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乾隆四十五年、緣
九月，蔴園庄一眼望不到頭的相思木歷經花開花落，莢果垂枝，已見得是深秋時節了。
王芬盤算著給庄裡添置些布料，好抵禦冬寒，況且也確有要事得他親自到鹿仔港操持，便遣人備好牛車，這才出了正廳，便見那老長工的女兒喚著他的名、直朝著他奔跑過來。
「王芬叔叔！」
「唉！澄娘，跑慢點、慢點！」
自打王芬少時，曹允便在王家做這長工的活計，現已年逾五十，只因他老來得女，如今女兒也不過十歲、正當貪玩的時候，適才曹允彎身陪著女兒玩了一陣，忽然人便撒歡著跑遠了，他一時直不起腰來，只得在後頭喊著人當心。
那方，澄娘正撞到了王芬跟前，一張口，話語便絲毫不停，「王芬叔叔，您又要下山了嗎？這回也是去鹿仔港嗎？要去多久呀？」
「快些，四五日便回來了。最遲，大約七日罷。」
王芬見慣了這小姑娘在庄內上竄下跳，就是受了衝撞也絲毫不惱。他二十一歲時受鹿仔港富商賞識，聘作武術教頭，盡己之力守地方安寧，直至二年前父親病篤，他匆匆回庄繼承莊主之位，始終無暇顧及婚娶之事，是以獨身至今，不自覺地，竟將澄娘看作自家的般慣著了。
「澄娘這是也想去鹿仔港嗎？」
澄娘忙不迭搖頭。她是從未想過要離開這蔴園庄的，「其實是娘親昨夜和我說－－」
「澄娘，說過多少回了，要喊莊主！」
曹允總算是扶著腰趕了來，粗礪大掌責備似的胡亂揉了揉澄娘髮頂，倒是王芬渾然不在意地笑道：「曹伯，無妨的，讓澄娘將話說完吧。」
得王芬允准，澄娘重又抬起臉，一雙眼盛滿了靈動神采，「昨夜我纏著娘親好久，娘親才終於說了和爹爹是如何成親的，以前爹爹總不肯說！娘親說，那年她隨外祖父來到蔴園庄，瞧見爹爹一人在田地耕作……」
庄裡本無和澄娘一般年紀的孩子，王芬又待她十分親近，於是怎樣事也同王芬說起。王芬見小姑娘連說帶筆劃的，索性也蹲下身子聽她娓娓道來，可憐曹允聽得越發紅了臉，但莊主聽得專注，他又哪裡敢叫停呢！
「……我總覺得，莊主這回下山，也能和娘親當年在鹿仔港遇著爹爹那般，遇著一位有緣人呢！」
王芬和曹允再不曾料到澄娘末了會提上這麼一句，聞言皆是一愣，還是王芬先大笑起來，笑語間彷彿有半分信以為真的意味。
「這樣說來，若當真在鹿仔港碰上了有緣人，便是澄娘料事如神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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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緣之一字，向來是強求不得的。
王芬抬眼望了望天色，惟見日正當中－－待了兩日，一會兒用過中飯，是該啟程回返蔴園庄了。
澄娘那孩子，必然要十分失望吧？王芬如是想著，忽聞道旁隱有香氣飄散過來，竟令王芬胸中湧現些許熟悉之感，於是尋香進了家飯店，卻是空無一人，便喊道：「掌櫃的可在？」
「唉，這就來！」那應聲之人忙鑽了出灶房，一見來人，不住驚喜道：「大哥……果真是大哥嗎！」
「長文兄弟，許久不見了啊！」
此人本姓李，乃泉州人氏，原在鹿仔港街上支了攤子賣些吃食為生，尤其做得一手極好的麵線糊，王芬初次嘗到便十分喜愛，往後上街，也時常到他攤上，二人言談投機，如此便漸次熟識了。不料，長文因與人起了衝突，攤子給砸了不說，又遭誣陷偷人財物，險些被捉拿下獄，全賴王芬出面才擺平此事。不過一月餘，王芬得知父親病重，不及與長文作別便匆匆回了蔴園庄，此後都未能碰上一面，如今再見故人，怎能不教王芬歡喜非常？
二人敘舊幾句，李長文招呼著王芬落坐，笑道：「大哥，你且先坐坐、用點茶水，一會兒就讓大哥嘗嘗我的手藝！」又向灶房喊了聲，「知徹，快端茶水來！」
又見一人端了茶水出來，王芬看他相貌身量，不由微異：依他年歲，要來做小二的活計，看著委實太早。待人退回灶房，王芬方才問道：「那孩子多少歲了？」
「按他說的，如今正巧是十歲呢。」
李長文應道，又嘆了聲，「也是個可憐孩子！若不是父母兄弟全染上癆病死了，還給村裡人趕了出來，何必這樣小就出來討生活？」說到此處，他臉上卻是顯出一絲為難，「此前他還在旁的店裡待過，如今在這兒，也有一月餘了。只是，他年歲實在太小，若給官府查到了，咱們也不大好辦……」
便是說那孩子這回也再不能久待了。王芬望灶房看了看，澄娘的話言猶在耳，他默了默，終是說道：「長文兄弟，可能讓我同那孩子說些話？」
李長文一聽，自是忙不迭喚人出來。畢竟也是個做事伶俐的，又很是恭謹懂事，要他趕人，心中總覺過意不去，現下得王芬發話，往後大抵不必再輾轉各處了。正想著，人已走到近前，對著王芬恭敬道：「王莊主喚小的何事？」
聞言，王芬面上多了分興味，「方才長文兄弟－－你們掌櫃的不曾喊我名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小的在店裡常聽有人談論，說是王芬此人尚在鹿仔港任武術教頭時，盜匪都不敢來犯；後來回蔴園庄做了莊主，又帶著庄裡人殺退了一幫山匪，言詞之間，都是尊他一聲大哥的。小的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
一時間，澄娘歡快活潑的面容和眼前這孩子的穩重模樣紛繁雜亂，竟全混在一塊了－－分明是一般年歲啊。王芬心底已有了計較，又問：「你叫什麼？」
「小的姓呂，名知徹。」說到此，知徹眼底遲疑一瞬，才緩緩道：「……娘親說過，是盼我日後能知事透徹，方取了此名。」
聽他如此說罷，王芬目色漸漸和緩下來，起了身，將一隻大手搭在知徹瘦削的肩上，道出了將知徹的年少穩重破開一隙裂口的話語－－
「知徹啊，我瞧你與我有緣，便將你收作義子罷。」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