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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國姓爺的血 前編

凜子 | 2021-04-12 20:03:54 | 巴幣 130 | 人氣 638


這是東寧存活至今的世界線的故事,講述即位前的東寧帝國第七任皇帝鄭時晴。
短篇小說,分成前、中、後三篇,總字數約一萬到一萬五千字。



打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肩負著全東寧國國民的期待。

不論乘坐的車輛停在什麼地方,外面都會有舉著攝影機、以單腳蹲著的人,在我要走的方向兩側排成兩排。他們看起來可不像是來「歡迎」的。

有幾次,我被要求和母親一起站在赤崁樓頂,俯視著仰頭看向我們的大家。

在那群人之中,有和母親一樣的年輕婦人,也有和我一樣人生才剛迎來開始的小女孩。我看不出她們和我有何差別,看不出憑什麼我能夠站在萬人之上。

若要說有什麼差別的話,就是我無法在身邊找到被稱為「爸爸」的存在。

等到長大之後我才明白,其實我已經看過無數次「爸爸」了。

每當電視上出現「爸爸」時,母親總是以滿懷愁緒的眼神看著螢幕。

因為「爸爸」已經不在了。十二年前,於我現在所居住的寬廣宮殿中被賊黨射殺,成為了國家英雄、革命烈士的那個鄭紋光大元帥,正是我的父親。

所以作為他的女兒生於帝室的我,才會被全國的國民如此熱烈期待著。

期待我能夠代替爸爸的責任,成為他們新的一任君主。
 


「媽媽,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成為這個國家的皇帝?」

「因為妳是爸爸跟媽媽的女孩兒。」

「讓其他孩子來不行嗎?」

「不行哦。因為妳是擁有國姓爺血統的人中,最受人期待的那位。」

「讓攝政的未澠君來也不行嗎?」

「等時晴成為皇帝之後就會懂了哦。」

「會……嗎?」

「會哦。時晴一定會成為像武宗大帝那麼好的皇帝。」

如今已經一片朦朧的記憶中,我曾經和媽媽有過這樣的對話。

顯然,媽媽慈祥、溫柔的回答,完全沒有解決我的問題。


 
那麼,在學校裡,能夠尋找到答案嗎?

「時晴,歹勢,我以後沒辦法和妳一起玩了。」

「……為什麼?」

「因為妳是皇族啊。阿爸阿母說,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和我同齡的孩子們,沒有一個必須像我一樣,才小學六年級就面對成為「皇帝」的壓力。

就算在與普通民眾一起讀書的學校裡,我也沒辦法找到能理解自己的人。

身邊的人都不斷地、不斷地遠離自己。

會接近自己的,除了記者和家人之外,就是商人和軍官這種諂媚之徒。

十二年的人生裡,我未曾感受過榮耀加身。

罪魁禍首,肯定是皇族身份、國姓爺的血統,以及成為人主的期待。

那不是崇高,而是詛咒。

一百四十年前,武宗大帝也並非是因為自己的心願而成為女王、成為皇帝的。她和我一樣,是因為父親被人殺害才被拱上王位的。不只是武宗大帝,這個鄭氏王朝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樣,背負著詛咒出身、與詛咒共同邁入死亡。

他們有些人選擇了欣然接受這份詛咒,有些人選擇了從這份詛咒中逃離。

我總有一天,也能夠欣然接受這份身為皇室成員、皇位繼承者的詛咒嗎?

不如當上皇帝後,就逃到福建、日本或韓國去吧。

如果福建、日本或是韓國的君主家,也有像我一樣的孩子的話,我們一定能夠成為朋友的。


 
我孤單一人站在小學門口,等待著皇室的座車時,想了很多很多。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日,天空有點陰暗。剛剛才下了一場大雨,鋪得平整的柏油路上還是一片濕一片乾。

放學時間,歸心似箭地離校的人群四散,孤獨一人的我被視若無睹。

沒過多久的時間,掛著寫有「東寧帝國 皇室」幾個大字的車牌的轎車,停在了我的面前。

從德國進口豪華轎車的駕駛座上,剛來上班不久、還不太熟,穿著端正黑色立領襯衫的司機,下車向我行了個端正的軍禮,並走到我身邊為我拉開的右後車門。車上空調所吹出的空氣立刻迎面襲來,在東寧潮濕、悶熱的夏季,可謂甘霖。

那空調的味道中,夾帶著某種令人安心的香水味道。

江彌雨尚宮長會在星期一時一起到學校來接待我,這是自我上小學後就有的慣例。

尚宮是東寧自立國起即有的女官職位,最開始似乎真的是為君主打理起居大小事的官職,但是那些工作後來都被外包的清潔公司拿去做了。結果就是這職位越到現代變得越像是個負責陪皇帝聊天的心理諮詢師。

彌雨自九年前便入宮工作,才花兩年就成為了地位最高的尚宮長。至今年齡也近四十歲了,我依然看不出她的長相有何改變。

冷豔的側臉,仍是我記憶所及最久遠之時的樣子。

彌雨看向我,對我微微一笑。

「陛下,貴安。」

「請不要叫我『陛下』,尚宮娘娘。」

「是!陛下。」

「再講不聽就處死哦。」

我故作霸氣,說出充滿君王氣勢的話。

結果我比彌雨更先笑了出來。

「殿下,恕我冒昧,您真的很不適合當皇帝。」

「不要囉唆……區區江尚宮。」

「『區區』嗎?我還是有配著槍的。」

「就憑妳這句話,法務部又有工作好做了。」

「這種時候應該要說什麼呢?『請陛下息怒!』之類的?」

「真是的。」

明明長得那麼可靠,結果開口閉口都是在嘲弄我這個將來的皇帝,彌雨簡直就是東寧的縮影。

以強大的海上軍事力量推動亞洲歷史的巨輪、泛亞公約組織的三大常任理事國之一,現在正在力拼舉辦奧運的國家,卻喜歡一邊要人去當皇帝又一邊戲弄人,東寧帝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不覺,轎車已經開上了主要幹道,於是我看向窗外尋找答案。

映入眼簾的是雄偉的希臘式建築,東寧最大圖書館「偌知館」。

我想起了教科書裡提到的「偌知館戰役」。東寧革命戰線於偌知館外圍築起陣地,迎擊擁有人數優勢的軍事獨裁政府鎮壓部隊,在持續了一整夜的戰鬥中取得了勝利。

「十二年前,父親在那裡戰鬥過嗎?」

我手指著偌知館的大門問道。

「圖書館戰役啊……好懷念。那時候大元帥並沒有在此作戰。」

「這樣啊。」

「但是我倒是在這裡戰鬥過哦,殿下。」

「蛤?妳?」

「是的。那時候是我第一次提著槍上前線了,雖然沒有做出半點貢獻,只是一直在看著政府軍的人被射死、看著友軍受傷。儘管知道不殺死那些曾經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過的軍警,革命就不會成功,我卻還是沒辦法狠下心來對著他們扣下扳機。畢竟他們也是有親人的嘛。」

「真是溫柔。」

「就是因為太溫柔了,才會被丟到後勤裡去。」

「那妳後悔了嗎?」

「後悔倒是還好。最後那些軍警倒戈、梁博鷹那獨裁瘋子被逼到自殺,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錯。」

雖然本來是問有關爸爸的事,最後卻變成尚宮娘娘的講古時間了。

她突然話鋒一轉。

「殿下並不想當皇帝對吧?」

「……是不想。怎麼了嗎?」

「這樣啊,不想也是正常的。畢竟是生下來就被強加的責任嘛。就像當時的我們一樣。」

「嗯?」

我並不是聽很明白彌雨所言。當時的她們背負了什麼責任?

「我們這一輩人的大學生活,過得一點也不開心。所以一九八七年的七夕,我們才會舉起槍來反抗暴政,我的伙伴為了復興帝國拋頭顱灑熱血。請問殿下把『國姓爺之血』當成是什麼呢?」

「我可以直說嗎?」

「當然。」

「是詛咒。」我把自己心中長期懷抱著的答案,第一次向別人說出。「為了素未謀面的父親,打從出生就要背負一個國家,這無疑是種詛咒。」

「詛咒啊……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必須賣命去消滅竊國軍頭們的獨裁統治』也是種詛咒。同時,也是責任。」

「妳真的心甘情願嗎?負起自己根本不想要的責任。」

「不管是不是皇帝,都要面對自己根本不想要面對的責任哦,殿下。學業、兵役跟工作,即使殿下不是皇帝也得面對這些。」

「但是……」

我想反駁,卻找不出話語。從帝都高架路線上看去的風景徒然流逝,車內的空氣沉默了幾秒,彌雨先開口打破了氣氛。

「我知道網路上、政治圈裡不少人擔心殿下您不願意登上皇位,殿下您自己恐怕也看過相關的言論。但是我是真心希望殿下成為皇帝的。我希望十二年前死在槍口下的同伴們,付出生命所換來的嶄新東寧帝國,到尾會成為一個溫柔的國家。」

「溫柔的國家嗎?若我成為皇帝,就可以做到嗎?」

「至少我相信如果不是溫柔的殿下是做不到的。」

一語不發的司機,究竟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對話呢。不斷轉動的車輪,將我們帶下帝都高架道路,過了兩個紅綠燈,就已經看得到佇立在夕空之前的皇城了。今天不知為何,海那個方向的天空紅得不像話。三百年來眾多東寧詩人所稱頌的安平夕景,越是茜紅就越是美麗,美麗得不知為何令人憂傷。

寬廣的人行道上、一間間甜品店裡,成群結隊的學生與平凡地對話著的至親之人三五。

背負著詛咒的自己,難道一輩子都活不成那理想的樣子嗎?

我再一次看向遠方的天空。

淺藍與茜紅的交界處拍動羽翅的鳥兒,縷縷行行地高飛著。全都展開在一片天際上,目測有幾百隻那麼多的鳥,是平常難以見到的景象。要不是照相機太過笨重,我也許會帶在身邊,也就能將這景象拍下來了。真希望以後能夠出現口袋就裝得下、輕便的拍照工具。

「以這一帶來說還真是稀奇的景象呢。殿下明天有需要便當嗎?」

彌雨說著毫無關連的兩句話。

不管是前一句、後一句,語氣都同樣雲淡風輕。

等到車停在西拉雅大道上、往窗外看去就是皇宮入口的位置時,雨又再一次落下了。

但覆蓋住天空的烏雲,沒有阻擋住紅得不吉的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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