺激著我的神經騙過了我，讓我以為這就是人說話的聲音。
──什麼意思？我閉上眼，疑惑、恐懼、帶點興奮，可同時又有點害怕，不去看周圍刺眼的白色，怕洩漏了我動盪不安的情緒。
『因為……是妳，賦予了這世界生命的。』
-創世-
我眨了眨眼眸，恍惚地面容寫滿迷惑不解的神情。
『簡單來說，就是妳寫了這個故事，而這個故事中的世界因為你創作造就了它，有了生命。』
『就像母親懷胎十個月生下了孩童一樣。』
──……阿？那你是？
「我是約書亞，別稱以羅欣(註1)，世上的人又稱我為巴拉(註2)。」
註1：希伯來文繙出來是信實的大能者。
註2：希伯來文繙出來是bara從無生出有來。
──呃……你說的我不明白耶。不知作何反應，掌心的手汗停不下來，冰涼的感覺直湧上我的手臂到大腦。
真想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錯聽，但隨即打住，這並不是聽到的聲音，因此應該懷疑的是的腦袋才對。
『人類是很特別的生物，你們是以神為模型所造出的。』約書亞說話的字串又出現在我腦海，像是洗腦又像是催眠。
『所以你們的創作是有神部分能力的，妳的能力則是賦予故事生命，進而創造出心靈的世界。』一串字串在出現後說完又消失，有如拼圖弄亂再拼湊。
感覺好像是很簡單的平鋪陳述什麼普通的事實，而我接收到的資訊卻很混亂且爆炸性。
──……所以是我能創造這樣美麗的世界的意思嗎？
用手撥了撥前額的髮絲，略為沉吟思考之後，我承認我還是搞不太懂。不過眼看自己當初筆下的世界，如此真實到連自己都毫不懷疑這是虛構的。
『不是虛構的喔。』約書亞的字串拼湊閃爍又出現在腦海。
我像是啞了般愕然，連天邊劃過的流星，殞落乍現的光耀都沒能注意到。像是被窺伺的感覺爬滿了我的全身，被透視的不快令我繃緊了心神。只好築起一道心牆，深深的警戒對方。
我沒有搭腔，所以只剩一片沉默。
『我無意冒犯。』
──喔，是嗎。
如果對方是個崇高的存在，但連所謂尊重都不復存在的話，就如我若只被當作螻蟻，又何需聽從即將捏死我的人類。
-白紙-
我試圖放空自己，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來抵禦對方。
對方可能直接讀取我心中的聲音、想法，這麼做也不知道有沒有效用。但我是倔強多不服輸的人類，絕不甘於乖乖服從。
緊緊閉上雙眼，我不去想處境對自己有多麼不利，不讓自己惶恐。這純白如紙張般的地方，也許是約書亞拘禁我的空間。
渺小的人類還是會掙扎的。漸漸地我臉上表情轉為一片安詳，原本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繁亂的心緒也逐漸收攏沉澱。
有種奇妙的感覺觸及我的神經，那是種很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就像是有活著的生物在你旁邊呼吸，能接觸到它呼吸的氣息，鼓漲心跳的脈動，鮮明到不能忽視。
──難道我旁邊有什麼活著的東西嗎？
而且約書亞的奇妙聲音，不再向我腦海裡出聲浮現字串了。
此刻，時間的流逝沒有辦法判別，因為這裡不具備能夠表現時間的事物。更何況，在處於這種過度沉重的靜謐之下，不會知道過了多久了。
我沒有鬆懈警戒，卻緩緩地睜開眼……
眼前依舊是一片白色，卻有著那麼點不同的感覺。就好像眼前白色離我靠近了一點……
舉步在原地自轉了一圈，用視線掃了四周圍，從我腳下至我頭頂，皆是白色，但這個白色不是由光暈產生的，而是一種紙張，團團包圍住我。需要很仔細去看，才發現到這些紙張的紋路。
我屈膝蹲下身子，一手抱膝一隻手掌就平放在地上去摸、去感覺，觸感非常細緻有如鵝毛，很像是宣紙那類的紙，有一點絨毛很柔順、好摸。
──當初就是這個白紙把溶化開來的景物吃掉！真是不可思議。
我的手還觸及在地上的紙，沒想到我會感受到一陣短暫的起伏，像是呼吸。
──難道這白紙……是活的？所以我剛才感受到的是……白紙。
──是妳，賦予了這世界生命。一想到約書亞那令人難以釋懷的聲音跟字串，就感到背脊惡寒。
──可是當初的我，在創作那篇童話的時候沒有寫出這樣的故事呀？
在我還來不及轉換思考的時候，我原本身處的白紙舒展了開來，從我頭上分開白色，眼睛突然觸及正常的世界中的色彩變得不是很習慣，有點刺眼。
我微微瞇細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一點。才發現，我落在城堡內一間華美的房間。依照我當時寫作的記憶，應該是公主的寢室。
那將我放出來的白紙，在房間的一角漸漸的縮小……最後好像俏皮的對我眨了眨眼眸，然後消失不見。
這讓我對這所謂的生命，感覺可愛了起來。
-燦爛-
金燦輝皇的壁飾刻畫了這整座房間，但與其說只是房間，對只擁有那間狹小病房的我來說，這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城堡了。
抬頭仰望，會發現頭頂上巨大水晶吊燈，不停的閃爍出令人目眩的七彩色，迷濛絢爛。
在我視線裡盡是各樣華美的飾物，或金銀或寶石，被隨意置於桌上或地毯上，每樣都閃閃發光，整間房間有種中世紀歐洲貴族風情的味道，讓人不小心誤闖進來的錯覺。緞面的巨大粉色床榻，鬆軟的鵝毛被子滾著繡滿精緻花紋的緞帶，金屬製的鐵架上則掛有公主必備浪漫的粉色床罩，一整個用夢幻也難以形容。
我帶著驚奇、玩味的心情在把玩、觀察這些東西，心裡頭早把白紙跟那個約書亞給丟了。
睜大了眼，貪婪的看著這些只能想像而從未看過的事物，這一切都新奇到不可思議。
這時，床旁的梳妝桌上擺放著一只木盒吸引住我的目光。樸實無光的外表，僅僅只有黃銅鑲邊，它跟這夢幻的氛圍格格不入，好像不該出現在這。目不轉睛盯著木盒，令人無法抗拒，並不由自主被蠱惑般舉步走向梳妝桌旁。
踏在地毯上的腳步聲都被吸收掉了，更遑論我聽不到，但我想我那失去控制的心跳一定像每一腳步踏在心間那樣深刻鮮明。
『噗通、噗通、噗通……』
靠近到伸手可以碰到木盒的時候，吞嚥了口口水，顫顫地伸出了雙手，很輕易的將那盒子打開。裡頭是藍色絨毛布料的內襯，上面擺放了樣式簡單的水晶頭冠，頭冠中間鑲上了一小塊紅寶石，雖然很迷人，但並不特別。
若我自己看得到自己的表情，一定不難察覺失望；真的很覺得奇怪，剛才那種心臟揪緊的感覺是為了什麼？
雙手拿起頭冠，就近仔細的打量，看著看著，唇邊逐漸湧起了笑意，盯著，就這麼思緒落入了潮水。
想當初離現在早已事隔多年，那時我會寫下那篇童話，是為隔壁有個小小可人的訪客。
而這只古拙的頭冠正是他歪斜筆下的力作。
那個擁有燦爛如同艷陽下的向日葵那般的笑容，笑瞇的雙眼是那樣的靈動受人喜愛。
那個喜愛洋娃娃，喜愛亮晶晶的東西，喜愛公主，喜愛人說童話給他的聽勝過點心小傢伙。
是在我心底灑下和煦陽光的男孩。
-男孩-
這個故事，這個華美的宮殿，有美麗的公主，跟璀璨的飾物，都是那男孩滔滔不絕形容給我聽的。
現在想起，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我的病房裡沒有日曆，也不需要所謂的時鐘。因為我度日不過是為了揮霍時間等待死亡。
不需要，只有在用餐的時候，發覺護士小姐或醫生走了進來，才會知道又是中午或晚上到來。
日子就更不用說了，或許我還能從護士跟醫生的互動中察覺情人節或過年，其他的也無關於我，不重要。
就連我自己的生日，也不過就是病例上短暫被帶過的一行。
──知道是那一天，又如何呢。
那個男孩在我某一次醫療檢查中碰巧眼神交會到，他注意到我，睜大著眼朣跟那長長的睫毛望著我，一雙圓滾滾靈動的眼睛好像會說話。沒想到他會靠近我，在我面前張嘴開合，欲說話，我一臉疑惑，只好搖搖頭表示聽不到。
他眼神中有一閃而過的訝異，我拿起筆來遞給他，而他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妳在這裡很久了嗎？」
字跡顯得稚氣了些，不難看出模仿大人的筆畫卻微抖的扭曲。
我搖搖頭，發現他呆滯的神情，換我動筆寫下：「我不知道。」
寫完這句話，有段時間他沒有反應動作，正當我覺得疑惑抬起頭看他，沒想到他竟然哭了，粉嫩如同蘋果紅撲撲的臉頰上掛著淚珠，一顆一顆跟珍珠一樣，晶亮、溫熱。我不知如何是好，慌張的四處張望，想試著理解為什麼卻仍就不明白。
沒有人對我表示過這樣的情緒，我手足無措的不知四肢往那擺，我只好拉著他的衣袖讓他坐在我的床邊，拍拍他的肩膀，另外在筆記本上寫下：「不要難過。」
沒想到他看了之後更不消停，毫無掩飾的嚎啕大哭了起來，眼睛都哭紅了，我覺得好心疼。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除了醫生跟護士以外的人。
這也是我第一次想要為人努力的做些什麼，所以我盡力的做出曾在醫生或護士臉上看過的表情，一個笑容。
因為醫生跟護士開心的時候，都會這樣笑。
沒有鏡子，不知道我是不是笑起來很難看，男孩竟然在抬頭看到我的表情後呆掉了。
臉頰上突然湧起滾燙的熱度，變得一片通紅，想逃開他的目光。
畢竟與醫生與護士外的人接觸是件難得的事。但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瞧。
但須臾之後，我也忍不住好奇的回望他，想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在我回頭看向他的時候，他卻露出了一張令我無法移開視線的表情。我慢慢睜大了眼睛，嘴唇微開，臉上有難掩的訝異跟羨幕。
他上翹的嘴角勾勒出美好的形狀，小小圓圓的貝齒爭先恐後的露面，微瞇的雙眼中閃爍著黑色的瞳仁還混合了淚水的晶亮，心底有一種被照亮的感覺，如同向日葵向陽綻放，溫暖和煦令人醉心不已。
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襯著男孩臉上珠的笑靨，像是直接敲開了我的心房，打破了我所有的自我欺騙。
我從我自己的世界，窺見了一眼外面美好的風景。
從他那個笑容，得到了希望與救贖，得到了笑容跟哭泣的能力。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心頭一酸，禁不住所有原本壓抑的情緒，跟著那個男孩笑了，也哭了。
原來一個人的寂寞，是當兩個人相遇才會知道。
-侍女-
倏忽，房門被打開發出一聲極長『嘰嘎』的聲響。聽不到也注意不到，繼續恍然未知陷在回憶裡。
外頭的人群發現房內陌生的女孩，每個人臉上都浮現訝異的表情，然後是驚恐，交頭接耳的討論了起來。
她們身上都整齊穿著城堡內侍女的衣服，深色的混紡織布所製成的長裙，袖子是鼓脹起來的燈籠袖，領口部份是整排扣子滾荷葉邊，再加上潔白無一絲塵埃的圍裙。
手腕收緊的袖口部份還特別在邊緣刺上了家族的徽飾，整體感覺給人莊重不馬虎，可見這家族有錢有勢的程度，不容小覷。
有的侍女面帶驚恐、有的侍女沒進入狀況無端猜測、有的侍女緘默不語。這都因為昨晚即將來到的鄰國公主據說在半路上被抓走，城堡內的眾人都驚慌不已，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該打聽情報的去了；該救公主的王子也選出來了，大家都各司其職，無不為此事擔憂。
「公主回來了？」其中一位短髮的侍女，指著房內的我說。
「她沒有被森林裡的惡魔抓走嗎？」
「怎麼可能？」
侍女們議論紛紛，各說各話。
我放下手中的頭冠，慢慢沉澱剛才的思緒。
那男孩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一朵外頭花圃裡的白色小花，跟那依舊令我動容的大大笑容，真誠的目光無一絲矯情，他跟我勾了勾小指頭，在我的筆記本上留下誓言：「我一定會再來看妳的。」
一天、兩天、三天……或許還曾有期待，都被時間的推移澆熄。
其實我也大概知道為什麼，只是不願意相信。年幼的孩子不可能有太多的機會離開父母的身邊，尤其是到離家裡這麼遠的醫院來。
男孩不會再來了，不該期待。
不過，在那時我也只是十歲大的小女孩，在夜裡掉淚哭濕了一整顆枕頭，才振作起來。
我把那個男孩說給我的每句話，每筆稚氣的色彩，都揮灑在筆記本上，那是我第一個故事，也是我夢的起頭。
緩緩的閉上眼，讓回憶收好，放在心底的櫃子。就在我轉過身來之際……
「她是冒牌貨吧，妳們看看她那身破舊的衣服，根本不像個公主！」只見微捲的長長髮絲在我眼前飛舞，讓我一時間看不清她的面貌，我圓睜的眼，睜得很大很大，但也不能讓我更看清楚什麼，我只能僵在那裡，因為驚嚇無法動彈。
長長的裙襬揚起然後用一種優雅的弧度落下，隱約還看得到白色帶點透明感的蕾絲，配上黑色的高跟鞋襯出小腿穠纖合度的曲線。
須臾，我終於仔細看清楚，那一張怒容下的驚人美貌。
竟然像極了每天罵我不好好吃飯的護士姊姊。她是如此的豔麗、如此的明媚火辣。
我想起過往的慘痛回憶……小腿還不由自主打顫了起來。
-護士-
「妳是誰！？」
「說！為什麼會出現在公主的房裡？」雖然穿著女僕娤，但在我眼裡根本無法將她跟我認識的護士姊姊作區別，她厲聲威嚇有如帶刺的玫瑰，生命力旺盛的明眸似有著烈烈火光，一開口便瞬間掌握週遭的氛圍，將所有的目光匯聚，指向我。
看她咬牙切齒的質問模樣，開合的唇瓣動得太快，讓我來不及讀唇，可是沒關係，因為大腦早已更快速得詮釋出意思。
此時，我不知該做何反應，手足無措。牙齒跟牙齒輕微的碰撞，連帶牽動著全身也顫抖起來，此情此景，我很想開口解釋，卻無能為力。
這跟那段回憶重疊在我眼前。
那天中午廚房的阿姨大概休假忘記請人收回碗盤，日落時分，每日體檢時間到了，護士姊姊打開門，走了進來幫我打抗生素，發現了桌上絲毫沒動過的飯菜，連筷子都未稍微移動一分。
護士姊姊嘎然停下動作，與我對峙著，空氣逐漸凝重了起來，令人難受。
她對我來說不過是個很細心，動作很溫柔，笑容如同春天的陽光綻放的護士姊姊，不過因為她每次來我都必須接受一段難熬的檢驗跟醫療，所以我總是沒有太多的表情，對她也沒有太好的情緒，甚至是沒有更多的印象。
面對那些例行公事，我早已麻木不仁。
她咬著下唇，表情似乎在容忍著什麼，五官都皺在一起，臉頰的部分浮現淡紅的色澤，須臾，她抬起頭直直的盯著我看，我像赤裸裸的攤在她眼前，毫無隱藏。
她接下來的動作，令我睜大了眼，她迅速抽出紀錄板上的塑膠尺，另一手則抓住我的手，翻過來鞭打掌心，留下一道火紅的痕跡，熱辣的燙在心間。
我知道，從眼睛流下來的液體是叫做眼淚，是疼痛跟難過的時候才會掉下來。但我看著護士姊姊邊打著我邊掉淚，這我就不明白了。
「姊姊也會痛嗎？」那時我在筆記本上留下這句問號，因為眼看著護士姊姊的眼淚給我一種莫名的酸楚，擴散在胸口，鬱鬱的幾乎令人窒息，好難受，我好討厭這種感覺呀。
護士姊姊看了我的筆記本後，對我怒目而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不害怕這種眼神，我怕得是怒氣下更複雜的情感，那是我不懂，但卻會讓心痛得可怕的情緒。
這真的太奇怪了，可我的疑惑沒有解答的可能，於是我只好用力的別過頭避開她的注視。
吞嚥了口口水，感到身後能刺穿人的尖銳目光，正在不斷的加熱溫度。我不由自主的打顫起來，沒膽子回過頭去瞧個究竟。
──是還在生氣嗎？對了……可能是因為飯一口都沒吃。我猜想。
──可是反正遲早會死掉呀，還浪費那些食物幹麻？
我的眉間皺在一起呈川字型，手指攪著被褥捏起來扭轉又放開，然後撫平後繼續重覆動作。
好像過了好久好久，久到世界都忘記時間會走動，就在此刻，我身後有股重量推向我，過度虛弱的身子勉強撐住，且似有雨悄然落下，不小心滴落在我身上，從衣服透過來濕濕的觸感。
檸檬汁什麼時候被擠到眼睛裡，還順勢流到了鼻腔，這讓我克制不住自己，也慢慢從眼框凝聚淚水。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放棄我自己……
這是我無聲的嘆息想說的。
-傻瓜-
「傻瓜！」
護士姊姊在她手上的紀錄板上，用紙邊空白處寫下這兩個字，遞給我看。我睜大還掛著淚的眼睛，微微偏著腦袋瓜，傳遞疑惑。
雖然護士姊姊的眼眸還紅通未消，但看到我是這種表情，立刻一洗原本的愁容，我似乎能看到她頭上蒸騰出白煙裊裊，動作非常迅雷不及掩耳搶過筆記本，奮力的疾筆振書起來，力透紙背。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妳這大傻瓜！！」
她將筆記本幾乎壓到我的臉上，示意我看懂她的怒氣。但這衝擊來的太快，我整個腦袋昏沈無法處理分析原因。
有口難言來形容我實在是太貼切了！我苦著臉，像是一口氣喝下了三年份的苦瓜汁，都能把苦瓜上的扭曲纹路學了個十成十，表情糾結在一起。
頃刻，護士姊姊斜瞪了我一眼，原本粉桃色的眼妝應該是都哭掉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跡，卻使整張臉龐更清麗，活脫脫美人胚子一枚。
大概是看我咬著下唇，幾乎快要滲出血來的苦惱模樣，讓她心軟了吧。護士姊姊輕嘆了口氣，向我伸手過來，我以為她還要打我，戰戰兢兢緊閉上眼等待疼痛到來。
一會兒，我疑惑的睜開眼。
落下的重量在我頭上，沒想到她會輕柔摸著我的頭，我感受到她輕輕順著髮絲，眼神帶有一絲憐惜。我沒意料到她的動作，然後身體僵住，剛好被她順勢抱了個滿懷。
擁抱，能夠釋放親情中最偉大的正向力量，可以驅除負面的情緒，非常不可思議但卻又有功效。
其實人與人都需要肌膚之親的安慰，尤其是病痛情緒低落的時候。
疾病，不論是身理還心理，都會讓一個人感到非常寂寞，那種孤單幾乎會壓垮人到無法振作起來。
安慰是必要的。可我咬牙到牙齦酸痛，自尊也不肯低頭承認些什麼。
──明明這一天之前……我們明明只是護士跟病人的關係，沒有血緣，也不是朋友，什麼都不是，彼此只是陌生人阿。
但，好像有什麼在我心中溶化了開來，浮出表面。原本的矜持也軟了下，脆弱表露無遺在臉上，人見猶憐。
我那毫無血色的蒼白肌膚，單薄的唇，幾乎前胸貼後背的乾瘦身軀，虛軟輕顫著，因為我全身的肌肉都隨著成長逐漸萎縮掉了，到現在，已經沒有力量能夠撐起我全身的重量。
──我只是每天都耗損著，等待著末日。
「妳會好起來的。」護士姊姊放開了我，這次是平靜的在筆記本上動筆寫著。
「醫生會把妳治好，相信我們，好嗎？」
──相信……要相信嗎？相信誰？
護士姊姊用袖子抹掉殘餘的顏色，扯開笑靨，不在乎自己是什麼樣子，只在乎我怎麼想。
看著那為我哭紅了眼，擁抱過我的護士姊姊，我愣在那讓大腦運作，一個念頭跑了出現，讓我覺得世界還不算太糟。這樣的人，是黑暗中的明燈，而我願意相信嗎？
不由自主的，很輕很輕到幾乎看不見，我點了下頭。
-靈魂-
──這次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失笑著想，自從那天之後，護士姊姊每天都死盯著我吃下每一口飯，頂著背後的刺人目光，我只好乖乖吃乾淨每一餐。
強壓下飯菜裡混合藥物的苦味跟抗生素的反胃感，咬咬牙，一會兒就過了。
偶爾我也會有厭倦或對自己失望的時候，面對那不容置疑的雙眼，知道了底下包含多少關切。
──我應該提起勇氣才對。
「恭喜你取回了信任的力量，哈。」約書亞的奇妙字串又對著我的大腦說話。
我冷哼了一聲，表情冷了一分，不甩約書亞，決定先解決眼前處境。
深呼吸一口氣，腦袋冷卻了下來，視線直直的與仕女也就是護士姊姊交錯，甚至隱約在其中閃爍火花。
舉步走向護士姊姊，目不轉睛。我清瘦的身子裹著純白寬大的袍子飄揚，慘白的臉蛋毫無表情，幾縷髮絲隨意得散著，欲墜的模樣似是抹幽魂。
「她怎麼不說話呀？」、「難道是鬼嗎？」、「好可怕喔……」仕女們圍在一旁嘰嘰喳喳的議論著。
有些較膽小的仕女已經自動退到門外，倉促慌張，這些女孩互相推擠的堆疊在一起，大大小小的靠在門旁經不住好奇的往裡頭觀望。
走到護士姊姊前一尺左右，我頓住停下。腳沒穿鞋，露出白生生的小腿跟纖瘦的腳，膚質很薄，所以白中還帶著又青又紅，兩臂隨意的擺下，乍看之下真有份出塵靈異的氣質。
一陣刮風吹開了我身後陽台的玻璃門扉，連帶吹熄了房內幾盞油燈的火苗，原本燈火通明霎那間變得晦暗不明。
「阿呀呀呀～！」、「是誰！推、推我……」、「哇呀！」尖聲叫喊在一陣起伏後消失匿跡。
護士姊姊身後的仕女們一下子跑得不見蹤影，沒人膽子夠肥留下來看戲。
只有護士姊姊依舊面不改色的與我直視，未稍動搖一分。
我心裡滴著冷汗，毫無下一步的準備，只是壯著膽子這樣做，嚇唬嚇唬人，能得到一對一局面，已是相當不可思議的收穫。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有隻手強勁的力量抓住我的右手臂將我整個人向後拉，因為我身子的分量輕，所以根本抵擋不住就往後傾倒。
我僵住身體，也咬牙穩住自己不驚慌。
事情的經過快到只要一眨眼就會錯過，但我專注定睛瞧，有如慢動作播放。
狼狽且受制於人，光保持身體平衡就非常吃力了，左腳腳踝被床角拐到，疼痛透過神經刺激著大腦。整個人被拖出了房間來到突出的欄杆陽台上，冷冽的空氣圍了過來，強烈的刮風隆隆作響，身體一陣筋孿不適。我硬是回頭要看是誰，卻在移轉視線的之時，被護士姊姊那雙眼睛攫住。
護士姊姊邁開步伐試圖攔住我，繁重的蕾絲長裙沒阻礙她的行動，奔跑踏地的鞋跟聲，清脆，仍就遲了一步。
我整個人騰空飛起，越過鐵製欄杆，毫無任何支撐，只有手臂那股力量沒有削弱繼續拉著，但我與護士姊姊依舊看著對方；似乎看穿了對方；也看得不是對方。
太過專著，對自己的處境與危險一點意識都沒有。
但逐漸下墜的感覺襲上全身，我的臉刷白了，同時察覺護士姊姊的眼裡，有著一絲搖動。
此時此刻，護士姊姊跟仕女不只是重疊，而是同樣一個人，同樣的靈魂，的的確確出現在這裡。
我圓睜了眼睛，察覺了。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
P.S.小部分修改一些東西，基本上都沒變.……有時間就會繼續寫。
《待續》
創作內容
【小說】筆世界.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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