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沙塵在細語。
來自北方山脈的冷風不歇息流竄，鈷藍滲墨的天空迎著快速飛梭的雲塊。
久經歲月雕琢的巨岩似小山脈隆起，遍布碎岩與礫石的貧瘠地表僅有少許植被，迴盪曠野之風謳歌亙古綿延不盡的孤寂。
一望無際的荒野，他隻身漂泊，皮革與砂石摩擦的細碎跫音，凌亂半敞的白襯衫上罩著一襲揚飛的棕色大衣。
乾裂雙脣呼出白霧，眼前仍一片荒蕪，在沒有路標和盡頭的道路上，只是邁開步伐不斷前行。
飛沙肆意地刮著皮膚，腳底滲血且雙腿麻木，每一步都像拖著枷鎖寸步難行，不知顛簸的究竟是路面，抑或是那一顆崎嶇不平的心。
在他的生命中曾閃耀過一盞燈火，只不過隨著火光一閃熄滅，身軀也墜入冰冷的黑暗中。
視線和鏡片之間隔著潸然落下的雨，如炬目光在墨色深處仍苟延殘喘著，無論路途有多麼遙遠，他都會帶著寄予在胸口的盼望筆直向前。
那是他答應過的事。
縱使不願多想，蔓延的思緒仍緩緩撬開上鎖的門扉……
在泛黃記憶中，永遠活在十七歲的女孩。
「『過去使我們煩惱的，使我們眉頭深鎖的，或許在長大後便能以開闊的胸襟微笑以對』……從老師口中說出來特別有說服力呢。」
光線從微風吹動的窗簾縫透入，灑在梔子花受陽光眷顧的雪白容顏，細蕊纖絲般睫毛下方有一對不吝於微笑的眼睛。
「瓶中信能將飽含思念的文字寄予向大海另一端，然而海水是潮濕的，時光是無情的，大多數的筆跡在被人瀏覽之前早已悄然褪色、模糊不清。」
女孩望向那張黑框眼鏡的斯文臉蛋，一抹鮮紅唇瓣微微勾起，迂迴地以稚氣未脫的狡獪試探他的反應。
「總是對凡事漠不關心的您，十七歲時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吧？」她輕輕撥動烏黑秀髮，莞爾一笑，「謹記、銘記、惦記……只希望活在他人心中一隅角落，只希望他人的記憶中有我。」
風鈴曳著清脆的聲浪，懸浮於空氣中的塵埃如細雪飄落，在日照下熠熠閃爍，粒粒化作璀璨星塵聚縮於她一頭絲縷流淌的銀河。
「成為他一生的剪影，成為他一生的追求，成為他一生的執著？」
隔著一張桌子，也隔著一片汪洋。
女孩的輕聲低喚，男人充耳不聞。
略長瀏海齊眉的垂眸是朦朧夜色的纖月，冷冷地、靜靜地映落在紙頁上。
彷彿包括女孩在內的事物都是黑白無聲、毫無意義的。
女孩卻未曾厭倦這樣的他、想佔領這樣的他。
「老師……」她慢慢碰向對方的手，像一位踮起腳尖的孩子輕拍玻璃窗，試圖闖入不透一絲光線的樓房，「你是喜歡我的吧？」
時間戛然而止，少女夢囈般的獨白，在光影與虛實交織的教室愈漸清晰。
「老師，你是喜歡我的吧？」
迴盪了一遍，又一遍。
傳進耳裡，烙在心底，他無語凝噎。
肌膚之親的溫度循著歲月鐫刻的掌紋逸散開來，在平靜無波的湖面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縱是自我欺瞞劃分出身分和道德上的界線，還是讓他乖乖把手抽離，甚至不允許一丁點餘溫殘留，哪怕擁擠地隨時都會滿溢而出，也必須將燙手的留戀塞進抽屜。
即便言語可以表明卻無法訴之言語，一旦開口，害怕這段尚未定義的關係會變質。
崩潰、傾塌、瓦解……
看似沒有任何改變，卻並非什麼都不會改變。
也因此，他只能選擇最差勁的答案：「身為一名教師，理應喜愛每一個學生。」
她，輕柔筆觸連同長髮在稿紙上翩翩起舞，優雅而細膩的字體躍然於方格上。
卻在轉瞬間逐漸加快、動作漸大，不規則線條越來越猖狂，超出框格，煞不住的力道……
啪的一聲，筆芯斷開。
鉛筆掉到地上緩緩滾動，兩人默默低著頭。
飛機劃過蔚藍天際，越過學校上空，漸行漸遠的引擎聲仍在教室裡遊蕩。
時間一分一秒在靜穆中沉澱，夕陽漸下，晚霞染紅了彼此側臉，仍無法稀釋他臨陣脫逃的怯弱。
「您還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呢。」她始終如一地笑著，如向日葵那般燦爛，卻也泛著晶瑩剔透的雨露。
她還記得他曾這麼說過。
這個世界非常之遼闊，一見如故的人、勇敢追求的人、珍惜邂逅的人、帶來感動的人如天上的星星繁多。
承載這份情感的重量，守望恆星熾熱耀眼的光，那個人未必非我不可……
語畢，悲傷逐漸在臉上繁衍，女孩噙著鼻子，把一粒粒眼淚下成了珍珠，又究竟價值多少呢？
看著對方毅然決然轉身離去，她呆呆杵在原地，身上沒有手帕能抹去一臉悲戚，淚水如接連不斷的琴鍵撲簌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她搖了搖頭，大力賞了自己兩巴掌，用疼痛換取清醒。
鼓著燙紅臉頰，三步併作兩步跨前，在走廊上盡全力飛奔，越過中庭，穿過人群，爬上樓梯，追逐浮光掠影中閃爍的青春。
最後，上氣不接下氣的她，在螺旋樓梯轉角一手揪緊高大背影的衣角。
牢牢地、緊密地、不捨地。
宛若一朵玻璃製的花，如此嬌柔、纖弱、易碎……
男人本該能輕易掙脫她的手，卻在目光交會的一瞬間，陷入翻騰覆湧的漩渦，再怎麼奮力划槳也早已離不開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映出自身倒影的一雙堅定眼眸，蘊藏著一片浩瀚星空。
他早已是她的宇宙。
002
紅似火的楓葉在風中群舞，裙襬搖曳，飛火幔紗，為午後河堤妝上一層思念纏綿的楓紅。
黑框眼鏡、淺灰色圍巾、卡其色風衣，高挑身材拖曳出綿長影子，在落葉紛飛的街道上漫步而行。
猶如冷鋒過境，他披著一身憂藍色的惆悵，替絢麗多彩的秋季捎來風味濃烈的蕭瑟。
「呼呼……請等我一下。」
輕巧俐落的馬尾垂及雪白後頸，酒紅色針織毛衣的胸口隨著急促呼吸上下起伏，格子狀迷你裙下方的一雙白皙纖腿快速擺動。
女孩無心於漫天絢爛秋楓，雙腿並不如男人那樣修長，只能盡力邁開步伐跟上他的腳步。
好不容易並肩而行的兩人保持忽遠忽近、不即不離的間距；又猶如生死相隔、天壤之別那般遙不可及。
遠離一步便是冰天雪地，靠近一步便會燒成灰燼。
「老師平常喝什麼呢？」
「黑咖啡。」
「那我也嘗試一下黑咖啡吧。」
「不需要勉強。」
「喜歡什麼甜點呢？」
「我對甜食沒有好惡之別。」
「明明情人節收到了一堆女生的巧克力，不至於全都丟掉吧？」
「……如果是餅乾的話還能接受，苦中帶甜的風味還不賴。」
「有點難度，不過我會努力的。」
「就說不需要了。」
「有人希望成為蠟燭，透過燃燒自己來照亮別人；也有人希望成為一座燈塔，為迷航的船隻指引方向。」女孩想趁機跟對方牽手，卻撲了個空，忿忿不平地鼓起臉頰，「老師又是如何呢？可不想聽到教科書般的答案喔。」
「想成為植物……」
「請認真回答啦。」
「我是認真的，植物有向光性，是故永遠都面向著陽光。」
「我覺得老師比較像一隻孤鷹，總是背離陽光，一個人振著翅膀飛越千山萬嶺。」
「孤鷹嗎……」男人抬頭仰望天空，靜靜閉上眼睛，露出積鬱在眉宇間的苦笑，「不過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風怎麼吹就往那裡飛，沒有意識的無盡漂泊。」
「聽老師這麼說，果然對世界還是抱有一絲期待吧？」
「若不期待就不會感到失望，我一直都抱著孩童似的天真活到這把年紀。」他淋了一場太溼太久的雨，早已不期待雨後會有天晴，「或許放棄追求不比繼續堅持還來得輕鬆。」
「即使……」
「即使歸宿就在垂手可及的地方。」
女孩不發一語，從背後環抱住男人的腰，臉頰緊貼在寬大的背上，雙手抱緊不放，彷彿在阻止他筆直走向懸崖邊緣。
被人用力抱緊，熱烘烘的暖意，淡淡的髮香，微微顫抖的嬌軀，感受到交融成一體的悸動。
「我並不如妳所想像的無情，但也不如妳想像的溫柔。」
「所以才沒有辦法擺脫我。」
「令人傷腦筋的孩子。」
「老師也不是像樣的大人。」
「無法反駁。」男人露出和藹笑容淡去這份無奈，示意女孩把手鬆開，厚實手掌蓋在她頭上，「而妳是我本應該拋棄的天真。」
兩人只是不斷向前走，沿途風光無限地向兩側拓展開來，希望未來在翻開相簿時，能以微幅上揚的嘴角憶起婆娑清波湧上心頭的盪漾。
她和他，縱使心裡想的不盡相同，卻同樣祈求著這條道路沒有盡頭。
「老師，你知道冬天的燕子飛去哪裡了嗎？」
「飛到溫暖的南方吧。」
「那冬天的蝴蝶呢？」
「我不知道。」
「原來老師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我是一位老師，也是一位學生。」
「抱著一顆虔誠的心向這個世界學習，這也是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的。」
「是啊，人類的時間是有盡頭的……即使如此，我們仍鍥而不捨地追尋。」
「如果終其一生仍找不到答案呢？如果追尋到最後發現一切毫無意義呢？」
「那就享受沿途風景吧，或許沒有什麼事物真正有意義。」
「這也屬於老師『不知道』的範圍內吧？」
「我一無所知，或許我知道的不比妳多。」
「我也同樣對世界一無所知。」女孩輕輕笑著，昂首沐浴在秋風中，表情很是自由，「但你的聲音，你的臉龐，你的氣味，你的身影，你的輪廓，你的善良，你的笑容……都深深烙印在腦海裡，至少我知道關於你的所有事情。」
男人靜靜闔上眼睛，藏不住流瀉的落寞神色，心也隨著飄落的楓葉忽晃忽蕩：「所以妳也知道我對妳的感情——」
——並不是愛情。
「我知道，因為我一直都在看著你啊。」她笑著說道。
「我知道，因為妳一直以來沒有放棄。」他別過臉來。
003
穹色倒映澄澈鏡面的水田。
梧桐雨飄落的青磚瓦房。
緬懷陳舊歲月的雜貨店。
夏季蟬鳴迴盪的空曠月台。
金黃色晨曦初出的港口。
鐘聲響徹泛白天際的廣場。
煙霧繚繞的靜謐山林。
流星劃過夜空的白色沙灘。
兩人並肩而行，不斷向前走，走過了春夏秋冬，度過了黑夜白晝，穿越了時光盡頭。
「如果你是天上的雲朵，那我就幻化成風吧。」
她說。
「如果你是一塊岩石，那我立志成為一位雕刻家。」
她說。
「如果你是懸崖上的花朵，那我會不辭艱難地採擷而下。」
她說。
「如果你是一隻飛鳥，那我會成為讓你停駐的枝椏。」
她說。
「如果你仍然在漂泊，那無論過了多少年，我都會陪著你走過這一回。」
她道不盡的千言萬語，彷彿能說上一輩子。
而他也樂意花上一輩子去聆聽。
她說。
她說。
她說。
她說。
她說。
她說……
……她說……
……她……說……
……她……
點燃的紅光飄出冉冉檀香，而黑白相片裡的女孩笑容燦爛，繚繞煙霧循著一陣徐徐微風穿堂而出，希冀能將苦澀和煩憂乘著風雲、旋上天空。
他，閉上眼睛。
沉浸在過往的點點滴滴，線香熏燃揮發出絲縷飄逸的清香，在耳邊反覆縈繞的誦經聲，三合院外頭飄落的清明時雨，腦內一浮現出她的身影便會揚起懷念的笑意。
他，睜開眼睛。
冷冽刺骨寒風直撲而來，強勁氣流從耳邊呼嘯而過，眼前景象仍一片荒蕪，背負著她衷心的期許，縱使每一步都如此艱難，苗小火光隨時都會熄滅，仍隻身一人闖蕩遼闊的天空和大地。
不知走了多久，無盡的飄泊，是百年還是千年，密佈的烏雲逐漸散去，和煦陽光透過雲層灑落下來。
他越過荒野，來到一座花田。
彷彿鋪上了一層美麗錦繡，五彩鮮豔的群花齊放，滿山滿谷萬紫千紅蕩漾，一陣微風拂來，百花化為絢爛的花海，掀起一波又一波蔚為壯觀的花浪。
有些純白無瑕的嫩瓣中帶點淡黃，有些艷紅之中探出小巧亮黃的花蕊，有些群青色的花又帶點白色斑紋，有些粉紅的花宛如芭蕾舞裙。
他走進了花海，花朵散發出的芳香飄溢，陣陣清香令人心曠神怡，漫山遍野的美麗花叢，一朵一朵開進了心田，那些抑鬱以久的情緒，隨著飄舞的花瓣一同飛逝……
「老師，別再繼續向前走了。」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宛如被擁入懷抱的觸感和溫暖在胸口逐漸擴散開來。
「二十年，太久了，也已經足夠了。」
感覺到女孩就在身後，卻沒有回頭。
「把有關於我的一切都遺忘掉吧。」
他笑了笑，輕輕撥開女孩挽留的手，逕自離去。
走出花田。
走進荒野。
……
……
……
是啊，就像風。
就像風一樣拂過金黃色的麥田。
夾帶著飛燕般的草穿梭過高原。
在那下著滂沱大雨的季節裡。
吹散那烏雲罩頂。
也試圖吹乾你臉上的淚滴。
那是思念編織的網也捕捉不到的風。
謝謝妳。
是妳讓我學會如何欣賞孤寂。
我會抱著這份期許用一生來追尋。
這一趟起始於妳我的——
——畢業旅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