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正常男性每1mL的平均精蟲數為兩千萬上下,以此類推,世上每個孩子出生的機率為兩億分之一。」她指著遠方的醫院窗口:「您看到什麼?」
一名母親緊緊抱住剛出生的孩子,臉上堆滿慈祥與快樂的笑容,身為母親的喜悅掃去片刻前那撕裂肉體般的產痛,此刻,她從女人蛻為母親。
「生命的誕生,母親的喜悅。」
「您錯了,那是自私的極致。」她默不作聲悄悄微笑:「『啊啊~我好高興,這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了!我有了孩子,屬於自己的血肉~和那些孤兒院的雜種不同,這是我的血脈!是我的血肉!我的孩子呀,你將遇上人生最悲慘的所有遭遇,而且最後——無論多麼努力掙扎——終將難逃一死。』」她看向我,欠身行禮,猶如演技精湛的女演員。
「影姬,殺害兒童……不論是不是安樂死,都談不上解決方法。」
「但事實就是。」她瞪住我,那雙火紅的腥色瞳孔頓時冰冷寒漠,傾刻,她又回歸成那個迷濛的少女,再度幽笑,語氣卻寒如冰霜:「敬愛的神大人呀,生命的誕生並非世俗所言的人倫之樂,性命的本質,是極度不幸的凝結——兩億分之一的微小機率,帶來的是充滿痛苦又無意義的人生,結尾更是千遍一律的死亡。您說,這不正是『不幸』的代名詞嗎?抽中下下籤來到人間,受盡折磨,最後得到的是一開始就擁有的永眠,意義何在?」
我不知道,我沒有答案。
我沒去思索找不到答案的理由,因為是或許心裡深處,我同意影姬。
「死,是回歸塵土,是取回原本就擁有的永眠幸福。」她閉上雙眼:「死,是正確答案。」
她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另一個她在我身旁踱步:「因此,還請您別阻止我。影姬對您忠心不二,只是,您受到蒙蔽,因此看不清事實。請別擔心,影姬不會因此離您而去,但……請容我為您解答。」
聲音與影像從後方傳來,意思很清楚——她的精神力至少已經侵入到我的腦視神經與聽覺中樞。
前方的她與後方的她,哪個是本體?
「別想了神大人,兩個都是幻影。」她從右方冒出,其餘兩人化為蝴蝶。
「妳在讀我的思想嗎?」
「讀您的心?嘻嘻,不,我還做不到,只是猜測。」
我嘆氣:「那些孩子……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嗎?非殺不可?」
「影姬這就為您解答。」她消失不見,一隻腳掃來,擊中我的腹部,震碎肋骨下的劍突,再補上一拳,2000公斤的重擊粉碎肋骨。
我強制驅動肌群向後跳開,拉開五公尺距離,她眼皮不眨一下,衝上前追擊,垂直揮舞手上的鐮刀——沒問題,那只是把精神構造物。生物體無論構造如何,都不可能靠那細瘦的手臂肌肉量舉起一噸重的金屬物,只要理解這點,就算直接受擊也無所謂。
我伸出左腕抵擋,巨大刀刃不偏不倚貫砍手臂。
疼痛,只是假性疼痛,證明她至少侵入部分神經中樞。
鋼鐮重砍地面,劃出巨大的假性痕跡,激起數百片不存在的碎屑。
慣性,巨大的假性慣性令她暫時無法動彈,我伸手突襲——
消失,彷彿身履輕羽,她向後跳開,臉不紅氣不喘。
我則是有些氣喘吁吁。
不給我休息的機會,她再度襲來,我持續躲避,一邊利用逐漸不清楚的大腦判斷攻擊模式與順序——垂直鐮刀、左腳、右腳、左拳、水平鐮刀、雙重迴旋鐮刀、左拳、右腳、右腳、旋腿、三次鐮刀重擊。
「我的攻擊,是沒有規律的唷。」很明顯,她對我的思考規律瞭若指掌。
不知為何,越來越疲勞,她早些時候的攻擊似乎具有侵略性,逐漸霸佔腦內某些部位,還不確定準確位置,但效果非常明顯,我必須快點了斷。
顧不得喘氣,我抓住某個不太好的空檔反擊——她踹中我的左臉,我抓住她的右腕。
反擊。
我卸下她的右腕、重擊肝臟、破壞鎖骨結構、重挫肋骨群、再次重擊腹部、猛擊下巴中斷思考,單手扣緊頸部——擊牆拋摔。
她撞上水泥牆,向後退好幾步,似乎有些暈眩,踩空,往後摔落,跌向數十公尺高的地面——我向前撲去,伸出左手緊緊抓住她。
「啊啦啦,神大人,這樣可不行唷。」她一抹詭異的笑容。
「只要能阻止妳就夠了。」
「只有殺害才能阻止影姬……您……內心充滿疑慮呢。」
「殺戮是好答案,但不適用於所有情況。」
「您錯了,所以您才會輸。」
「誰說我輸了?」
影姬化作千萬蝴蝶,裊裊紛飛,連同我的左腕一起消失。我楞楞看著消失的左臂,一道完整的切口,露出白色骨頭與紅色肌肉,我不斷失血,卻沒有發現。
不對,是幻覺,我的左手還在。
「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她從後方出現,將我翻身,坐到我身上:「『沒有人能舉起這麼重的金屬,因此這把鐮刀並不存在,所以我不會受到實質傷害。』可是,它確實存在,您的確失去了手臂。」
她脫下手套,用纖細而死白的手指碰碰嘴唇,再碰碰我的嘴。
「但您輸的原因另有其他,您……心存疑慮,不願意對影姬出手的疑慮。謝謝您,神大人,但……影姬還是必須殺掉那些新生命,因為,這是正確的做法。您一直以來,不斷做出錯誤的選擇,令自己不幸,也延續不少性命,但這是錯的,活著,只是為了受苦,影姬會讓您了解的。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影姬會再回到您的身邊,聽從任何命令,就算您想殺死我,一切甘之如飴。」
她起身,猛力揮動鐮刀,斬斷我的右手、雙腳、以及腹部。
「您不會死,但這樣就不會有時間阻止影姬了。啟動備用身體也行,但是……這附近還有您埋藏的備用身體嗎?」
否,早就被妳給破壞光光了。
「為了不讓孩子受苦,只能先下手為強,盡快安樂死。」她從容離去,聲音在建築物之間迴盪:「至於自私自利的大人,就折磨一生吧。」
視線逐漸模糊,我看著遠方的紅色大衣漸漸縮小,化成紅點,最後消失視界。
我輸了,我知道自己為何而敗。是愛呀。
影姬對新生兒的愛,遠遠大過我的動機。
因為不願意他們出生受苦,所以內心充滿母親般的慈愛,變質扭曲的大愛,讓她毫不猶豫,又快又強。我呢……我是為什麼要阻止影姬?我愛孩子嗎?不,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我只是……很好奇吧。好奇保住其他人的未來會有怎樣的結果,死亡太無聊太容易預測了點,所以才選擇讓他們存活。
愛與好奇心,怎麼樣都是後者會輸。
父母會因為愛而發揮超人般的力量,推動車子,救出車底的孩子。
科學家卻不會為了考古而發揮力量,推開岩石,挖出岩縫的化石。
就算有,那也是愛,科學家對於古文物與興趣的愛,不是好奇心。
從生物與化學結構上就不同,愛呀,的確是自然界中不可小覷的一股力量。
我躺在原地,想著要就這樣死去、慢慢恢復肉體、或是啟動遠方的身體。
附近,傳來微光,金黃色的微光從醫院發散,影姬成功了。
人的靈魂從身體脫離,腦內量子發散的光輝,包圍整座醫院。
1241條人命,於此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