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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刃劍折,第六回,浮夢

懶神 | 2021-07-17 18:17:02 | 巴幣 6 | 人氣 108






  十六年前。
  男孩在黑暗中奔逃。
  那是個大宅院,重重石牆排列兩旁,無人點火的油燈隨著夜風搖晃,紙糊的外殼早已被風雨吹爛。男孩在一道道拱門跌跌撞撞,喘氣不止,他才五歲,長時間的逃跑早已耗盡體力,但現在必須逃,逃,逃到一個不會被殺掉的地方。
  石牆龜裂斑駁,磚地隙縫雜草叢生,荒廢已久。別說侍衛或僕人,連他一個邱家少爺都曾未踏足,但這是唯一能逃出邱府的道路。一道道迷宮在男孩面前拉伸、延展,他不知何去何從,只能往可能的出口埋頭猛鑽。
  穿過一道拱門,一座亭子,廣場,更多條路,然後男孩停下腳步。
  死路。
  他驚慌回頭,卻撞見三名黑服殺手。
  「找到了,是他們的次男!」
  「沒漏掉其他人吧?」
  「最後一個了。」
  男孩淚珠直落,往後一跑,卻撞上牆壁。「救命、救命啊!」他扒著牆哭喊,「爹、娘……娘!」
  黑衣人亮刀,緩緩走向男孩,「生在邱府算你命歹……」他舉刀,「你就去和你的爹娘團聚吧。」
  唰!
  男孩縮著身體,遲遲等不到降臨在身上的痛楚。回過頭來,才發現那三名歹徒已經倒在血泊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壯年男子,站在道路中間,手持黑紫色長鞭,鞭身沾染紅黑血漬。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男孩甚至不知道這名男子是好是壞,只能呆愣愣地望著對方。
  那人一步步走近,男孩嘗試後退,但被牆壁擋住。男子大手一攬,將他擁進懷裡。男孩這時才知道自己安全了,緊抓著對方衣襟,嚎啕大哭。
  「哎,真是……」男子一愣,「我可拿小孩沒轍啊。」
  他搔搔頭,接著伸手撫摸男孩的頭髮。
  這就是邱絕刃與王瑞祥相遇的過程。
  王瑞祥原先想找戶人家收養他,但附近居民聽說邱府被屠宅,這時又突然出現無親無故的孩子,都避之唯恐不及,深怕惹上殺身之禍。沒辦法,只好在衛國焰村定居下來,好照顧邱絕刃。
  王瑞祥不僅照料三餐、盥洗,教他讀書識字,還陪他練武,當然也有讓他跟村子的其他小孩交朋友。小小邱絕刃在當時便認定,師父就是他第二個父親,既是師也是父,甚至可以是母。不過在邱絕刃七歲那年,情況有了轉變。
  師父帶了另一個男孩回來。是季一劍。
  他本來髒兮兮的,有點矮,黑髮雜亂,滿身傷痕。師父打理過後,換上了乾淨的衣服,黑髮也被打薄,束成馬尾掛在後腦。
  邱絕刃覺得他是個怪人。
  「我叫做邱絕刃,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弟弟了喔。」
  「……」季一劍沒有正眼看他。
  「你有聽到我說話嗎?」邱絕刃往前一步,季一劍卻警戒連退好幾步。
  邱絕刃有點生氣了,「我在跟你說話啦!」
  「好、了,季一劍的個性比較害羞,你會嚇到他。」王瑞祥連忙把他拉開,給了一顆米糰菓,要他去旁邊玩,接著便把季一劍帶到旁邊安撫。
  季一劍真的是個怪孩子,怪到連師父都變得怪怪的。
  邱絕刃並不是沒有向他示好過。
  「季一劍,來玩來玩!」
  「不要叫我。」黑髮男孩不太自在地撇過頭。
  「可是!」
  「不要跟我說話。」季一劍走到別的地方。邱絕刃加快腳步擋在他面前,抗議道:「你是怎樣啦!」
  「你很奇怪。」季一劍皺眉。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去釣魚。」邱絕刃很冤枉。
  「我不想。」季一劍輕輕撞開他。
  邱絕刃從來搞不懂,這個黑髮孩子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什麼。也許季一劍不是正常的小男孩,而是從故事裡跑出來的石像鬼?但他沒有很在乎這件事,就算是妖怪也還是可以一起玩。
  於是在邱絕刃連番的「騷擾」下,衝突終究發生了。
  「我想跟你變成家人。」邱絕刃說。季一劍卻臉色一變,「為什麼?」
  「因為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和師父都是家人。」
  季一劍用力搖搖頭,「可是家人不好,他們都是壞人。」
  但說到家人,邱絕刃先想到的是過世的爹娘與兄長,他傷心地反駁,「他們才不壞,他們很愛我!」
  「才沒有,爹娘都會亂打人。」
  「他們才不會!」
  季一劍快哭了,邱絕刃也一樣。
  「他們都拿東西砸我!」
  「他們才沒有!」
  兩個七歲男孩都開始掉淚。
  「他們有啦!」
  「他們才沒有!」
  「我討厭他們……」季一劍抽泣。而邱絕刃則是仰著頭,嚎啕大哭,「可是我好想他們!」
  兩個孩子坐在一起,就這樣哭了一個下午。
  那天晚上,師父將他們都叫進房間裡。
  三盞油燈被掛在三面牆上,窗被打開,外頭一片漆黑,勉強能看見草叢的輪廓。兩個哭腫眼睛的孩子坐在桌子的一邊,低頭沉默不語,師父端了一盤小點心到桌子上,在他們對面坐下。
  他要兩個男孩先吃點東西,等心情都好些了,接著便一個個問話,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兩人那麼傷心。
  王瑞祥嘆口氣,他總是不擅長處裡孩子的事,「好了。」
  兩個男孩看向他。
  「邱絕刃,季一劍的父母並不愛他,就是他差點被他父母打死我才把他救出來的。」
  「為什麼他的爹娘要這樣?」邱絕刃無法理解,只覺得很錯愕。
  王瑞祥搖頭,「不知道,這種事根本不該發生。」他問:「如果你也碰到這種事,你也會很討厭那些『家人』,對吧?」
  邱絕刃點點頭,沒再說話。
  「還有季一劍你也是。」王瑞祥抬起食指,「邱絕刃小時候家人都被歹人殺掉了,那些都是邱絕刃很重要的人,你不准說他們壞話。」
  「很重要?」季一劍抬頭。
  王瑞祥這時才想起,這孩子根本沒被好好愛過,只用隻字片語解釋的話,仍然無法同理邱絕刃的想法。
  「哎,這,」王瑞祥很頭痛,「季一劍,你喜歡師父,對吧?」
  季一劍點頭。
  「邱絕刃遭遇的事情,就像是你一次失去了好幾個跟師父這樣的人。」
  那孩子的臉色變了。
  「很可怕吧?」
  季一劍點點頭,然後看向邱絕刃,「……抱歉。」
  邱絕刃也很愧疚,「我也要道歉,對不起。」
  王瑞祥嘆氣,「總而言之,你們都是失去家人的人。你們應該當好朋友,而不是一天到晚吵架。」
  兩個孩子都沒有說話。直到季一劍打破了沉默。
  「你……你還願意跟我作朋友嗎?」他怯生生地說。
  「當然!」邱絕刃開心大叫。
  後來在那間房間裡,邱絕刃跟季一劍聊了很多,大部分關於玩樂的方式和地方。他們從此之後成為最好的朋友,個性大相逕庭,默契與感情倒與日俱增。
  不過拜入王瑞祥的師門下,卻是兩年後的事。
  那一天,王瑞祥在屋子前院打拳運掌。他們的住處位在一個小丘,無人打擾,樹木排列於道路兩側,葉片橙黃,西風吹拂,掀起片片落葉,屋旁還有一座輪廓崎嶇的大岩。
  「師父、師父!」
  邱絕刃小跑過來,神色欣喜,季一劍跟在後面。
  「我們也要習武!」邱絕刃興奮地說。
  王瑞祥挑眉,「我平常就有在教你們武功了,不是嗎?」邱絕刃搖頭。
  「不是不是,我是說那種很厲害的,認真的那種!」他用雙臂劃了兩個大圓圈,看起來很浮誇。
  「……很厲害,很認真的那種?」
  「對!」
  邱絕刃雙眼發亮,但王瑞祥滿臉困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季一劍注意到師父疑問的表情,淡淡接了下去,「我們也想跟師父一樣行俠仗義。」
  師父明白地「喔」了一聲,「邱絕刃,你講話要清楚點,像季一劍這樣不是什麼都清清楚楚了嗎?」
  邱絕刃真心稱讚,「季一劍你好厲害喔。」然後問:「為什麼你跟其他人說話不是這樣子?」季一劍不理他。
  「所以你們是怎麼突然下定決心了?」
  「因為……我們不想讓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季一劍說。邱絕刃點頭稱是。
  「好啊!我這幾年不是白養你們。」王瑞祥大讚。
  兩個孩子相看,竊竊私語。
  「師父好像願意耶。」季一劍開心地說。
  「師父願意。」邱絕刃重覆。
  「不過習武可是很辛苦的,你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是!」
  「那你們正式拜入師門前,我要先跟你們約法三章。」
  兩個孩子點頭。
  「首先,你們不准再吵架。」
  「為什麼?」邱絕刃馬上抗議。
  「他會偷吃我的米糰菓。」季一劍也立刻指控。
  又來了,這兩個小孩總是這樣。王瑞祥搖搖頭,大手一揮。
  「小事你們愛怎麼吵就怎麼吵,但照顧平民百姓可不是什麼輕鬆事。你們要依靠彼此,再也不許起內鬨。」
  「才不會內鬨,我們兩個最好了!」邱絕刃抬高下巴。季一劍點頭。
  「很好。」王瑞祥說:「第二,只准把武器對準惡人,否則再強的武功都將失去價值。」
  孩子們答是。
  「第三,既然要做為俠之人,那你們就得以天下百姓之性命為己任,否則就是對不起俠這個名號,對不起你們自己。」王瑞祥聳肩,「不過從你們的動機來看,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還有其他的嗎?」季一劍問。
  「最後一個,遇到任何危機,努力活下來。」王瑞祥雙手按上兩個孩子的肩膀,對他們笑,「師父一定會趕去救你們的。」
  邱絕刃和季一劍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是的,師父!」王瑞祥很欣慰。
  「好,那你們快過來磕頭吧。」
  這一切都很美好。
  師父教導他們如何運氣,揮拳運掌,鍛鍊內功。邱絕刃和季一劍的體質不適合拿鞭,便特地請工匠造了刀與劍,作為武器選擇。為了磨練他們,更是帶這兩個孩子雲遊四海,行俠江湖。但比起武功,邱絕刃更謹記在心的是待人處事的正道。
  與人為善。鋤強扶弱。臨難不退。貫徹始終。師父在天下五國,掃除惡黨,推翻貪官汙吏,拯救百姓於水深火熱,後來邱絕刃與季一劍也參與其中,對抗暴政與戰火,挽救無數性命。
  這讓邱絕刃覺得充實。行俠仗義就像是一遍遍回到過去,拯救當時在黑暗中,哭泣、奔逃的自己。
  但後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什麼地方出了錯?
  他少注意到了某些端倪與跡象,讓過去所有美好的回憶都成為悲劇。
  「師父,」邱絕刃瞪大雙眼,渾身僵硬。「……這都是你做的嗎?」
  屍橫遍野。
  被切個凌亂的屍體趴伏,散落在焰村的各處,地面、斷垣、瓦礫,好幾個農民的屍首與屍塊漂浮在廣大的水田中,血液染紅了清澈的田野,甚至連家畜都被切碎、切爛,一片血肉模糊糊在圈中。建築物也未嘗完好,凌亂的鞭痕隨處可見,屋體被切割,而後倒塌、支離破碎,成為斷磚碎瓦壓死更多人。許多房屋甚至連天花板和幾面牆都不剩,僅有一座牆角支撐在地。天氣陰暗,烏雲雲團似要吞沒地表。那是邱絕刃長大的地方。
  雷聲霹靂,雷光照亮邱絕刃對面的王瑞祥,手拿黑紫色長鞭,鞭身染血,一身漢服更盡染血色,天色隨後變得更陰暗。
  「季一劍呢?」邱絕刃突然很害怕,「他不是先跟你回村了嗎,他在哪?他怎麼了?」
  師父沒有回答他。邱絕刃臉色刷白。
  「季一劍……」他轉頭張望,「季一劍、季一劍!」
  鞭子襲來。邱絕刃倉皇避開,在焰村廢址中奔跑,「聽到就喊一聲啊!季一劍!」
  雨開始下,是暴雨,嘩啦嘩啦地沖洗地表。
  師父在後面追趕他。邱絕刃在泥濘地中奔跑,搜尋每條路,翻過一道道斷牆,在殘破的建築物之間拐彎,甚至一刀劈開障礙物,呼吸急促,每次吸氣都會吞進一點雨水。沒有,沒有,到處都找不到。大雨紛紛,他的視線一片模糊。也許季一劍沒事?他可能已經逃走,沒被師父殺死,甚至半毫都沒被傷到──
  找到了。
  季一劍在廢墟的牆角邊,趴倒在地,鮮血自頭頂汨汨流下,聚成一灘血泊,身軀癱軟,雙眼緊閉。
  邱絕刃倒抽口氣,連忙朝那裡前奔。鞭子揮來,邱絕刃回身拔刀,架刀格檔,鞭身滑開,擊碎斷牆,瓦礫頓時噴飛、坍塌。
  「快停下來!你在做什麼!」邱絕刃大吼。鞭子隨後朝旁一揮,他低頭,鞭身從頭頂飛過,「你瘋了嗎!」
  「惡徒……」王瑞祥呢喃,「草菅人命的狐群狗黨。」
  邱絕刃瞪大眼,「你到底在說什麼──呃!」話都還沒說完,長鞭便斜劈而來,他拿刀架住,力道之大,跌倒在季一劍身旁。對了……得先救季一劍。
  邱絕刃想將他扛起,但鞭子凌厲飛來,只能拿刀格檔。長鞭亂掃,邱絕刃提刀劈、砍、架、挑、纏,竟是找不到任何空隙靠近季一劍,甚至必須暫時遠離,才能避免對方遭到波及。
  雨繼續打,風繼續吹,鞭子在半空中亂舞,邱絕刃「風瞬步」移動到王瑞祥身後,刀背朝頭部斬去。王瑞祥同使「風瞬步」閃躲。兩人「風遊空」、「風穿縫」、「風瞬步」連發,在暴雨中快速移動,王瑞祥抖動長鞭,鞭子在兩人的戰場飛舞,險些割斷邱絕刃脖頸,劃開胸口,斬斷腰部,切分四肢,他或是側身、下腰、後空翻,招式連發才勉強避過。
  鞭子斜劈,邱絕刃步伐踉蹌,順勢旋了一圈,才揮出一刀,揮空,王瑞祥雙手扳住他的手,要將手臂扭斷。邱絕刃一驚,順著扭勢使出「落葉翻」,才保住右手,王瑞祥甩鞭,差點將他腰斬。邱絕刃這時才接受現實。
  師父想殺他。
  那個給了他一切的人,現在要殺他。
  「你到底是怎麼了?」邱絕刃在暴雨中嘶吼,「回答我,回答我啊!」
  王瑞祥甩鞭,將附近的樹木、貨車、牛犁全數朝他砸來。邱絕刃「秋風掃落葉」將它們切成碎片。屋瓦、屋簷、石碑、公告欄、石塊無止盡的飛來,邱絕刃「快刀斬亂麻」、「橫掃塵沙」招式連發,一面路牌仍然砸至肩膀,石塊也正中大腿。骨頭裂了。但他無法停下。季一劍仍然昏迷在地,師父不會留他一命。
  一臺推車砸中邱絕刃的後背,他在地打滾減緩力道,但仍是跪在地上,大口喘氣,直不起身,不僅因痛楚,更因體力耗竭。他抬頭,王瑞祥一步步接近,邱絕刃重新握緊大刀──奇怪,刀呢?
  邱絕刃背脊一悚。
  咚。
  刀插落在遠方的地面上。搆不著。在他打滾時,師父用鞭子抽走了他的刀。
  萬事休矣。下個眨眼,王瑞祥就會用鞭子扯碎他的身軀。
  不過王瑞祥倒沒這麼做,他雙眼大瞠,整個人處於盛怒之中,發洩般朝邱絕刃腹部踹了一腳,邱絕刃滾了一圈,口吐鮮血,但暴力還沒結束。王瑞祥大手鉗住他的頭,往牆邊猛撞,他掙扎,重拳接著如雨點般落下。
  他骨折多處,在連環暴力下爆發椎心之痛,內傷更讓他嘔血連連,身軀不住抽搐。好幾次側倒泥濘中,但王瑞祥將他拉起,一次次一頓猛揍。雨還在下,沖走所剩無幾的體溫。
  王瑞祥踹他胸口,肋骨斷裂,邱絕刃終於忍不住哀嚎。好痛。他在暴雨、泥濘中慘叫,在暴力中胡亂掙扎,甚至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痛叫還是在哭喊。
  他會死,慘死在自己深愛的人手中,甚至救不了他朋友。
  那個一起練武的人。
  會互相搶點心、偶爾吵吵架的人。
  曾經一起生活、一起笑的人。
  「季一劍……我求你,醒醒!」邱絕刃躺在地上哭喊。意識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並非倒在季一劍身邊。「逃啊,快逃!」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聲音,「不要連你都死了!不要啊!」他大哭,嚎啕不止。
  最後一腳是踹在邱絕刃的太陽穴,他只覺得視線迎來一片漆黑,所有感知便戛然而止。
  季一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地上。
  發生什麼事?他努力回想,但想不起任何事情。頭部悶痛,他坐起來,動作立刻牽動傷口扯出劇痛,而忍不住咂舌。他檢察傷口。頭部有傷,背部大概是碰撞造成的挫傷,但骨頭沒裂。他舒展筋骨,上半身沒事,再扶著牆站起來,雖然頭部沉重,雙腿也沒有受到嚴重傷害。長吁出一口氣,他抬頭觀察太陽的位置,一驚,心想:「巳時……我昏迷了幾乎一天嗎?」
  到底出了什麼事?
  季一劍往昨天回想。師父的狀態很差,大概跟在稻縣發生的事情有關。

  他們追擊人口販賣時,惹惱了當地貪官,師父一個不慎,便被以毒迷昏,捉拿到稻縣的府邸去。那個貪官鬼迷心竅,沒有處死師父,刻意在他面前虐死幾十名奴隸,作為他一年來擋人財路的報復。那渾蛋的作為,讓季一劍和邱絕刃有機會救回師父,但從那之後師父便總心不在焉,像是失了魂一樣。

  一定有哪裡不對勁。季一劍如此認為。於是在回焰村前,他支開有點遲鈍、還在狀況外的邱絕刃,想跟師父單獨聊聊。

  然後呢?記憶開始模糊。師父說了些什麼,然後拿起鞭子。為什麼要拿鞭子?焰村村民尖叫、慘叫,四處逃竄。屍橫遍野。
  ……屍橫遍野?季一劍渾身一僵,掃視周遭。
  屍塊遍布各地,開始腐爛、發臭,血跡灑在牆垣、地面、屋壁上,而村子簡直像座廢墟,看不到任何完整的房子。他開始在村子裡搜尋,但沒找到任何生還者。
  季一劍深吸口氣,扶額,向後踉蹌了幾步。是誰做的?他的記憶裡找不到解答。那師父呢,還安全嗎?他不認為所向無敵的師父會輸給任何人,但一定是走散了沒錯。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先和師父、邱絕刃會合,但三人分處三地,該怎麼互相聯絡?這個問題季一劍倒是很快得到了解答。通訊的方式沒有,但能會合的地點倒是有一個。
  「先回家看看吧。」季一劍喃喃。
  他找到那座他從小長大的山丘,登行而上,找到那間住了有七年的房子。屋體完好,沒被兇手的屠殺波及。他進入屋內,師父的房間點著燈,季一劍大喜,連忙走上前去。「師父。」
  但王瑞祥一驚,「季、季一劍。」他慌張後退,「不要靠近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不要……真的,拜託!」季一劍困惑。。
  「你在說什麼?」
  「我我、我也不是很清楚。」王瑞祥瑤頭,「我懷疑我殺人了。」
  「什麼意思──」
  「別過來!」王瑞祥大吼。
  季一劍終於確定,現在的師父很反常。仔細一看,對方不只神色慌張,鬍鬚、頭髮也無暇整理,雜亂,而且沾有血跡。
  「我已經不太記得昨天發生什麼事了。我好像跟你走到某個地方,然後看到那些涼國的傢伙在虐待奴隸,那根本是酷刑,我把他們全殺了。」他口吃,而且聲音顫抖,「可是回過神來,我發現我在焰村,所有人都死了。而你也不見了。邱絕刃也不在。」
  「…….」季一劍很震驚。
  是師父殺的。所有回憶的線索,透過王瑞祥的話語串聯起來,季一劍心底一陣惡寒。
  在他找到解答時,王瑞祥仍然在自言自語。
  「邱絕刃……邱絕刃!我有聽到他的聲音,天帝在上,我不知道,他是在哭嗎?」
  「……師父。」
  王瑞祥抱頭,移動時還撞到了茶几,「我有傷到他嗎?我好像有看到跟他長得很像的人,啊啊啊,對,我有攻擊他!」
  「你冷靜,你需要先坐一下。」季一劍上前。
  「別過來……」王瑞祥呢喃。季一劍沒停下。王瑞祥繼續大吼,「別過來!」
  季一劍來到他面前,「師父!」
  「你也在場吧……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
  「這我不清楚,我當時──」
  「告訴我!」王瑞祥單手扶額,「如果我真的是殺人犯怎麼辦?」
  「師父──」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那該有多可怕?」
  「停,夠了!」季一劍大吼。
  王瑞祥終於不再說話。
  季一劍快速地說:「聽著,我不知道當時發生什麼事,我昏迷到今天才醒來,但不管什麼事情都不值得你慌張成這個樣子,你不能連話都還講不清就先把人推開,那不是聰明的作法。」
  「可是……」
  季一劍扶他坐下,「告訴我發生什麼事,然後我們才能一起想出對策來。」
  「如果我真的是瘋子殺人犯呢?」
  「現在往那邊假設沒幫助。」
  「孩子,這很重要。」
  「那我更要留在你身邊,找到原因和解方。」
  王瑞祥想說話,但季一劍打斷他,「不用說這很危險,我不會走。」
  王瑞祥看著桌面,明顯冷靜了些,「你會害死你自己……」
  「我心甘情願。」季一劍在他對面坐下,「好了,把你所有記得的事情告訴我。」
  邱絕刃是被隔壁村的一位姑娘救下的。
  她在大屠殺的隔天,來焰村賣花,聽到了意識不清的呻吟與呢喃,因而發現了他。接下來一二天,傷口感染和嚴重的內傷幾乎要了他的命,但邱絕刃很幸運,情況漸漸好轉,在第五天終於清醒過來。
  醒來的第一個想法是,師父背叛了他,季一劍死了,故鄉也毀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沒了。當時他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躺在病榻上靜靜流淚。
  三個月後,傷都好得差不多了,邱絕刃才聽到關於季一劍的消息。說是一名身材略矮,黑色馬尾,身著藍色漢服的男子,在這隔壁村買菜買米,順手救了被強盜勒索的民女。這橫聽豎聽都像季一劍,邱絕刃可高興極了。於是那之後的一個禮拜,邱絕刃整天都蹲在市集拱門下,等待摯友出現,第六天,季一劍還真的出現了。
  邱絕刃很開心,但季一劍更驚喜,見到邱絕刃那一刻才知道他還活著。兩人立刻約到最近的一間飯館,喝酒敘舊。
  然而,今天卻正是他們絕裂的那天。
  兩人在飯館裡對坐,邱絕刃叫了幾盤小菜,一盤牛肉和幾顆饅頭。把饅頭撕開,夾幾片牛肉進去,然後大快朵頤。
  「沒想到你還活著。」邱絕刃很興奮,「快點,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死而復生的。」
  「我才想問。我醒來時沒看到你。」
  「有個女生救了我。」
  「她來得一定比我醒得早。」
  「那你呢?你就只是昏倒了,就這樣?」
  季一劍點頭,「師父以為我死了,就沒再攻擊我。」
  邱絕刃則神色一暗,「他揍了我一頓,大夫說我沒殘廢是場奇蹟。」
  「你恢復得不錯。」季一劍挑眉。
  邱絕刃嘻嘻一笑,「感謝天帝保佑。」然後一手托在桌子上,「所以我們該怎麼處理師父。」
  季一劍皺眉,「什麼意思?」
  「當然是怎麼討伐他啊!」
  「……」
  季一劍抿抿唇,不太高興。但邱絕刃沒注意到,繼續談論。
  「師父應該是當今天下最強的人了,我們得找人幫忙。」他伸出手指細數,「我覺得不要太多,葉昭可以,李彥大哥也可以……你有辦法叫得動劍仙眾嗎?」
  「就算一群人把師父關起來也沒用,他一定逃得出來。」
  邱絕刃揮揮手,「關什麼,殺掉啊。不然他會繼續殺人。」
  「……你想殺他?」季一劍瞪著他。
  「他是殺人魔,他腦袋根本不正常。」
  「他最近的狀況穩定多了。」
  邱絕刃皺眉,「最近的狀況?你怎麼會知道。」
  「我還跟他住在一起。」季一劍回得冷淡。
  「那還不快搬出去?他會殺了你。」
  「我得要照顧他。」
  「照顧他?」邱絕刃抬高音量。
  「那可是師父。」季一劍斜著頭看他。
  「他殺了人!」邱絕刃拍桌。
  季一劍抬高聲音,「他不是故意的。」邱絕刃站起身來,動作大到桌子晃動,「他想殺你,想殺我,還毀了我們長大的地方!」
  「他想?」季一劍瞪大眼睛,「師父是最痛苦的人。」
  「你現在還在同情他!」邱絕刃雙臂撐在桌子上。
  季一劍站起來瞪他,「他看到的是稻縣的事,他現在還被困在那裡面,從早到晚被幻覺折磨,你的意思是我該放他自生自滅?」
  邱絕刃大手一揮,「就算在熔村也還是可以聽到師父殺人的消息,你說你在他身邊,你就這樣放任他?」
  「我阻止不了他。我只能在事後安慰他。」
  「你根本不在乎那些被殺的人!」
  「我更在乎家人!」季一劍語氣冰冷。
  邱絕刃離開座位,站到季一劍面前。
  「我就是要殺他。我不可能讓步。」
  「那我會阻止你,然後殺掉所有想取他性命的人。」季一劍往前跨一步。
  「就為那瘋子,你該不會連我都能殺?」邱絕刃不敢置信地說。
  「是啊我能。」季一劍故意回道。
  邱絕刃心底抽痛。「我救了你,季一劍!」他大吼。
  「然後?為了你那大義,連我一起殺嗎?」季一劍反諷。
  「……對,對!」邱絕刃咆嘯,「沒錯,我真該把你和師父一刀砍了。」
  換季一劍感到心寒,他冷笑,「別忘了,邱絕刃,如果師父沒有救下你,你會凍死在邱府,跟你父母一起餵老鼠。」
  邱絕刃扭住他領口。「那你呢?季一劍,你父母不愛你,你從他們身上學到的就是去傷害別人。所以你沒有半點同理心,看全天下人死光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邱絕刃!」季一劍用力推開他。邱絕刃差點撞上其他客人的餐桌,客人們嚇得退開。
  「想打嗎?」邱絕刃一手按上刀鞘。季一劍也幾乎要拔劍,他說:「來啊。我不怕你。如果我們終究要打一場,那就現在解決。」
  他們僵持,氣氛劍拔弩張。
  餐館所有的客人,甚至連員工都逃之夭夭,只剩下老闆躲在櫃台後發抖。
  最後兩人撇頭,轉身。他們離開餐館,之後的六個月再也沒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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