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魔法騎士團第四年。
十九歲的我,在不斷被惡夢(跟不太願意承認的現實)中的魔物哀號、求饒及詛咒聲侵擾的情況下,越來越行屍走肉,對自己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志向越發動搖,懷疑消滅魔物似乎不是在消滅害獸,而是在殺人。
殺人。
那些「魔物」很多前身是人,它們還保有人類的意識,說著人類的語言,在它們呼號時,我不得不意識到,它們其實是人,無辜的人──只是喪失理智,才會具有攻擊性,但沒有攻擊性的也有不少,只是為了預防它們發狂,因此必須一併斬除。
這讓我深感諷刺。假使它們只是純粹的害獸,感受不到靈性,那下手肯定不會手軟,就像沒有多少人會對害獸起憐憫之心一樣;但正因為消滅的是有靈性的「魔物」,才會感受到自己其實在同類相殘吧。
雖然魔物也有可能是來自一般動物,但仍改變不了騎士團的工作,近乎於屠夫的事實──殺活物或(有意識)死物的差別而已。
這真的就是我嚮往的正義嗎?當然若發生戰爭,可能還要殺更多活人,但我終究不喜歡殺生,藉由殺生換取和平,這不是我所嚮往的。更何況,戰爭或許還有平息之日,但殺魔物卻是無窮無盡。超渡了它們,我也無法獲得救贖。
我不認為任何一條生命,是只要藉由超渡,就能將「親手殺害」這件事一筆勾銷的。或許超渡只是減輕自己的罪惡感,被超渡的生命是否因而獲得救贖,終究不得而知。
所謂超渡,或許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懷揣這樣的心情,執行這樣的「使命」,不但毫無成就感,還越來越有罪惡感。
這與我的理念背道而馳了,真的適合我嗎?
還該繼續堅持下去嗎?
或許父親沒有光魔法,只是一介魔法使,是平凡的幸福。他可以用其他方式幫助人,不像我,要藉由殺戮,達成「實現社會正義」的理想。
因為我一開始就搞錯了,魔法騎士團的工作性質。才會踏上這條看似崇高,實則殘忍的道路。
──所以啊,你誤入歧途了。
誰的聲音?
似乎是阿奇柏德‧費雪學長的聲音,但他不在身邊,肯定是幻聽,就像祓除魔物時,隱約聽到的叫聲,肯定也是幻聽。
──你這樣要如何向我證明呢?不如說,你自取其辱,至今還不敢面對我,證明了你的理念只是一場笑話吧。
學長的嘲諷縈迴耳畔,我緊咬牙關,努力甩頭,想甩到九霄雲外。
想要讓這樣的聲音消失。
消失。
消失。
……我不能讓這一切都變成笑話,變成連自己都會恥笑的笑話,因此我必須面對。
面對的方法就是堅持下去。
無論遭遇什麼。
這是一條不歸路。
抱持這種覺悟,迎來了那日──
那一日,我才真正見識到「地獄」。
●
既然有了地獄,就必須有地獄使者。我所見到的地獄使者,是龐大的多頭赤紅魔龍。牠出自鄰國的魔女之手,由於周遭鄰國爆發戰爭,某鄰國的魔女製造出強大的魔龍,讓牠吞噬敵國人民,進而壯大力量。在魔龍吞噬了大量生命後,力量強大到不受魔女支配而失控,便四處破壞,將周遭破壞殆盡後,朝我國襲來。
為此我國出兵,召集了全國的魔法騎士團,一同抵禦魔龍的侵襲。
出征前,我就有極度不祥的預感,認為牠肯定比平常對付的魔物棘手上千萬倍──實際面對後,發現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魔龍所向無敵,再強大的魔法師都束手無策,正因為束手無策,也才能侵略我國。鄰國也不缺乏強大的魔法師,卻沒能擋下來。
再加上魔龍吞噬的生命越多,力量便越強大,早已陷入絕望的惡性循環中了。
──以生命為食的怪物,才是最可怕的。
當我意識到這點,便抱持必死的覺悟,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消滅這禍害人間的怪物」。
縱使任務極其艱鉅,要在大雨傾盆(長期以來雨似乎沒停過),視線不清的情況下,與魔龍作戰。能做的只有開啟防護罩擋雨,但這種防護罩除了防雨外沒有什麼防護力(要開啟具有強大防護力的防護罩相當消耗魔力,而且必須十分專注),對於作戰幫助相當有限。
更棘手的是,魔龍的攻擊不受暴雨影響;更可怕的是,牠的主要攻擊手段便是「噴火」。
牠的火焰,不會被雨澆熄。牠所造成的火海亦然(所幸戰場在杳無人煙的平原地帶)。
可能是牠的火蘊含大量魔力,必須用水魔法才能解決──但依舊不起作用。
如同牠身上的鱗片,堅不可摧。
「太可怕了,這到底是什麼怪物……」
「我們是不是都要完蛋了……」
「喂喂,不是吧?這樣還毫髮無傷?」
「別開玩笑了!不管怎麼打都沒用,我們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騎士團同袍們越發驚恐,我不發一語,騎乘掃帚持續進攻,當然徒勞無功。
魔龍咆哮,持續肆虐,同袍們逐一被波及,縱使我想方設法地守護,但還是逐一陣亡了。
屍橫遍野。
當中也死去了不少比較有交情的同袍,但或許是自己的感情早在長年的征戰中逐漸消磨殆盡,加上情況極端危急而無暇思考,對於這一切,我冷靜異常,儼然麻木了。
或許這樣才是好的,避免妨礙作戰。
要做的不是感傷,而是專心致志地完成任務,達成守護國民的使命──
理想上是這樣的。
──誰來,救救我們……
咦?
──我受夠了……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個聲音是……
──我居然變成怪物了嗎?變成人人討伐的惡龍的「一部分」,只因為這樣就罪該萬死了嗎?
──因為變成怪物,所以就該去死?呵呵,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呢,誰叫「我們」變成威脅社會的存在了呢?
──可是這一切都控制不了……
很明顯是從魔龍傳來的各種雜音,雖來自遠方,卻異常清晰。
為什麼會忽然聽見?又是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嗎?還是又是幻聽?
──不,不是幻聽喔,的確是魔龍體內中的「人們」所發出的聲音喔。
這聲音……是費雪學長?
又來了,為什麼……
──就如同你一直視而不見的「魔物」心聲一樣,你一直都能聽見,只是你想方設法忽略而已。
──你以為,你做的「噩夢」只是噩夢嗎?那些「噩夢」又是怎麼來的呢?
惡魔的低語,化為小石子,投入心湖中。
波瀾蕩漾。
──你其實都知道的,魔龍體內蘊含了多少性命,只要屠殺了魔龍,你就是在對無辜的人民進行大屠殺。只是你刻意迴避,如此一來就能果斷下手了。
(又一顆石子)
──但實際上要下殺手時,又會找理由猶豫了,就像現在,你終於正視那些聲音了。
「夠了!」
心潮澎湃,捲起驚濤駭浪,將眼前的雨幕覆沒──
「喂!你在幹嘛?怎麼還不攻擊?查理斯‧霍夫曼,別再發呆了!」
一名同袍從我身邊騎帚而過,張開結界,試圖將魔龍囚禁其中,但魔龍大爪一揮,結界便徹底粉碎。
這一切都只是螻蟻的垂死掙扎。
即便如此──
──你聽見了,我們的聲音吧?從你的魔力波動,我們感知到這點。
我赫然,相較於之前的雜音,這聲音似乎比較理性。
──我就是在說你,那個騎著掃帚的,白髮紅眼的傢伙。你聽到了嗎?
「聽、聽到了!」
居然對話了,只是我的聲音,魔龍可以聽見嗎?
──太好了,終於有一個願意對話的魔法師了。能夠聽到我們心聲的魔法師少之又少,就算可以聽到也都會裝死,終於有一個願意面對的,真是謝謝你了。
「不,沒什麼,我只是……」我緊握掃帚,稍微拉近跟魔龍的距離:
「為什麼要跟我對話?而且現在到底是誰在發言?你代表全體的意志嗎?」
──正是,我們將所有的意志統合起來,取代魔龍的意識,魔龍本身就沒有多少個人意志,牠是服從於魔女的傀儡。在魔龍吸收越來越多生命後,牠就失控了,精神破綻越來越多,我們歷經一番掙扎後,終於統合了意識,趁隙而入,取代牠的意識了。
──不過能維持的時間非常短暫,往往只有幾秒,之後就會被魔龍暫時奪回去了。因此魔龍才能發狂肆虐,我們也阻止不了。能夠阻止的時間,就是現在難得可以比較穩定意識的時候。
──不過估計也不能維持太久,現在是因為魔龍在長期的消耗下,我們才更能趁虛而入。要是意識再度被奪回去,也難保到底還能不能將意識奪回來……說不定魔龍會在魔力的損耗下,徹底發狂,屆時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那該怎麼辦?你們希望我們做什麼嗎?」
──聽好了,之所以會一直無法消滅這個怪物,是因為沒有使用正確方法攻擊要害。你們太仰賴使用光魔法跟水魔法了,而且沒有系統。正確的戰略是,使用「冰魔法」凍結魔龍所有的後頸,以及整條尾巴──那些都是牠的魔力來源。其中尾巴末梢是牠的魔力核心,只要凍結了,就有機會抑制牠的魔力。
──當然沒有這麼簡單,這應該需要大量魔法師共同合作才能辦到。要先凍結這些地方,才能進一步凍結全身。魔龍之所以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是因為有源源不絕的魔力。
「接下來呢?」
──凍結全身後,再使用光魔法各個擊破,徹底擊潰後,再淨化超渡即可。
──拜託你了。
語調透露出無奈,聽得出來那是「他們」最卑微的請求了。
──我們不想再殺戮了,已經夠了……我們早已成為了惡魔般的存在,只要我們繼續困在這裡,魔龍就會持續殺戮。反正我們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因此,請務必……終結這一切吧。
卑微的請求。
悲切的懇求。
他們別無所求,只求一個解脫。
──要下地獄,我們就夠了。我們不希望……製造更多的地獄了……
我啞然。
放眼望去,遍地火海,在傾盆雨瀑中,火海仍舊熊熊燃燒。
燃燒著屍體。
是煉獄?還是地獄?或許早已沒有區別了。
不該再躊躇了。
但是。
「我明白了,不過為什麼會對戰略了解得那麼清楚?」
──因為被吸收的生命中,有很多是魔法師。只要了解了魔龍的構造,自然就能構思對策了。
魔法師嗎……確實如此,有很多魔法師,是在跟魔龍奮鬥的過程中喪命的。
等等──
──快點,意識又開始不穩定了……魔龍又快奪回意識了,這次可能真的要……
沒辦法了。
「各位!聽我說!現在我知道──」
我飛向同袍們的聚集處,開始說明戰略。隨後我們冰封了魔龍所有的後頸跟尾巴,但由於消耗極大量的魔力,一直作戰的同袍們魔力耗盡,只剩下因為跟魔龍溝通而節省魔力的我,可以進行最後的「處決」了。
「就靠你了,查理斯!我們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
「拜託了,查理斯!你一定行的!」
「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這是最後了!」
同袍們不斷聲援,但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激勵,那些聲援化為了千斤巨石,加上被魔龍吞噬的「人們」請託,簡直被壓到喘不過氣來。
就快要墜落下去了。
只能緊咬牙關,高舉魔杖,召出大量光劍,準備朝多頭魔龍擲去。
終於。
終於到了這一刻。
殺人無數的魔龍,終能如眾人所願的,被處以極刑了。
這也是犧牲者的冀盼。
也是遲來的正義。
因此無須猶豫。
──謝謝你,我們終於可以解脫了,謝謝你……
這聲音,是……
──雖然我未曾想過,會以這種方式死去,明明什麼壞事都沒做過……但卻因為戰爭,而成為了戰爭的犧牲品,成為了殺人無數的戰犯呢……
──就算不是出自意願,但也不會有人諒解。一旦犯下了罪行,就無法挽回了。更別說還是滔天大罪。
──波及到無數的無辜性命,都是鐵的事實……戰爭就是這樣……不,就連無關的國家都被牽連進來了……
那是,被冰封的魔龍,所發出的雜音。
又來了。
為什麼?明明被冰凍了卻還能說話,為什麼?
──這樣的話,就算還能變回來,也要背負罪孽度過終生吧──與其如此,我還寧願就在這裡……不,反正本來就沒希望了……
──這就是魔法。魔法可以帶來希望,也可以帶來詛咒。詛咒一旦降臨,往往就回不去了,畢竟魔法無法帶來逆轉一切因果的奇蹟啊。
這些是我所熟悉的同袍聲音──
啊。
畢竟,我有些同袍,就是被魔龍吞噬了。
要消滅的,不是只有素昧平生的鄰國人民。
我渾身發顫,原本就因雨瀑而模糊的視野,更加模糊了。
──快下手,查理斯,解救大家吧……
呼喚了我的名字。
拜託別這樣……這樣的話,我會──
──終結這一切的話,我們會……感謝你的……
夠了。
我很清楚在戰爭中,為了保家衛國,殺害是不可避免的。但若是要對人質、犧牲品,甚至是同伴,我還能理所當然地下手嗎?
這就是我所嚮往的「正義」?
──證明給我看吧,你一直以來所堅持的理念。
又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我知道是幻聽,但為了遵守手指上的約定,所以──
揮動魔杖。
聲嘶力竭地吶喊。
在淅瀝的暴雨聲中。
◇◆◇
回過神來,我已經回到地面上,被同袍簇擁。
「太好了,終於結束了……要是沒有你,我們肯定死在這裡了……」
「謝謝你,查理斯!我們終於贏了──」
「而且就在你擊潰魔龍的瞬間,雨就停了!這肯定是奇蹟呀,是英雄帶來的奇蹟!你是英雄!」
此起彼落的簇擁聲,我俯首默然。
隻字難言。
他們的聲音,逐漸消融雨中,被他們所看不見的雨幕覆沒。