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守夜人》第一次守夜-垂死的自由思想者

第一次守夜-垂死的自由思想者

午夜的鐘聲劃破寂靜；我將自己裹上行裝，手執長槍與號角，隨即步入屋外的黑暗，為了對抗邪靈，我第一次在胸口畫了十字，並吹響了報時的號角。

這不過是另一個光與暗交錯輪替，閃爍著怪異光芒的詭譎夜晚罷了，夜風席捲著暗雲，如巨獸般劃過天穹，而高掛的銀月陰晴不定，時隱時現。死亡般的寂靜主宰著街區，但頂上的風暴宛如惡魔般嘶吼不止。

我毫不在意這一切，對著自己孤獨的腳步回音泛著微笑。當被熟睡的人們包圍，我就好像一座詛咒之城的王，那是一片一切生靈全被惡魔給石化的絕望之地。亦或是壟罩著世界的瘟疫或洪災中唯一的生還者。

最後一個遐想令我不禁打顫，所幸的是我依然能看見城市上方孤寂的閣樓中搖曳著昏暗的火光。

我清楚知道是誰住在那...一個身敗名裂的詩人，他只有在所有債主熟睡時(除了繆斯)才著手創作。

我忍不住對著他長篇大論道:

"你這個四處晃蕩追尋的人啊...我認得你，因為我曾經也像你一樣。不過我因一次公平的交易而放棄了詩歌，但也因此換取到了生計，老實說在你習慣之後也並非沒有它的詩意存在。我曾經與你一樣，像個愛譏諷人的斯滕托爾，打斷對永生的幻夢，在夢裡你旋轉著、飛昇著，一遍又一遍，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時間和變化是無可避免的。我們皆在夜裡守望，可是在這些寒冷乏味的日子裡，你所浪費的時日是毫無價值的，多麼悲哀啊。而我的屈服至少能為自己帶來些許溫飽。當我像你一樣在夜晚寫著詩時，我和你一樣的飢腸轆轆且乏人問津、不受重視...我現在依然這麼做，但至少我為此能獲取金錢。噢，我親愛詩人朋友啊!在這個時代不管是誰想要尋求生存就千萬不能寫詩!如果你生而為了歌頌且無法棄之而活，那就像我一樣成為守夜人吧，他們會讓你在歌頌時不至於餓死。晚安了，我親愛的詩人兄弟。"

我再次仰望，瞥見他映照在牆上的影子。他一手撥弄著自己的頭髮，另一隻手上握著一張紙，他或許依舊在那張紙上一遍遍誦讀他的榮耀宣言吧。

我吹響我的號角，盡我最大的聲響向他報出此刻的時辰，而後繼續步上我的旅程。

等等!那兒有個躺著一位病人，他依舊醒著，如同那個詩人一樣作著狂熱的幻夢。

那個男人是個無可救藥的自由思考者，像伏爾泰一樣堅定的面對他生命最後的時光。我從百葉窗的裂縫中看見他，蒼白且靜謐，悄無聲息的凝視著虛空，很快他就將進入那個夢，那個永遠沉睡在無夢的長眠中了。生命的玫瑰已經告別了他的臉頰，但它們仍綻放在他身旁三位俊美的男孩臉上。最年輕的那個帶著幼稚的無知對著那蒼白的面孔發怒，因為它再也沒辦法像以往一般對著他綻露笑容了。另外兩個只是認真的杵在原地，他們還無法意識到死亡的存在，而死神已經暗自在他們充滿活力的年輕肉體中種下種子。

那男人年輕的妻子披頭散髮，裸露著她美麗的胸房，絕望地凝視著漆黑的深淵，不時機械式的擦拭從垂死的男人眉頭留下的汗水。

一個怒火中燒的牧師站在一旁，對著那自由思想者高舉十字架，企圖使他歸信。他嗔怒的描述著彼岸，言語如潮水般波濤洶湧—那不是新一天美麗的黎明，不是天使與綻放的花蕾，那是嗟怨之炎與地獄深淵，以及但丁的地獄中一切的恐懼根源，如同地獄布勒哲爾的災難畫那般。

皆是徒勞啊!垂死的男人依舊沉默、依舊堅定。他眼望著自己的生命之樹逐漸凋零，一片又一片，樹葉緩緩落下，而他卻鎮靜地令人打顫。他所感受到的只有死亡寒澈的外殼正直直逼近他即將停止的心臟。

晚風使腐敗的百葉窗嘎嘎作響，又如同迫臨的死靈般穿過我的髮梢。我不由骨寒毛豎；如同被奇蹟所治癒一般，那病懨懨的將死之人忽然以蓬勃有力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個角落，這眼神洩漏出的是一個全新且強烈的生機。這是將熄餘燼的重燃，也是死神步步逼近的預兆，它向瀕死之人的夜幕投出璀璨斑斕的輝光，片刻間，它照耀了那屬於信仰與詩歌、充滿著詩意的芳華世界—那是柯勒喬在聖夜中所勾勒出的兩道萬丈之光，將塵世與天堂交織歸一，化為一個神聖莊嚴的偉大主體。

臨終的男人堅定地否認一切更加崇高的事物，而他此刻引發了戲劇性的一幕。憤懣的牧師在絕望中將轟雷疾霆擲向那個男人的靈魂，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召喚出一幅熊熊烈焰繚繞燃燒的煉獄風景。可眼前的受害者只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在那瞬間，我認可了他的堅持，只有凡人這般的造物會恐懼毀滅，而那些永垂不朽的靈魂則可以自由地犧牲自我，就像那些印度的婦女投身於炙焰，以自焚獻祭自己。

此情景全被那牧師納入眼簾，隨後他便被癲狂給佔據，他明白了僅僅是描述地獄風景似乎一點用都沒有，現在他將以自身的血肉飾演惡魔一角，一個與他十分相襯的角色。他扮演得十分精湛，那是真正純粹而雄偉的惡魔氣派，遠勝那些淺薄的現代惡魔。

但這對一個病人來說實在太超過了。男人隨即別過頭去，望向床邊那三朵春日的薔薇。熾熱的愛最後一次在他的心中盪起火光。一抹紅暈猶如記憶般點亮他蒼白的雙頰。他讓孩子們到他的身邊，用盡力氣親吻他們，而後便將沉重的頭砸向他妻子聳立的胸上。"啊..."他緩慢而低沉的呼出最後一口氣，彷彿不是帶著苦痛，而是愉悅的，帶著愛意的死在愛人的懷抱中。

此時牧師依然沉浸於扮演撒旦，他衝著屍體的耳朵怒吼，堅信死者的聽覺還能維持一段時間，他以自己的名字發誓，惡魔不只會將罪人的靈魂帶走，連血肉也不會放過。

一陣咆哮後，他便破門而出衝上街道，我已陷入朦朧的幻覺中，誤以為他便是真正的惡魔。在他準備跑過時，我連忙提起我的長槍刺向他的胸膛。"見鬼去吧!"他哼了一聲怒斥道。我集中精神恢復理智，說道:"赦免我吧，尊貴的大人，我是一時被迷了心智，將您誤認為是惡魔了，因此我才會將戈茅對準您的心臟啊，這樣我才能保全我的小命，以免落入惡魔之爪。這次就請您原諒我吧。"

他氣沖沖地離開了。

說回房間中，那副情景比稍早更加平和了。美麗的妻子以雙臂懷抱著她所愛之人，彷彿他只是陷入沉睡一般，唯一的不同是他永遠都不會再醒來了。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愛人的生命已然消逝，還期待著這場酣睡的終點將會為他帶來全新的生命—這種高貴的想法在更高的層面來說並不完全錯誤。孩子們莊重的跪在床邊；只有最小的孩子正在嘗試喚醒他的父親，母親則默默的用溫柔的眼神安撫了他，一隻手輕撫在孩子帶著蓬鬆捲髮的頭上。

這是多麼令人動容的景象啊—我不忍看到她心中幻景的崩滅，因此便別過頭去。

我在窗邊低聲的哼唱著安魂曲，為聽覺殘留的雙耳驅逐牧師所嘔出的可憎惡言。樂曲是死者之友，是彼世第一縷甜美的音色，曲藝女神繆斯是慈悲神秘的姊妹，她將引導通往天堂的道路。

同樣的，雅各‧波墨陷入永恆的深寐，在彌留之際耳邊迴盪起了遙遠的樂音，那是除他以外，無人知曉的飄曳殘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